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至,迎新春。
玄武街南,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新年。
郁母从陵南府来得很是时候,正好能在京城过一个红红火火的喜庆节日。
眼睛看不见,耳朵听得见,等她睡饱一觉,院子里的人忙得热火朝天。
云章长公主翘着二郎腿坐在梨花木椅,裹得严实,手上捧着小暖炉,脖子围了一圈红毛领,看起来就暖和。
“哎呀,错了错了,再往右边歪点。”
魏平奚站在小木梯上,福字往右边挪:“这样?”
“不对不对,再往左边歪。”
长公主自诩‘老人家’,都老胳膊老腿了当然不适合登高爬梯的危险行为,于是贴对联的事落在四小姐头上。
活了两辈子魏平奚第一次干这活计,本来她不想干,院里多的是下人,随便支使一个都做得了这活。
往年即便在她的惊蛰院她都没纡尊降贵地登梯子贴这东西,可为何季云章点名要她贴她就同意了呢?
魏平奚扭头看向乖巧坐在小板凳的姑娘——还不是嘴欠么?
大过年的把人惹哭,她良心过不去。
良心过不去,就只能被季云章驱使。
可这长公主太过分了!
她觉得季容过分,季容还觉得她过分呢,眉毛一皱:“笨不笨?笨死你算了,歪了歪了,不是往左歪就是往右歪,你眼睛长天上去了?”
“……”
手上的福字差点被扯破,魏平奚深吸一口气,啪地一声,蘸着浆糊的福字贴在头顶的大门。
她懒得理这位借题发挥的殿下,笑道:“枝枝,我贴得好不好看?”
郁枝眼圈残存几许薄红,闻言眼睛一亮:“好看!”
未来女儿说“好看”,季容聪明地不和她唱反调,矛头对准梯子上的人:“贴个福字而已,看把你得意的?别忘了,剩下的春联都得你来贴。”
“我贴就我贴!”魏平奚从梯子跳下来,卷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柳薄烟睡醒出门听见某人又在欺负她的‘女婿’。
“容姐姐……”
声音来得太突然,季容差点被龙眼卡了嗓子眼。
她手忙脚乱地和心上人解释没有欺负人,魏平奚心底暗叫一声“活该”,回眸笑眼弯弯:“枝枝,你来帮我看着?”
郁枝点点头:“好呀。”
两人做了几个月的枕边人,默契还是有的,绝口不提之前的狠心绝情和黯然神伤。
没季容存心找茬,四小姐贴春联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快起来。
贴完大门贴小门,贴了小门贴侧门,大冬天,魏平奚热出一身汗。
春联贴好,红灯笼挂上,各样应景的盆栽抱进来,小院焕发一新,生机勃勃。
万事俱备,只等新春来临。
玛瑙端来清水供小姐净手净面,魏平奚擦干脸,素面朝天,眉眼间洋溢着别样风采。
这风采逼人,郁枝不敢多看。
起先和四小姐一起贴春联的兴奋过去,她情绪低落,饶是掩饰地很好,仍没瞒过魏平奚的眼睛。
郁母被长公主缠着没法抽身过来,房门半开半掩,四小姐走过去将门关好。
风雪被隔绝,喧嚣被隔绝,只剩下彼时彼刻的两人。
这是个说话的好时机。
魏平奚几次想开口,却不知怎么哄人高兴。
大约她天生做不了一个好人,性子怪异,执拗,无情,伤人至深。
于她而言,世间最复杂剪不断的是骨肉亲情,最简单的关系是银货两讫的交易关系。
所以她大把大把的金银扔出去,在后院养了一位美妾。
未曾想养了一个爱哭的小祖宗。
当着长公主的面说出的话是她的真心话,她纳妾纯粹为了享受,谁闲着没事给自己添麻烦?
只是……
若真心话惹得美人心绪低落,魏平奚陷入难言的纠结。
退回两个月遇到此事她会毫不犹豫地斩断这段关系,如今……
如今她确实贪恋郁枝的身子。
在最喜欢的阶段要她放开香软可口的美人,她不愿意。
她是花了银子,花了人情,立了口头契约的,没玩腻前凭什么就要放开?
她坐在那一动不动,眉毛拧着,漂亮的脸蛋儿添了两分愁。
郁枝一直在等她开口,等来等去只看到四小姐皱着两条眉头。
她不知说何是好,也跟着皱两条眉头。
魏平奚忽然道:“你哭丧小脸的样子真难看。”
郁枝听得心堵:“你也是。”
“……”
胆子还真不小。
她提议:“那不如来照照镜子,比一比谁更难看?”
“不比。”
“为何不比?”
郁枝看她艰难找话说的模样,心道:两辈子算起来她也是挺厉害一女的了,能令一向聪明的四小姐说出这般蠢话。
她弯了弯唇。
看她笑,魏平奚也禁不住翘起唇角。
“你笑什么?”郁枝问她。
四小姐收住笑:“年三十,只准你笑不准我笑了?”
“……我哪有那么霸道?”
“没有就好。”
等了一会,郁枝大概又懂了:她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魏平奚踌躇半晌,不自在道:“听见我那些话……伤心了?”
“没有。”
“骗人!”
郁枝眼睛迅速氤氲一层轻薄水雾:“没有骗人。”
“哦,那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人?”
美人泪意一滞:“你怎么还自己找骂?”
四小姐喉咙一噎,好长时间没说话。
她自个生了会闷气,扭头看见她的宠妾耷拉着脑袋,精神萎靡,好似春天里提前凋谢的花儿,心尖倏然一疼,疼得莫名其妙又理所应当。
这种陌生的疼带着点酸,酸酸麻麻跟偷吃树上没长熟的青梅一样。
魏平奚捂着心口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还没想明白便见郁枝手指揪着衣角,泪无声落下来。
那股陌生的酸疼瞬息被熟悉的烦躁取代。
她喜欢她哭,却不喜她此刻的眼泪。
“喂。”
郁枝泪眼朦胧,闻声缓缓抬起头,下巴被人快而轻柔地托起。
唇瓣贴着温暖的唇瓣。
一者沾了泪微咸,一者温香柔滑,是日日夜夜几乎都要品尝的亲昵。
赶在平时‘不擅此道’的四小姐早就扑上来吻个地老天荒,这会却静默着。
郁枝被她罕见的静默扰了心神,泪凝而不落。
唇上的咸被人一点点勾舔.去,她脸红如霞,稳不住混乱的气息。
一声轻笑。
魏平奚指腹摩挲她尖尖的下颌,而后手掌慢慢转到后颈,郁枝身子发软,在她的暧昧掌控下糊里糊涂探出香软的舌尖。
吴嬷嬷说,这叫做情难自禁。
当然,也是勾.引。
专门用来讨性情不定的四小姐的欢心。
男人女人,但凡贪鲜好色的没有不被这一招诱.惑,她发出了邀请,再之后是能将她席卷的热情。
四小姐多数时候是矜贵自持仿佛不被外物所动,但那是对着别人。
郁枝不是‘别人’。
她是自己人。
对自己人,四小姐向来慷慨至极。
缠缠绵绵的吻结束,郁枝累倒在她怀里,双眼迷离,浑身上下都被卸了力。
事关情爱,没有一个吻是不能解决的。
若有,那就延长这个吻。
榨干她。
别扭的四小姐被她的妾迷住,终于愿意说一句软话:“倘你有本事要我不腻,我就是一头扎进这欢海,也无妨。”
她本无情,却频繁因这一个女人心软。
倘你有本事。
这话入了郁枝的心。
她声线软得一塌糊涂,手指勾着四小姐衣领:“没有别人?”
【我喜欢她,今日是她,明日许就是别人。】这话是魏平奚当着长公主的面放下的狠言狠语。
显然被郁枝记住了。
她双目含水,身段窈窕,魏平奚看着她不说话。
郁枝紧张的一颗心忽上忽下——她不想被四小姐玩腻了丢弃,也不想她去要别人,和别人做和她做过的事。
再是柔弱的人,动了情,也就有了占.有欲。
她想占.有四小姐。
是占有,也是霸占。
什么后院里的艳姬,北域的圣女,书院的女夫子,都不能碰她的四小姐一根手指。
她用膝盖轻蹭这人腿侧。
魏平奚回了神。
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含着云山雾霭,湖光潋滟,长长的睫毛眨动,瞳孔里藏着她的影,她第一次如此专注地凝望郁枝——这个爱哭鬼。
她迟迟不说话,郁枝因她不说话心底起了惶恐,脊背发僵。
她低声哀求道:“只要我一个好不好?,没法理解爱情就不去理解,喜欢就够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魏平奚揽着她腰,困惑道:“为何要求我?可是因为爱我?”
【本小姐喜欢你的身子,你可要守好你的心。你若爱我,我回应不起,就只能丢了你,不再见你。】
这话是四小姐当日亲口所说。
郁枝藏好一腔痴恋,眼尾起了媚,柳叶眼微弯,用上了这辈子最好的演技。
似羞非羞,似有情,又似不敢动情,始终克制着那一线的理智:“各取所需,我崇拜四小姐,想要奚奚护我和阿娘一辈子。”
眷心别院她答应为妾便是因着想攀高枝,求保护。
能说的她都说了,不能说是说谎,但最真诚的那一点她埋在心里,不敢教魏平奚晓得。
这答案听起来怪让人放心,魏平奚最怕的就是被女人深爱。
前世只是几面之缘累得那些人为自己殉情,真是造了孽。
这辈子重来她不想造孽,她只想要简简单单买和被买的关系。
金银,她有得是。
不怕死的胆魄,她也有。
美人赠我销魂夜,我回之以勇、以诚、以热情,这是应当的。
可心坎里某个地方还是不舒服。
像是扎了一根软绵绵的刺,尤其听着美人讲述对她的崇拜和诉求。
魏平奚松开她,小脸冷下来。
郁枝紧绷的心弦仍然紧绷,手抚在四小姐柔软的心口。
手腕被捉住,魏平奚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地望过来——郁枝唇瓣微张,唇上覆了一层水光,唇红齿白,绝好的姝艳。
“奚奚?”
被喊作“奚奚”的四小姐佯作耳聋不理人,郁枝挣脱她的束缚双臂柔柔搂住她的脖子,软声道:“奚奚?”
魏平奚喜欢听她娇媚的嗓音,终于肯放下那点子说不明的闷气,眼里漾开笑:“以后再敢骗我,看我怎么罚你。”
郁枝心虚,仔细一想若不骗她就要被丢弃,她别开脸,弱弱道:“那你要怎么罚?”
一场别别扭扭的交锋和哄劝告一段落,她心情好,没往深处想:“说不准是要你七天七夜下不了床,亦或要你陪我玩一些独特的小花样,总之罚你就是罚你。”
她三句话不离那点事,想来是真喜欢她的身子。
郁枝脸红,七天七夜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住,再去想这人的花样,上回的白玉印章她可是吃得很辛苦。
离经叛道最爱挑战世俗底线的四小姐,在太后娘娘看来是不怕死的疯子,在姣容公主看来是不折不扣的异类,在那些卫道士看来,又是让人爱也让人恨的怪胎。
世间之人,但凡在世间,哪能讨所有人喜欢?
不被喜欢才是常态。
被喜欢,是荣幸。
可被深爱,对奚奚来讲,就是负担。
郁枝在很短的时间里想明白了这人,若她此时开口说出顿悟的那些话,保不齐会惊得魏平奚如何看她。
她不说,魏平奚也不知。
或许是因为明白了这人,郁枝对她的喜欢更多两分,对她的埋怨少了两分。
倘若不被喜欢是常态,被喜欢是荣幸,被深爱是负担的话,那这人两辈子活得该是有多苦,才会小心翼翼拿捏与人交往的分寸?
她心里难受强忍着,但爱一个人喜她所喜,悲她所悲,哪里是忍得住的?
她招呼都不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魏平奚怔在那,低头为她擦眼泪,语气无奈:“怎么又哭了?”
郁枝索性抱着她哭得天崩地裂。
“……”
门外鞭炮声响起,新年的气氛愈发浓烈,魏平奚抱着怀里的人陷入两难,局促的模样像极了初当娘的人哄孩子。
“哭什么?”
她眉毛再次皱起来,姣好的面容晕着说不出来的愁。
此时此刻魏平奚深有体悟:她这个妾,真是个磨人的哭包,水怎么就怎么多!
她一个头两个大。
哄人她不擅长,但……
郁枝哭得脑袋发晕,好不容易止了泪,心口的痛楚缓缓消下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衣衫半.褪地坐在桌子。
魏平奚从她胸前抬起头,笑嘻嘻:“不哭了?”
“……”
忍了又忍,忍无可忍,郁枝一巴掌推开她颇能唬人的仙女脸,双膝并拢,双臂抱胸:“你、你流氓!”
“不错!”
“……”
郁枝没她脸皮厚,哭着哭着笑起来:“你这人,怎么急了真就捡骂?”
她破涕而笑,魏平奚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细汗,慢条斯理学着她的口吻:“你这人,怎么哭起来和发大水似的?”
“我没有!”
“就有!”
郁枝看她两眼,羞得捂脸:“你好幼稚啊。”
“你好爱哭啊。”
四小姐一脸惆怅。
“……”
两相沉默时,天空炸开一簇大大的烟花,举国欢庆的日子,两人相视一笑,魏平奚抱她从桌子下来,为她穿好衣服。
一番笑闹,从不妥协的四小姐给了她的宠妾一个相守一生的机会,作为代价,郁枝不仅要诱着她给她新鲜,更不敢明示那颗火热的真心。
能在一起不分开,就挺好。
大年夜,魏平奚在郁家与这对母女一起过。
这就是意外之喜了。
原以为好女婿会带着女儿回魏家过年,惊喜袭来,柳薄烟脸上的笑一直没落下,醋得长公主喝蜜都觉得酸。
先前魏平奚那番话季容只看到了她的狠心绝情,不懂怎么一会没见两人又能好得不分你我。
魏平奚留在郁家过年,季容也推了宫里的几次催请,赖在这二进的小院和她久违的心上人共度新年。
饭菜上桌,柳薄烟举杯,长公主举杯,郁枝和四小姐欢欢喜喜举杯。
杯盏相碰,满有一家人的温馨。
……
玄武街北,魏家。
新年代表祝福与希望的灯火点缀京城上空,往常这一夜颜晴都是不睡的。
家家团圆的好时候,身为侯夫人,她厌倦全家围在一张桌子推杯换盏共道祝福。
因她不喜,仪阳侯并不强迫。
多少年都是过来。
颜晴跪坐在蒲团,香炉燃起袅袅青烟,内室寂静又寂寞。
寻常这个日子身边都有女儿为伴,然今夜阿四去了街南陪伴那对母女,颜晴克制着心底的在意与厌烦,缓慢捻动佛珠。
她不明白。
一个妾室,为何能让阿四做到这份上?
一个妾室,竟能填满她女儿的心,让她学会温柔也学会迁就。
爱情是很魔幻的东西,实在又缥缈。
你觉得它缥缈它就缥缈,你觉得它实在,它便触手可及。
颜晴努力了多年,挣扎了多年,筹谋了多年,仍旧不能将她想要的抓在手心。
大的她抓不住,小的也没抓住。
粒粒分明的佛珠倏尔被扯散。
噼里啪啦落了好一地脆响。
她脸色很难看。
【四小姐说了,今夜有事晚些再来陪夫人守夜。】
李乐回禀的话回荡耳畔,颜晴拾起散落地上的佛珠,喉咙发出意味不明的低笑。
一个女人便拴住了她女儿的心,凭什么?
她多年的爱护,多年的养育之恩,竟抵不过一个身娇体软魅.惑人的女人?
哪怕那女人是‘荆河柳’。
她闭上眼,时光一寸寸地从内室的沙漏流过。
天色暗淡,有星无月。
挂在墙上的画卷有着世上独一无二的倾城色,白衣儒服比月光更柔美。
画中人温润翩翩,一双凤眼,狭长迷人,容颜尤为俊美,有月之皎洁,芍药之艳丽。
颜晴闭着眼也能想到那年那日的佳人舞,一舞,一眼,震撼了她十几年的懵懂岁月,给了她后几十年的奢靡妄想。
“你不在,她也不来陪我,那荆河柳真就那么好吗?”
魏夫人睁开眼,眼神闪过一分暴虐:“既然好,那就将她折断!断了的柳,还怎么招摇?”
她站起身,轻抚画中人的眉目,柔情似水:“阿四,你说好不好?”
……
酒过三巡,郁枝熏熏然放下小酒杯,忽然来的一股心悸惊得她挣脱两分醉意。
冬日黑得早,郁家这顿年夜饭吃得也早。
郁母不胜酒力被左右婢女扶去内室,长公主缀在后头当小尾巴,魏平奚假装看不见她的死缠烂打,小声道:“怎么了?”
郁枝手扶额头:“没事。”
“端一碗醒酒汤来。”
醒酒汤一早备着,金石端了汤来,魏平奚捏着勺子喂到她的妾嘴边。
人美花美,烟火一阵阵。
郁枝沉醉在她少见的柔情呵护,软了心肠,柔了眉眼,醒酒汤越喝越醉。
她醉成一团软乎乎的小猫,旁若无人地依偎进四小姐怀里索吻,金石银锭翡翠玛瑙纷纷退避三舍。
佳人在怀,且是一副化作水的媚.态,魏平奚忍了忍,克制地亲在她唇瓣:“回家去?”
一通折腾,郁枝老老实实趴在她背上。
星光很美。
走在星光下的人更美。
从街南背到街北,到家郁枝睡得不省人事。
李月穿过一道道垂花门迈进流岚院,在一扇门后恭声道:“夫人,小姐和郁姨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