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跳支舞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颠簸碎多少嗯嗯哼哼。

郁枝骨架松软,鬓发散乱,柔若无骨地瘫在四小姐怀里,累得狠了,竟是不分场合地晕过去。

魏家门前,门子亲眼看见四小姐抱着宠妾下了马车,雪白的大氅严严实实裹着那人间娇色,不待多看,他仓皇跪迎。

四小姐今非昔比,有颜家和帝后撑腰,府里的老爷子都得避其锋芒,眼不见为净。

郁枝双臂环着四小姐脖颈,猫儿似地睡得香甜,潮.红的小脸埋进魏平奚颈窝,气息温热,甚是惹人怜。

一路穿过九曲长廊,四小姐和魏大公子狭路相逢。

退回三年魏平奚和他还能好好在一处举杯共饮。

叹人心易变,她是从前世来的一缕孤魂,这府里谁好谁歹她自认有数,大哥道貌岸然,实则最不可信。

她见了自己连声起码的“大哥”都不喊,魏大公子心生不满,眼尖地瞧见惊蛰院新纳进来的妾,一对玉足靴子都没穿只着了雪袜。

以他对四妹的了解,大氅之下,指不定这姨娘正裸.着呢。

“大哥自重。”

“你要我自重?”魏大公子嗤道:“举止放荡无忌,传出去丢的都是我魏家脸面!”

魏平奚好整以暇地藏好郁枝探出来的小脚,小白袜,面带三分笑:“大哥还是多读点书,骂人都不会,翻来覆去同一套说辞,你说不腻,妹妹都听腻了。”

笑意微凝,她倏然变了脸色:“我的女人,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关你屁事!滚开!”

魏大公子气得手抖:“你……你……”

冰冷骇人的气息逼来,逼得他倒退两步,魏平奚哼着陵南府耳熟能详的儿歌从他身边走过:“大哥若再敢多看我女人一眼,我挖了你那对招子。”

睡梦中郁枝被这气息搅得难安,身子微蜷,四小姐顿时笑开颜:“不怕,话不是说给你听的。”

忍气吞声回到兴宁院,进门,魏大公子表现出的好修养毁于一旦,面容扭曲,目眦欲裂:“魏、平、奚!你怎么敢?!”

“我怎么不敢?”

惊蛰院,魏平奚放下累极了的美人:“姑且要他们以为我是个不可救药的疯子罢,少来惹我,惹了我还想拍拍手走开,梦不是这么做的。”

“那可是大公子……”

“气的就是大公子。”

她摊开手,翡翠恭恭敬敬将浸了水的巾子献上。

“下去罢,莫要忘记领罚。”

翡翠小脸成了苦瓜:“您还没忘呢?”

“我记性有那么差吗?十杖,玛瑙你来动手。”

玛瑙捂嘴笑:“是,小姐。”

姐妹二人悄声退去,魏平奚平复心神,大氅的带子解开,映出里面嫩白娇躯,她轻笑:“你睡得倒香,临了还得要本小姐伺候你。”

她分开美人细长的美腿,巾子拂去残存的花露。

郁枝一觉醒来已是夜深。

烛光下,魏平奚把玩长约两寸的玉石印章,头也不抬:“睡饱了?桌上有清粥小菜,自个吃。”

“奚奚?”

“再喊一声?”

郁枝羞怯,装聋作哑。

锦被掀开很快听得她惊呼一声,赶忙缩回小榻,脸皮可谓薄嫩。

魏平奚取了刻刀雕琢印章:“羞什么?你哪我没看过?趁你睡得沉,帮你擦了身子,感觉如何?”

一股热气直往脸上窜,难怪醒来浑身清爽,郁枝软乎乎道谢,软成水的娇媚。

“行了,你用饭罢,今晚不在你这睡,你能睡个安稳觉。”

“你要走?”

“舍不得?”

郁枝张张嘴,竟不知说何是好。被衾自胸前滑落,她赤足起身。

灯下看美人,美人如玉如雪,魏平奚看她略显局促地站在那,倏尔改了心意:“会不会跳舞?”

“会。”郁枝脸热:“只会陵南府待嫁女子都会的‘梦情郎’。”

“梦情郎啊,没事,反正我不会,我嫌这舞妖娆,当初死活没学。”

四小姐笑眼弯弯:“你要跳给我看吗?你跳给我看,今晚我就留在这,不走了。”

白日金石银锭的话到底入了她的心,郁枝担心没她早早抛弃,也想努力一二拴好的她的心,点点头:“我跳给你看,你不要走。”

魏平奚眸色渐深:“不穿舞衣,就这样跳?”

“……”

郁枝咬唇:“不穿舞衣,总得要我用饭罢?”

“用!”

魏平奚转身出门:“去拿我的琴来,再让后厨备几样瓜果点心。”

她扭头:“枝枝,你还想吃什么?”

郁枝躲在屏风后面摇头。

“那就这些,去准备罢。”

“是,小姐。”

惊蛰院灯笼高高挂,池塘内水色映照月色,入秋的夜沁凉,晚风乍起,枯叶回旋,别有一番趣味。

入口的粳米粥温热清香,郁枝坐在圆凳捏着瓷勺小口小口进食,魏平奚绕过屏风笑看她:“其实你不穿衣服最好看。”

“……”

倘她生得有半分丑,说这话势必要惹人厌恶。

然说这话的人是普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的仙女,单看这张脸,郁枝挺舍不得拿不好的话扣在她头顶。

她双腿并紧,好在内室远没外面秋凉,暖暖的,长发如锦缎披在光.裸的玉背,美人食量小,且晚食勋贵之家讲究甚多,六分饱足矣。

“累不累?”

“不累。”

魏平奚接过她的空碗:“不累之前哭得要死要活,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对你怎么了呢?”

马车内的经历郁枝一旦想起心跳禁不住加快,她喉咙吞咽:“我本来就爱哭。”

“酸不酸?还能跳吗?”

郁枝动了动腰和腿,脸红红:“尚可。”

“小姐,您要的东西取来了。”

没主子吩咐,玛瑙不敢上前一步,守在门外静候。

取过琴和几碟子瓜果点心,身后的门关闭,魏平奚抱琴在腿上,起手拨弦试了几个音色。

她笑道:“许久没弹了,也不知有没有生疏,你才用饭,等会再跳罢。来给我捏捏肩膀。”

郁枝迈开腿到她身后,任劳任怨。

“府里没几个好人,老爷子一把年岁还会狎.妓,戏伶阁污七八糟的地方,你是我的人,谅他也不敢动,不过凡事要多警醒,以后见了他你避着走。”

“是。”

“我父亲仪阳侯,他一心爱慕母亲,在母亲面前活得像条狗。

“但他毕竟是侯爷,世人苛待女子,弄出什么七出之条,善妒乃大忌,所以母亲日常除了礼佛,闲来无事也会往他后院添人。

“我排行四,上面有三个姐姐,俱已嫁人。

“下面嘛,有数不清多少个妹妹,庶女在府里没地位,少现于人前,都是用来联姻的器具。

“以后见到我那几位庶妹,可待她们温和几分,下人们捧高踩低,你的态度便是我的态度,你待她们好,她们日子过得能好受些。”

“为何要我待她们好些?”郁枝不明白。

“因为她们怕我,避我如虎。”

她浑不在意,眉一扬:“随她们怎么想,我过我的。”

堂堂侯府嫡女,竟在自个家里人厌鬼憎被视为洪水猛兽。

郁枝不知她是怎么笑出来的,看那样子也是真的不在乎。

“至于我那三位兄长,魏大,别瞧他人模狗样,心眼最多的是他,侯府嫡长,手段亦不少。

“他或许不会明着和你出手,但他恨我,恨我败坏家风,恨我夺去母亲所有关爱,更恨我不费吹灰地得到他汲汲索求的。

“他不会害你,他那妻妾少不得会阴阳怪气你。”

“我不怕。”郁枝认真道。

“是啊,有我在你怕什么?我要说的是,她们阴阳你,你就得给我阴阳回去!别丢我的人。”

“啊?”

“啊什么啊?骂人不会,当个阴阳人也不会吗?”

“什么阴阳人,听起来怪难听的。”郁枝拿小拇指戳她肩。

魏平奚被她戳得绷不住严肃脸:“我疼不疼你?”

郁枝心如鹿撞:“嗯?”

“我这么疼你,难道你要藏着不要外人晓得吗?

“大哥私底下养着不少外室,大半年了只往正妻房里闹过两回,他那正妻刚进门时挖苦我,说我有娘疼没爹爱,必要时你帮我把仇报回来。”

“好!”

她小声道:“怎么你大哥进正妻房里,你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个啊。”魏平奚眯眼笑:“你没进惊蛰院时,夜里睡不着我都会在府里‘巡查’几圈。”

“你偷窥人家?”

郁枝惊了。

“别说得那么难听,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魏四小姐放下琴,捞了她的手要她坐在自己腿上。

郁枝扭捏一二,不料三两下腰身被摸软,羞羞答答细腿圈着四小姐的腰。

“我那大哥,人不行,物什也不行,害得大嫂夜夜‘守活寡’,看得我都想给她送个汉子去了。”

这话满有深意,郁枝头回听勋贵家的秘事,惊得目瞪口呆,小脸羞臊:“你、你好不知羞!”

“我才不稀罕看她。”

四小姐嬉笑:“没有你一个指甲盖好看。”

“……”

郁枝呼吸不稳,红着脸装死。

“至于我那二哥,混账一个,文不成武不就,要我说魏家三子,没一个出息的,偏生不知怎么搞的,在外名声却不赖,比我好了万倍。”

魏平奚眸子轻转:“对了,二哥一向以大哥马首是瞻,全是假的,二哥和大嫂有私情,不巧,我也撞见过,怎一个激烈了得?

“我不仅撞见了,还送了他们一个大礼,可惜,那段时日大哥不在,要不然,可是有热闹看了。”

“这么乱?你家……”

“别你家我家的,四小姐我是正经人,和他们蝇营狗苟的势不两立!”

“是吗?”

正经人偏爱自家的妾在屋里不穿衣服,郁枝欲言又止,攥着她衣襟,竖起耳朵:“那你三哥呢?”

“我三哥还好,就是性子偏激了点,面子比天大,谁折了他面子,比要他命还难受。”

“你三哥不会和你二嫂……”

魏平奚大笑:“你想什么呢?三哥风流,游戏花丛,从不碰良家女,我都怀疑他娶不上媳妇。”

“这全是魏家秘辛,你告诉我这些,想要我如何?”

“告诉你这些,是要你机灵点,借力打力才最省力。二嫂和大嫂不合,每次遇见都得明争暗斗好一番拆台,你呢,看戏便是。

“若有余力,就助我把这府里的水搅得再浑一些,大房二房狗咬狗满嘴毛,惊蛰院的日子才能痛快。”

“哦,好。”

她乖乖巧巧柔柔弱弱的样子,魏平奚都不敢想象她对上两位嫂嫂的情景。

“还有我母亲,平日多代我孝敬她,我不在府里的日子,她就是你的靠山。”

“你要走?”郁枝惊得抬起头。

“不走。”她笑了笑:“来跳支舞罢。”

……

‘梦情郎’是大炎朝女子及笄后必学的一支舞,以柔情婉转著称。

女子及笄便可谈婚论嫁,是以舞中蕴含少女对情郎的美好期盼。

不同的人跳同支舞,跳出来的美感不同。

有人跳‘梦情郎’跳得温柔含蓄,以表端庄贤淑。

有人跳‘梦情郎’,跳得热情大胆,以示性子火辣,想要能降服自己的真英雄。

这支舞以‘梦情郎’为名,顾名思义是少女怀.春的美梦,也是虔诚说给上天听的祈求。

跳给意中人看,有着示爱的寓意。

郁枝十五岁时阿娘为她演示过一次,只一次,她记得清清楚楚。

可到底多年不跳了,动作难免生疏,她很怕献丑,也害羞地厉害。

魏平奚一手托腮兴味渐浓:“跳啊,我为你弹琴。”

琴弦拨动,音律荡起。

惊蛰院缠绵悱恻的琴音徘徊上空。

流岚院,魏夫人披衣下榻临窗而立,静静聆听这曲《舞佳人》。

曲到一半,她笑容淡雅:“看来平奚确实宠爱这妾,入夜还有这等兴致。”

魏侯爷里衣大敞,露出精壮的胸膛,他厌烦这琴音,却不敢将这厌烦流露出来,只因女儿是夫人的心肝宝。

好事被扰,他哀求道:“不做了吗?”

“不做了,烦。”

魏夫人眉目深情地看向正对床榻挂于墙壁的等身画卷。

画卷上是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身穿儒服,艳绝天下的男人。

“夫人……”

“你跪着,别来吵我。”

仪阳侯神色黯然,英俊的面容布满凄苦。

他敛衣下床,板板正正跪在厚实的羊毛毯上,痴痴凝望面前人的背影。

背影,她留给他的,只有背影。

……

“弹弹弹!一天到晚没个清静!”

兴宁院,魏大公子与魏少夫人的住所。

这一晚大公子歇在书房没进少夫人的屋。

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便更显得外来的琴音扰人。

少妇一脸幽怨,蒙着被子痛骂魏平奚不做人,大晚上的,弹得这什么破曲子!

……

“这可不是破曲子。”

魏二公子自斟自饮,怀里躺着春.情勃发的妾:“这是母亲手把手教四妹的曲,从前听母亲弹,如今听四妹弹,你可知做这曲子的人是谁?”

女人甚妖娆,丰.乳.肥.臀,只脸长得不算好看,恰二公子就好她这口,隔三差五都得疼上一回。

“猜猜?”

“莫非是哪位惊才绝艳的才女?陵南府从未听过有这般缠绵的曲。”

“才女?”魏二笑弯腰,一巴掌不客气地拍在她脸上:“胆子可真大,活腻了!”

……

琴音戛然而止。

郁枝累倒在四小姐怀。

香汗淋漓,鬓发微湿。

“好舞。”魏平奚曼笑:“好身段。”

“四小姐……”

“去洗洗罢。”她松开美人。

郁枝稳住呼吸,在她脸颊亲了一口,颇有妩媚之色。

多亲一口多赚一口,四小姐此等人间殊色,若是离了她,郁枝怕是一辈子都找不着合眼缘的人。

她腿软脚软地去往隔间浴室。

魏平奚看着她妙曼的背影,直到人不见踪影,她随手一拨,琴音缭绕:“睡个屁!本小姐不睡,我看谁敢睡!”

雅致绝妙的仙女口出脏话本是违和之事,放在四小姐身上竟有种微妙的平衡。

她性乖张,旁人见了她只一眼就会被她惊艳,若长相处,这般美人却无一人垂涎。

俱是怕的。

四小姐怀抱香软温滑的美人遁入梦乡,整座侯府才算真正安静下来。

……

流岚院,仪阳侯跪在地上跪得腿脚发酸。

魏夫人满怀爱意地收好那画卷,转身,温和的眉目猝然沉冷:“滚出去!”

魏汗青早不是第一回 领教她的心狠善变,原地一滚,当真如一颗球滚出内室。

“舞佳人,舞佳人,佳人一舞,夺天地之颜色……”魏夫人喃喃自语:“惜佳人不在身畔,妾于狗窝顾影自怜,难啊。”

……

“侯爷!”

亲随搀扶侯爷起身。

仪阳侯轻弹衣袖甚是能屈能伸。

回眸看向静默的流岚院,他一阵伤情:“走罢。”

……

夜深人静,神秘的魏家于夜色里现出冰山一角,诚然应了魏四小姐那一句:一家子蝇营狗苟。

郁枝后半夜睡不着,按理说她应是累了。

她凑近魏平奚,仿佛凑近了那些看不见的危险就不会波及她,却又忘了,四小姐本身便是危险的代名词。

魏平奚睡得安然,不知怀中美人所思所想。

庞然大物的魏家,随便一处真相就是令人震惊的豪门秘辛。

四小姐将这些讲给她听,不怕丑事外传么?

她担心用不了半年就会被四小姐玩腻一脚踢开,也担心这辈子都离不开这处惊蛰院。

锦衣玉食固然惹人艳羡,想求的清平喜乐难了些。

她偷偷亲吻四小姐眉眼,想喊她睁开眼说会话,没防备‘软肋’被握住。

魏平奚睡眼惺忪,美梦中断,她压着火气:“怎么这么不老实?”

“嗯……”郁枝在她耳畔轻哼:“你陪我说说话?”

“说得还不够吗?”

四小姐慵慵懒懒打了个哈欠,招呼都不打埋入郁枝绵延之地:“放你一晚好眠,你好不知爱惜。”

“是四小姐说要省着用的。”

“我的话你也信?”魏平奚半醒半醒脾气大得很:“用坏了大不了换一个。”

郁枝也道自个有毛病,深夜不睡非要在她这找气受,她吸了吸鼻子,有心把人推开,换来一声冷笑:“你再推一个试试?”

她没睡够,脾气比路边恶犬还糟糕,逮谁咬谁。

猝不及防被她咬了,郁枝疼得眼泪滚出来,凄凄弱弱地喊疼。

喊了几声,魏平奚火气大抵散了,重新搂紧她:“听话,睡觉。”

郁枝哭着入了梦。

仗着做梦睡得沉,胆大包天还踹了四小姐两脚。

再次被踹醒,魏平奚深吸一口气,忍着踹回去的冲动闭了眼。

“本小姐不和你一般见识。”

她压着郁枝不安分的小腿,一夜睡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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