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见过夫人。”
大年初二,天冷风寒,雪不止。
惊蛰院的下人福身同魏夫人行礼,庭院积了寸深的雪,踩在地上落下清晰的脚印。
李乐为主子撑伞,七十二竹节的大伞罩在头顶,雪花坠不到颜晴身。
魏夫人换了一身素淡不失贵气的绣花裙,外罩雪色裘衣,想着还在正月,喜庆的日子里好心情地戴了一对水蓝色耳坠,腕间衬着檀木色念珠。
瞧着没中宫娘娘仙气,却也美得一众大姑娘小媳妇自惭形秽,站在她面前,后院十八九岁的姑娘都得比没了颜色。
颜晴保养的好,人也和气,日常礼佛修出一身温柔气韵,翡翠玛瑙见了她连忙喊“夫人”,欢欢喜喜把人迎进来。
“奚奚呢?”
“回夫人,小姐还在睡。”
“还在睡?”
她看了眼天色,这个时辰了宝贝女儿还没从床榻下来,她问:“可是身子不舒服?”
玛瑙笑道:“小姐身子好着呢。”
身子好着呢却起得晚,魏夫人面色不改:“奚奚这性子,也太爱玩了。”
这话当下人的不敢接。
“小姐,夫人来看您了。”
魏平奚无精打采地靠在床头,手上捧着从郁枝那里抢来的话本,闻言如往常般回道:“快请进来。”
郁枝坐在床沿喂她喝粥。
她沉浸在跌宕起伏的情节,眼皮不抬,低头喝粥,余光不离那话本。
魏夫人一脚迈进来,看清内室的情形,眼神宠溺:“看什么呢,这么专注?床都懒得下了。”
“母亲。”她抬起头。
郁枝放下粥碗朝她见礼,颜晴柔声喊起。
眸光在这宠妾身上停顿几息,她上前两步端过放在小桌的半碗粥,坐在郁枝先前坐的位置:“看什么呢,念给娘听听?”
米粥微甜,还有魏平奚喜欢吃的桂圆肉,喉咙吞咽几下,她道:“是个坏女人的故事。”
“坏女人?”颜晴挑眉打趣:“连你都说坏,那得是有多坏?”
被她笑吟吟调侃,魏平奚面上挂不住:“母亲,你就埋汰我罢。”
郁枝偷偷皱眉头。
她总觉得……觉得魏夫人怪怪的。
那句“有多坏”换她来说必然是在与四小姐调.情,倘是当娘的来说,乍一听正常,经不住细想。
她老早觉得这对母女相处的氛围存着古怪。
许是她想多了。
郁枝大着胆子看去——魏夫人风韵犹存,和四小姐坐一块儿,看起来不像母女,说是姐妹也不为过。
母女俩一个管吃一个管喂。
换成是她巳时了还在床上赖着,饭也不好好吃,以阿娘那般柔软的性子都免不了啰嗦她一回,哪会和魏夫人一样,不厌其烦地一勺勺投喂,宠得没了边。
这哪里是宠女儿?
这……
她醋劲翻腾,胃里隐隐犯呕。
人心都是肉长的,魏平奚怨恼母亲害她与家人生离,仍然无法忽视这十八年来的养育之恩。
十八年,不是一朝一夕,是六千五百多天。
亲情淡薄的魏家,这六千五百多天里她只有颜晴一个‘至亲’,伤了,疼了,也只有她疼爱、安慰。
若连在魏家的最后一份温情都要断得一干二净,无疑是割裂多年来她对‘母亲’这一字眼的所有爱重。
粥碗见了底,喂她用过早膳魏夫人忙着回小佛堂礼佛,魏平奚终于舍得从床榻下来。
颓废了一个晚上,总要支棱起来,日子还得继续过。
仍是那句话,母亲不负她,就还是她的母亲。
她愿尊她、敬她,真等到东窗事发,也会护她一护,保她一命。
魏平奚身着里衣双足踩在羊毛毯:“备笔墨,我要写信。”
“是,小姐。”
不多时翡翠玛瑙捧着文房四宝前来,笔锋蘸墨,白宣铺开,魏平奚心思一动:“枝枝,你转过身去。”
郁枝依言而行。
宣纸铺在她背上,四小姐扶着美人背笔走龙蛇。
美人撇撇嘴,紧绷的心弦松懈下来。
她宁愿看到四小姐混不吝地招惹她、欺负她,也不想再看到昨日郁郁寡欢的魏平奚。
她认识的魏平奚,从来都是肆意洒脱不被世俗挟制,写意风流,是自由的一道风景。
不是遇到挫折就会一蹶不振,不会自暴自弃,而是秉持心气,自信果敢,一身反骨,活得嚣张。
敢在福寿宫拔剑,敢在男尊女卑的世道纳妾,敢抛头颅洒热血勇敢无畏求一个顺心意,活得耀眼又自我。
这才是惊艳了岁月的魏四小姐。
性情虽然多变,却是瑕不掩瑜,正因她时而恶劣,软下心肠体贴人的模样才更令人心折。
郁枝背对着她轻笑。
“笑什么?”魏平奚写好信吹了吹纸张,墨迹干透她将信交给信赖的玛瑙:“去信催一催,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彻查的。”
“是!”
这件事是那件事玛瑙不知,但四小姐要做的,她与翡翠到死都会支持。
写好信四小姐抬起胳膊嗅了嗅,嗅嗅自己,又嗅嗅郁枝,郁枝被她的小动作闹得脸红:“做什么?”
“昨夜没洗澡,抱着你出了一身汗,不如去浴房逛逛?”
她做出邀请。
郁枝腿脚发软:“昨夜和今早我都洗过了……”就放她一马罢!她最近真的体虚。
“帮我洗?”
“你不累吗?”
魏平奚一本正经:“这你就不懂了,我需要吸一吸美人的精.气才能缓过来。”
“……”
我是不懂。
郁枝半推半就地从了她。
进到浴房,这人竟一反常态地老实。
四小姐一边享受美人擦背,一边想前世所中的‘忘忧’之毒。
可笑她身处魏家,人人都有害她的嫌疑。
她神色沉沉。
郁枝被她的美色晃了眼,努力稳住心神,她亲了亲四小姐后颈:“别想那么多了,只要活着,还愁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有了警醒防备,背后之人再想害人,难了。
魏平奚躺在她怀里,倏尔展颜,转过身来调笑道:“来,让本小姐吸□□.气。”
她所谓的□□.气,是埋在美人胸前吸了口奶香。
分明没做之前那样的过分事,愣是臊得郁枝说话磕磕绊绊:“你、你……”
看她傻呆呆的羞涩情态,魏平奚心情顿好。
是呀,只要活着,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是人是鬼,她又有何惧?!
……
“气死我了!”
姣容公主气呼呼围着太后转:“祖母,母后待那魏平奚也太好了!又是赐菜,又是数不尽的赏赐,她——”
她压低声音:“她不会是知道了罢?”
还是说血脉至亲的力量真就这么大,皇后娘娘行事冷静素有分寸,前阵子还因她跳湖一事答应远着魏平奚,这会子竟改了主意?
这是要做什么?故意给她没脸?
燕太后翻看底下人呈上来的密信——俱是她的好女儿在玄武街小院与柳薄烟的日常相处记录。
她不紧不慢道:“明目张胆地厚爱,很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母女天性使然,二、她有所怀疑了。”
两个原因季青杳更偏向后者:“这可如何是好?”
“按兵不动就是,这时候做什么都是错,但有一点不得不做——你得去乾宁宫闹一闹,说她偏心,再去陛下那里哭一哭,说你吃醋,明面上,这事揭过去了。”
“就只闹一闹哭一哭?”
燕绘瞥她:“不然呢?再多的怀疑都没有证据管用,就是怀疑,颜袖不也得护着你?怕你出事?”
“那倒是。”季青杳冷笑:“听太子说,除夕夜我没去,母后和父皇还伤心来着。”
“这就是了,帮祖母好好折磨他们。”
“孙儿知道怎么做了。”
正说着,太后身边的亲信疾步而来:“主子,找到那接生婆的下落了。”
“祖母!”
燕太后抬手制止她的大呼小叫,面沉如水:“确认是她吗?”
“确认。”那亲信低声道:“毁了容,瘸了腿,就在九流胡同住着,藏得深,变化很大,多亏底下人机警这才顺藤摸瓜找到她的下落……”
前一刻还在说没证据,这会人证跳进她们手掌心,季青杳眸心闪过一抹杀意:“祖母,那婆子绝不能活。”
“那就杀了。”
……
“陛下,消息放出去了。”
“仔细盯着,放长线钓大鱼,别真让人死了。”
御书房,季萦手持画笔极有耐心地在白宣画一只橘猫:“等鱼儿咬钩再李代桃僵把人捞进来,朕有大用。”
“是。”
“下去罢。”
“奴告退。”
猫儿跃然纸上,季萦一袭纯白锦衣:“来看看,朕画得怎么样?”
大太监杨若凑上前,老脸笑开花:“妙!”
“给皇后送去。”
“陛下。”宫人弯腰进来:“公主殿下来了。”
……
密室的门打开,颜晴面无表情走进去:“又找我做甚?”
女道气哼哼的:“寻到那婆子下落了,要杀要埋,给个话。”
“……”
十几年前的事,如今想起依旧清晰。
短暂的沉默,颜晴面色生冷:“还活着呢。”
“苟活。”
“那就绑来罢,活在我眼皮子底下。”
“不杀?”
“杀了多无趣?绑来,挑断脚筋,看她还能往哪逃?”
孤辰子叹息两声:“遇到你,你的好女儿命可真苦。被你爱慕,季萦也太惨了,他惨,皇后也惨,一家子惨。都是吃一样的米长大,怎么你就长歪了?”
颜家是大炎朝数一数二的名门,珠玉在前,总不能说是颜家家教不行。
魏夫人手捻念珠:“拜的同一个师父,你师弟救人,你为我杀人,一正一邪,你和我半斤八两罢了。”
那女道满意她的说法,笑嘻嘻:“所以咱们才是天生一对。”
“做你的事罢。”
……
月黑风高杀人夜。
京城,逼仄的九流胡同。
抓一个人当然用不到悬阴老祖出手,三名黑衣人踏轻功而行,恰巧遇到前来灭口的一行人。
双方混战,谁也没讨了便宜,无功而返。
当晚受惊的接生婆收拾行囊躲到更隐秘的地方,像是一只老鼠钻入下水道,隐匿不见。
“废物!”
太后一巴掌拍在桌子:“连个行将朽木的婆子都杀不动,要你们何用?”
“主子息怒!不是杀不动,是有人拦阻……”
“何人?”
“江湖人。”
“不是出自大内?”
“看那武功身法,绝非大内!”
燕绘收敛怒火,闭上眼:“掘地三尺把人找出来,毁尸灭迹。再不成,你们就提头来见。”
……
“没绑来?”
孤辰子揪着拂尘上的毛:“派出去的人遇阻,两败俱伤。”
“你为何不亲自去?”
“笑话!本座门徒三千,绑一个瘸腿婆子何须亲自出马?”女道白衣在烛光下甚是晃眼。
颜晴嗤笑:“不还是败了?”
“跑不了。你该想一想,是谁要杀那婆子?”
“闭着眼睛都知道是福寿宫的死老太婆,她想拿捏我。”
“随你主张,哪天你想福寿宫见血,再来找我。”孤辰子轻挥拂尘:“太晚了,我去睡了。”
她沿着石道走开,长长的石道另一头连着的是女道在京城的据点。
悬阴老祖以邪道驰骋江湖,十八年前宫中生乱,有一大半是她的手笔。
没能绑来那位接生婆,颜晴哼笑一声:罢了,光脚的难不成还要怕了穿鞋的?
该着急的是燕绘才对。
她回到内室,安稳睡下。
这一夜波澜初生。
且不说之后那婆子经历几次凶险的刺杀,几日后,三更,乾宁宫。
明亮照人的地面跪着瑟发抖骨瘦如柴的老妇,长久的逃亡生涯使得她像天生长在臭水沟的老鼠,畏畏缩缩,不敢见人。
皇后声音迟疑:“这是……”
大炎朝的帝皇玉带长袍,眸如星子,吐出口的每个字带着莫名的沉重:“这是当年真相的知情人——年氏,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