雨一直下。
洒在郁家门前的血顺着雨水冲刷干净,
郁家气氛低迷,所有人都在看向药辰子。
柳薄烟脸色苍白,她眼睛看不见,比眼睛看得见的更爱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担心女儿活不过来。
季容搀扶着她的胳膊,神情也是担忧。一剑穿身流了太多血,她去时她的‘好女儿’倒在血泊昏迷不醒,虽则看见魏平奚喂药,但她仍旧放心不下。
可对着心爱的女人,她打起精神来,柔声道:“放宽心,神医在此,枝枝不会有事的。”
郁枝当然不会有事。
凝聚无数精贵药材制成、世间仅此一枚的还魂丹乃慈悲法师赠予小徒之物。
后被药辰子慷慨送给四小姐。
生死面前魏平奚毫不迟疑地喂下此药,正因服药及时,郁枝侥幸捡回一命。
还魂丹有‘还魂’之意,是实打实的宝贝,一息尚存服此宝丹便可从鬼门关重返人间。
药辰子叹了一声:“福大,命大。”
“神医——”
他站起身:“夫人放心,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保住了?”柳薄烟和长公主同时一惊:流了那么多的血,神医一味药都没开,怎么就保住了?
药辰子抚须道:“天下第二奇丹,不说活死人,医白骨,修补剑伤,救下令千金一条性命却是绰绰有余。”
“天下第二奇丹?”
得知‘女婿’将如此珍贵的续命丹药喂给女儿,柳薄烟甚为感动。
季容侧身看向另一张床榻躺着的人,心绪复杂。
当日魏平奚当着她的面说得狠心绝情,三句不离一个‘妾’字,她以为她是浪荡无心之人。
然而想看清一个人不该听她说了什么。
人心隔肚皮,口蜜腹剑之人有的是,要看她具体做了什么。
枝枝濒死,魏平奚内伤,那样的情境下身怀还魂丹竟肯第一时间喂给她嘴里“玩腻就丢”的妾……
季容被气笑。
这是个什么人呀!
让人爱,让人恼,又让人舍不得恨她毒舌。
药辰子写下一张药方转而去看他内伤昏迷的好友。
满屋子人安静下来,不敢打扰神医诊脉。
柳薄烟先时待她的女婿有十分好,这会子怕是已经到达百分。
世间情爱,举凡到了愿为之舍命的地步,总会给人发自心灵的震撼。
面对强敌,女婿拼死护着自己的女儿,又肯在受伤的情况下舍去‘第二条命’,柳薄烟发誓等奚奚醒来要待她更好。
药辰子指腹搭在四小姐脉搏,神色微沉。
见此,季容的心也跟着一沉。
“下手之人你们可看清模样长相?”
“没看清,不过应该有人看清。”季容立时喊来守在门外的十剑客。
为首的剑客声音平稳:“白衣,乌发,左眼留着一道半寸长的细浅疤痕……”
“当真有一道细浅疤痕?”
“确凿无误。”
药辰子肩膀耷拉下来:“那就是她了。”
“是谁?”
“我师姐。”
“神医的师姐?”
得知他还有一位同门,不止长公主感到好奇,成名已久的十剑客也倍感惊讶。
十几年前药辰子横空出世,独来独往,医术精湛,可为医道第一人。
对于他的师承江湖中人猜测良多,始终没有确切的说法。
“曾经是我师姐,现在她是师门叛徒。”药辰子不欲多言,提笔写下一道良方。
“平奚被她内劲所伤,那叛徒修炼的是至阴邪法,内力自带阴寒煞气,要想化解煞气,需有化煞丹,有了化煞丹还不够,还要靠她自行吸收,将那女人的内劲化为己用。”
这其中的门道不会武的柳薄烟、季容不懂,在场的十剑客闻言不禁皱眉。
武学之道,博大精深,高手化解比自己弱的人的内劲,那是轻而易举,反之,难上加难。
长公主问道:“若不能化为己用?”
“那她毕生武学再难寸进。”
“……”
他深吸一口气:“三日之内备齐药材,我要开炉炼丹。”
风急雨骤,电闪雷鸣。
京城上空一道深紫色闪电咔嚓一声响,乾宁宫偏殿,匍匐跪地的年婆子吓得面无血色。
风云变幻,大炎朝皇帝陛下那张艳绝天下的脸也在变幻。
是惊,是怒,凤眼深藏一抹暗沉的哀伤。
“陛下……”
颜袖一声轻唤,季萦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你逃避十八年,终肯将真相吐露出来,年氏,朕与皇后不追究你的罪责,届时反而要厚赏于你,你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奴知道,奴会为小公主作证,指认二小姐和太后,让天下人知道她们犯下的罪行,让殿下重回陛下和娘娘身边……”
“知道就好。”
季萦吐出胸口一道郁气:“起来罢。”
“谢陛下,谢娘娘……”
又是一道天雷劈下来,颜袖眼皮忽然一跳,心底浮现一丝惊惶。
真相骇人。
害她的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嫡妹,更可笑十八年来养在宫中的‘女儿’是太后不知给哪儿找来的傀儡。
她指尖冰凉。
思及真正的骨血多年来在魏家的不易,皇后娘娘神色冷沉,对颜晴、对燕绘,恨之入骨。
偏殿外,内侍疾步而来,同大太监一番耳语。
杨若面色顿变,抬腿迈开。
“陛下。”
“进来。”
季萦面若寒霜:“何事?”
杨若看了眼年婆子。
“无妨,尽管道来。”
“回陛下,娘娘,咱们放在四小姐身边的暗卫……尽陨了。”
“你说什么?”
不等季萦震怒,又有内侍满头大汗地走来:“娘娘,玄武街南有顶级高手出没,四小姐与其妾室遇袭……”
啪!
一巴掌扇在孤辰子年轻的脸皮。
密室,颜晴怒不可遏:“你伤了她?你竟敢伤她?谁给你的胆子!”
普天之下,也就她一人敢对悬阴老祖这般说话还好生生地活着。
孤辰子啐了口血沫,脸上不带火气:“她执意阻我,不是看在你的面子,她早就是死人了。”
啪!!
又是一巴掌。
颜晴劈头盖脸骂道:“那是我的人,你敢伤她,还敢在我面前逞凶?我告诉你,她死了,你就为她陪葬。她的命是我的,谁想要她的命,谁就先去死一死!”
左右脸巴掌印匀称,孤辰子活了近四十年,没哪个人敢对她如此不客气。
她捂着脸,竟还笑得出来:“这不是没死嘛,别气了。”
烛光昏昏映着女人冷寒的面庞,女道前搂着她:“只是伤了,有我那好师弟在她死不了,顶多受点罪,以后不能在武学有所进益。”
“你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顺手将内劲打进她体内,化煞丹能救她的命,也仅仅是救命。”
“为何要这样做?”
孤辰子亲吻她的头发:“她太年轻了,年纪轻轻就能与我过招,放任下去恐成隐患。”
“你也会怕?”
“小心驶得万年船。”
魏夫人沉默半晌,怒气渐消:“那妾死了?”
“一剑穿身,我走时,她也就剩一口气了。”
无大机缘大运道,必死无疑。
“她最好是死了。”
孤辰子笑眯眯道:“你的心肝宝贝怕是对那妾动了心。”
“一派胡言!”
颜晴推开她:“不过是个玩意,哪有资格入她的心?”
“我看不见得。”
倘真当作玩意,除非脑子被驴踢了才会与她这样的高手拼命。
孤辰子有心刺激她,慢条斯理:“你的好阿四待每个玩意都这么用心?”
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颜晴懒得理会,沉脸离开。
……
当街袭杀,是孤辰子对帝王明晃晃的挑衅。
帝后携太医院院首前往郁家,在门前与匆匆赶来的魏夫人狭路相逢。
比起皇宫和郁家的距离,显然同住一条街的魏夫人离得更近,然而双方竟能在门口相遇。
颜晴留了个心眼:“见过陛下,娘娘。”
“进去再说。”
颜家姐妹同台飙戏,俱是心思难测之人,能做这天下的皇者,季萦更是。
一行人风风火火进门。
一间房,两张床,躺着今日遇袭的二人。
魏夫人急急去看躺在床榻的女儿,饶是提早从孤辰子嘴里得知她有救,手心还是捏了一把汗。
“是何人下的毒手?”她声音暗含恨意。
“孤辰子,别名悬阴老祖。”
颜晴眸光从他脸上扫过,心想:这就是孤辰子所说的‘师弟’了。
“那悬阴老祖又是何人?”
这回问话的是皇后娘娘。
守在长公主身边的剑客道:“回娘娘,悬阴老祖是悬阴门门主,其下门徒三千,蛰伏多年近日才在江湖显露峥嵘。”
却不想此人就是药辰子口中叛出师门的‘师姐’。
悬阴门?
季萦眉心微拧——引蛇出洞,凭借一个‘假年婆子’,引出的一方正是悬阴门势力。
悬阴老祖是谁的人?为何要杀奚奚养在后院的妾?
继‘真假公主’后,如今又冒出个兴风作浪的悬阴门,季萦视线停在魏夫人后背,选择按兵不动。
在亲生女儿面前克制蓬勃的爱意和担忧,在始作俑者面前不动声色,是对帝后的考验。
事实证明,帝后城府之深不亚于逢场作戏的颜晴。
有皇家作为靠山,药辰子随院首入宫一趟取回炼制化煞丹的七十二味药材,当日开炉。
化煞丹有了着落,颜晴这才有功夫‘关心’另一人的死活。
比起魏平奚苍白的脸色,一剑穿身本该死去的郁枝,小脸渐渐有了血色。
……
“竟然没死?”孤辰子斩钉截铁:“不可能!我那一剑下去,她断无活路!”
“你是在说我是瞎子?”
颜晴心情差到极点。
女道匪夷所思:“这不该啊……”
一个毫无内力的人被一剑穿身,怎么可能不死,伤势还在逐渐减轻?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孤辰子一字一句道:“还、魂、丹!”
师父将还魂丹给了师弟,这和送他第二条命有何区别?
如此宝丹,药辰子竟舍得拿来救人?
简直暴殄天物!
……
郁家。
趁颜晴不在,颜袖坐在床沿照样受伤之人。
最初以为是外甥,她待她便格外亲近,如今从奶嬷嬷口中确认这是自己失落十八年的女儿,更是满心怜爱。
化煞丹炼制三天三夜方成,丹成,药辰子累得虚脱,被下人扶去休息。
服下丹药魏平奚仍旧昏迷不醒。
季萦为帝王,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寸步不离守着名义上的‘外甥女’。
好在世人皆知中宫拿‘外甥’当女儿疼,颜袖留在郁家照看。
这一照看,便是五日。
足足过去五日,不知忙活何等大事的魏家父子这才想起看望伤重不醒的‘孙女’/‘女儿’。
对此不仅颜晴打心眼里不喜,皇后娘娘更是没给侯府脸面,冷声斥责了他们。
跟着祖父、父亲前来的魏三跟着吃了挂落,抹了把额头生出的汗,敢怒不敢言。
天底下身份贵重的人齐聚郁家,人多是非多。
魏平奚昏迷的这几日,多亏有云章长公主陪在郁母身侧,这才瞒下‘郁枝是妾’的实情。
有她在,事态才没有愈演愈糟。
魏三不得母亲爱护,不受姨母待见,没头没尾地又被长公主训斥一顿。
好在他今非昔比没以前那样要面子,若不然早就找根绳子上吊了。
他不明白,妾就是妾,怎么就不能说了?
但长公主不要他说,他就是有嘴,也只能当个哑巴。
又有皇后娘娘心细如发人前人后为女儿打掩护,整整五日,‘以妾充妻’之事柳薄烟一无所知。
第五日的黄昏,郁枝伤好醒来,还魂丹不愧天下第二奇丹之名。
颜晴手捻念珠看她软着腿朝另一张床扑去。
满屋子是人,皇后、长公主、郁母,这几人没日没夜与她同守一间房,她心中一叹,不敢教杀意显露出来。
“奚奚,奚奚?”
一声声呼喊。
躺在床榻的人听见这喊,神识却无法从无边苦海醒来——魏平奚狠下心肠与孤辰子留在她体内的内劲相争,其中凶险,堪比龙虎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