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你听出来什么了?”
对上她纯然无害的标准小仙女脸蛋儿,郁枝喉咙一噎,断不承认自己想歪了。
不过也可能不是她想歪,是某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捏着长筷进食,下意识多吃几口——她可不想再累趴下了。
“还在里面吗?”
“在呢,在吃烫锅,吃了九碟子鲜菜,六盘鲜虾、鱼丸,六碟刀削肉片,还要了五样蘸料!”
“谁让你记这些了?”那人一阵无语:“检查清楚没有,有没有人护着?”
一脸憨厚的男人头摇成拨浪鼓:“不是说四小姐失了皇后娘娘宠爱被赶出皇宫吗?连太后都得罪了,都成这样了还有人护着?那得是有多大胆子!”
他长得憨厚,话说得不糙。
“好,一会咱们冲进去,狠狠奚落她一回。想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不好好嫁人生子跑来学男人纳妾,纳妾就纳妾,大大方方带出门就很膈应人了。
“她膈应我们,我们膈应回去,这叫做礼尚往来。”
“大哥说的对!”
门砰地一声再次被踹开,魏平奚禁不住赞叹宴四方的门质量过关,就这样还没碎,她看了眼,蘸着酱料将最后一个鱼丸抢着吃了。
没捞着最后一个鱼丸丸,郁枝总觉得没吃饱,但摸摸肚子,实在装不下了。
“四小姐出门一趟怎么一个婢女都不带?京城居,大不易,没两把刷子还想作威作福,做梦呢。这包厢我看上了,四小姐挪地罢。”
郁枝纳闷:“他谁呀?”
她自认为小声,奈何说出去在场之人都听了个分明。
魏平奚笑道:“谁知道哪里来的阿猫阿狗,自报家门都不懂,请我挪地,也得有本事。”
“我乃——”
一支筷子不客气地扔到他脸上。
“奶什么奶,你有奶吗?”
“……”
噗嗤!
有人憋不住笑出声。
郁枝捂脸,不知该替谁脸红。
四小姐,可真嚣张的。
“你放肆!”
身穿花衣裳的男人冲上去,被魏平奚一脚踹回来。
“好狗不挡道,看起来你连好狗都不是,京城居,大不易,没两把刷子就出来丢人,你是这个。”
她指着包厢窗前水缸里养着的乌龟,笑容清雅,宛若仙人降世。
“你骂我是龟孙?”
“我可没这么粗俗直白。”
她面上一团和气:“告诉你们主子,少来烦我,惹急了我,我送她一口棺材。”
“去你的主子奴才,都给我上!”
魏平奚眸色清凉,从铜锅里摸出舀汤的勺子,看样子是想用这把勺子敲死这群脑袋不开窍的。
包厢里里外外围满人,找茬的、看热闹的。
文人们闻讯还在赶来捍卫‘礼法道德’的路上,四小姐此行出来没带翡翠,金石银锭被丢在清晖院照看奶猫,郁枝第一次见四小姐动手,老老实实窝在角落,不时惊叹一声,道四小姐凶残。
一勺子扣到脑瓜顶,不说杀伤力如何,侮辱性极强。
京城传言魏四小姐失去盛宠已不是一天两天,从皇宫出来她一直在太师府‘养伤’,外面甚嚣尘上也不见太师府的人出面镇压。
却不知这点小打小闹根本不到颜家出手的地步。
颜家人信任魏平奚,这点小事交给她自行处理。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魏平奚任由流言猛如虎,为的就是想看看在这京城有多少人看不惯她、想对付她。
如今一股脑跳出来才好,一网打尽给他们深刻的教训。
让他们知道,是女子又如何?女子也能给他们脑袋瓜开瓢。
说起来她还得感谢她那位深居皎月宫的公主表姐。
魏四小姐一勺子扣下去,花衣裳的男人脑袋流血吓晕过去。
权贵多如狗的京城,一道牌匾砸下去能砸中几个纨绔,几个世家名流,如今这一勺子下去嘛,砸中的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也不少。
魏平奚为她的汤勺取了个名字:灭衣冠。
勺勺不落空,威风霸气,自带火锅香,一勺在手,灭尽天下衣冠禽兽。
理想很丰满,真要打死人就不好玩了。
来找茬的二十几,大鱼大虾躲后面,冒头的都是些小鱼小虾——姣容公主姑且算那个大鱼一号。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魏四小姐,没娘娘做你的靠山,看谁还会来救你!”
他们闹这一出,旨在要魏平奚丢人,他们本身也晓得在这京城并不能当着众目睽睽闹出人命。
但膈应人,这点阵仗足够了。
要所有人晓得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四小姐不过是亲爹不疼姨母不爱,全无靠山的可怜虫。
毁一人性命难,毁她在世上的自在易。
走到哪丢人到哪,可比简单粗暴地掠夺性命阴毒。
魏平奚一勺子扣在他扁圆的脑袋——又晕了一个。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圣人的高明教诲,你们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身穿儒服的文士们气喘吁吁赶来,扼腕痛骂。
“穷酸儒,滚开!”
骂“滚”可以,毕竟京城的百姓急了都这么骂,但要骂“穷酸”,这就了不得了。
文人寒窗苦读多年为的是‘一朝登得天子堂,身穿官服把理扬’,——又穷又酸怎么登天子堂?
权贵们踩了对方痛脚,双方闹起来。
魏平奚乐得看热闹,京城,可太有意思了。
人人都像是无所畏惧,人人都难免捧高踩低,世间百态,芸芸众生,不如闲时坐下来,看场戏。
“你没事罢?”郁枝拉着她衣袖。
“没事,你该问问他们脑袋有没有事。本小姐这一勺子扣下去,保不准扣得他们更傻更呆。”
郁枝跟着她见多识广,闻言笑道:“那你这勺子不就成了‘变傻变呆’勺?”
四小姐笑容浅淡,拿着勺子往她头顶招呼。
还没近前,被郁枝灵活避开。
美人笑吟吟看她,不乏得意:“早防着你呢。”
行世人所不能容,必受山呼海啸般的苛责。
世人所不容的有好有坏,好坏从心而定,从所行之事而定。
魏平奚喜欢女人不藏着掖着,反而大张旗鼓纳妾,这就犯了天下男人的忌讳。
也是为世所不容。
众人苛责嘲讽,无人来助,便显得道理不在四小姐这。
便显得她是错的。
文士们与权贵唇枪舌战告一段落,又有人存心转移战火,魏平奚挑眉,手中汤勺捏紧。
“——奉长公主之令,何人敢对四小姐不敬,统统抓起来!”
女官奉命而来,高举长公主府的令牌。
……
“皇姑姑?!皇姑姑为何要帮她?”
“这……奴也不知。”
季青杳凝眉思索:“皇姑姑去哪了?”
“殿下……太后说过,不准殿下打探长公主行迹。”
“我就问一问,你快告诉我!”
那宫婢犯难,挪动步子上前与她耳语:“长公主启程去了陵南府。”
“陵南府?那不是魏家的地盘?她去那做甚?”
季青杳直觉有什么被她忽略了,且是极其重要能捏住季云章软肋的要事。
她在皎月宫左右徘徊,倏地冒出胆大包天的一念:皇姑姑至今未婚,该不会她也喜欢女人?和魏平奚臭味相投?
心里这么想着,没留意脱口而出。
宫婢愣怔一霎,忽然跪地,面白如纸。
心底话无意说出来,姣容公主也被自己的大胆言语吓到,蓦的四肢冰凉,缓缓转身。
燕太后含笑望着她:“杳儿,你说什么呢?”
殿内宫人纷纷躬身退去。
季青杳瑟瑟发抖:“皇、皇祖母?”
偌大的皎月宫内唯有太后和公主,便是太后身边的嬷嬷都退守宫门口。
燕绘老了,可她的耳朵好使,手一招:“好杳儿,到哀家这来。”
“皇、皇祖母,杳儿错了,杳儿不该编排皇姑姑,杳儿错了!”
她跪行过去,作叩头认错状。
下巴被一只手托起,太后笑意微滞,一巴掌重重扇在孙女娇嫩的左脸:“养你这些年,翅膀硬了吗?别忘了你的身份!”
“是,是……奴婢错了,求太后开恩……求太后开恩……”
她忙不迭磕头认罪,额头很快渗出血。
怒意慢慢平息,燕绘冷声道:“起来罢,莫要再让哀家听到你说不该说的话。”
“奴婢谨记,奴婢再不敢僭越!”
“喊什么奴婢?”太后笑着扶起她:“你可是帝后唯一的女儿,我大炎朝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又忘记身份了?这话可不能被你母后听到,她啊,精明着呢。”
季青杳笑得谄媚:“她再精明,不还是输给了皇祖母?”
“疼不疼?”
“不疼。”
“好好养着,伤好了再见人,懂吗?”
“孙儿知道……孙儿不会被父皇母后发现,不会给皇祖母添麻烦。”
她这般知趣,燕太后抚摸她红.肿的脸:“你呀你,迟早要吃嘴上没把门的亏,旁人不知你,哀家还不知吗?
“装傻了这些年,别真以为自己是个傻子,不仅皇后,陛下也看着你呢。
“要当他们是亲生爹娘,唯有当他们是骨肉至亲,公主的位子才坐得稳,任性起来才不会露出破绽。
“多学学魏平奚,学学她是怎么讨好皇后的。偶尔也要示弱,去质问她,为何待你一个‘亲生的’远没对外人好,要让她内心挣扎受谴责,觉得对不起你,心中有愧。”
“是,皇祖母,杳儿会听话的。”
“听话的都是好孩子,好孩子有糖吃。”她认真道:“只是要记住,季容,是哀家的逆鳞,要记好了。”
“孙儿……不敢忘。”
燕绘抬手为她整理凌乱的鬓发:“没有母亲是不疼爱自己的孩儿的,小打小闹给人添堵有什么趣味?去找颜晴,她能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