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太凉薄

魏四小姐纳妾一事一度成为近日坊间议论最凶的话题。

得知魏平奚纳妾,却不知有多少女子哭得肝肠寸断,多少男子为之沉默黯然。

皇后娘娘对自家外甥女的宠溺摆在明面来,无人敢再打着礼教纲常的旗号高谈阔论,肆意批判。

秋高气爽,魏四小姐驾车出门。

郁枝软倒在魏平奚怀抱,眸色迷离,媚眼如丝,眼尾犹存泪痕。

“快到白虎街了。”

魏平奚搂着她腰,低头亲她唇瓣:“这回咱们在你阿娘那多住两晚,你们母女俩也好叙叙旧。不过入夜你得回来,到我身边来。”

“嗯……知道了。”郁枝不敢看她,尽量往她颈窝里藏。

没一会被揪了出来,魏平奚笑眼明媚:“你那日说喜欢我,是真是假?”

郁枝觑着她神色,犹豫几息,娇声道:“是假的。”

“怎么是假的?”

“因为喜欢四小姐的不缺我一个。”

“有道理。”魏平奚满是赞赏地抚弄她一头秀发:“说喜欢我的人太多了,本小姐又不稀罕你喜欢。这世间的喜欢太轻薄,风一吹就散。你身子喜欢我就好。”

她顶着一张天仙的面孔来说这番话,郁枝拿眼横她,嗔她坏了这好一副仙颜。

“横我做甚?难道你不喜欢?”

“是四小姐说这世间的喜欢太轻薄。”

“那不一样。喜欢一个人一颗心,听起来太虚无缥缈,轻薄如纸,不切实际。但喜欢一副新鲜皮囊,喜欢枝枝含泪求我,却是顶了天的实在。”

她满嘴歪理,郁枝没骨头地依偎着她。

两人新婚燕尔初尝情欢,饶是郁枝仍旧惧她敬她,时常担心她翻脸比翻书快,打心眼里郁枝其实还是喜欢的。

不变脸的四小姐待她委实不错,可惜四小姐怪就怪在阴晴不定,风云莫测。

“见了阿娘你知道该怎么说罢?”

魏平奚睨她:“何时轮到你不放心我了?把心放肚子里。”

郁枝从她怀里出来悄悄亲她,亲亲她眼皮,又亲她下巴:“谢谢你,奚奚。”

“想谢我这些可不够,夜深再好好谢罢。”魏四小姐笑得意味深长。

马车停在白虎街三号宅院,此处偏僻,少去人多眼杂的麻烦,车帘掀开,郁枝被四小姐抱下来。

“阿娘!”

郁母守在门前闻声笑得心花怒放:“枝枝回来了?奚奚呢?奚奚有没有陪你回来?”

“奚奚在这呢。”郁枝赶忙道。

魏平奚容色端庄,敛袖朝瞎眼妇人见礼:“平奚见过岳母。”

知她陪着自家女儿前来,岳母笑意又添三分:“快进来,娘让人准备了一桌子好菜!”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气色红润,气质也与以往大不相同,活了二十几年郁枝从未见过如此光鲜气派的阿娘,只觉那一身锦缎穿着,阿娘看起来不比魏夫人差多少。

要说差,也就差了一双明亮如雪的眼睛,差了三分闲适从容。

阿娘眼睛若无恙,该是何等风华?

以阿娘的容貌气质,怎会是寻常小民出身?

郁枝起了疑惑。

魏平奚盯着郁母挺直的背影,几月不见,再见她这岳母竟是判若两人,她小声道:“阿娘贵姓?”

“姓柳。”

“柳?”

柳乃炎朝大姓,单陵南府柳姓之人便极多。

“怎么了?”

“无事,先进去罢。”

“快进来快进来。”郁母不知多少次叹惋眼瞎看不见亲生女儿,郁枝走过去要她摸自己的脸,语调撒着娇:“阿娘,你摸,女儿是不是胖了?”

“不胖不胖!”妇人满脸喜色:“这样正好,太瘦显得苦相,没福气。”

郁枝就猜到她会这样说,软声抱怨:“都怪奚奚,总要我多吃。”

魏平奚懒洋洋抬起眼皮:“不吃哪有力气,没力气又哪行?到时候又要哭唧唧,像是谁欺负你了。”

她话里话外藏着外人听不懂的不正经,郁枝猝不及防被她羞了一脸,便听娘亲道:“奚奚说的对,不吃哪有力气?日常操持家中诸般事务,可累?”

“累,累得动弹几下就叫苦不迭,娇得要命。”四小姐眉眼弯弯:“枝枝,我说的对不对?”

郁枝俏脸涨红。

正堂内的婢女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想主子间的机锋。

洞房花烛的事被她搬到娘亲面前说,纵使阿娘没往那处想,郁枝也心跳如鼓。

四小姐坏得令人发指,嘴上说着不作弄她,却是抬起指来要她自己动,她那时又羞又恼,哪还记得吴嬷嬷教导的金玉良言?

“阿娘!你听她胡说!”

她恼羞成怒,郁母径直笑开颜。

魏平奚眉梢含喜,一家人其乐融融围坐一堂。

她话不多,更多时候是看郁枝和她阿娘交谈,偶尔搭句话证明一下存在,逗得郁母笑意不减。

热腾腾的饭菜搬上来,俱是家常小菜:鲜虾丸子、锅烧鲤鱼、清炒竹笋、樱桃肉……一眼望去,五菜一汤。

魏四小姐一张嘴尝遍天下美食,如今这一桌算得上她吃过最寻常也最独特的膳食。

有点前世在酒楼与郁家母女同桌进食的感觉。

是再多的豪奢都买不来的人间温情。

“枝枝,给奚奚夹菜。”

魏平奚挨着美人坐,四四方方的桌子座位不少,她愣是狗皮膏药地贴着郁枝,听到郁母发话,她颇为得意地轻笑:“多谢岳母,岳母待小婿之好,着实教人感激涕零。”

她这般油嘴滑舌,丝毫没有大族嫡女高高在上的架子,郁母喜她这分自在,自在才说明把这当自己家。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岳母说的极是。”

魏四小姐挑眉,胳膊碰了碰郁枝,笑靥十足明媚,生是去了仙姿玉貌为她带来的天然清冷:“听到没有?快为我夹菜。”

好好的瑶池仙子不做,非要做在红尘浪荡打滚的花间客,分明出门前还不是这样子。郁枝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余光瞥见阿娘心满意足的神态,她恍然大悟。

四小姐此番作态,是做给阿娘‘看’的。

唯有让阿娘放心奚奚真诚待她,阿娘在宅院才能安心治病。

郁枝心绪复杂,怎么同样是人,四小姐心眼多得和筛子似的?

“快呀,我要吃那个鲜虾丸子。”

逢场作戏。

谁不会?

她嗔瞪魏平奚:“我想吃清炒竹笋,你夹给我。”

“你先夹给我。喏,鲜虾丸子。”

“不要,我想吃清炒竹笋。”

魏平奚瑞凤眼微弯,随意瞧了岳母一眼,藏在桌下的手按在郁枝酸软的大腿。

郁枝心重重一跳,急忙去看在场之人。

便见阿娘低头专心进食,耳朵却在仔细听她们“打情骂俏”,身畔的婢女不紧不慢为阿娘布菜,显然没心思关注旁的。

翡翠玛瑙垂首低眉,两耳不闻身边事。

魏平奚狡黠一笑:“鲜虾丸子。”

郁枝通红着脸为她夹好滚圆的丸子放进碗里,努力克制喉咙的颤音:“夹、夹给你了,我的呢?”

“岳母,枝枝可真小气。”

郁母笑呵呵。

竹笋堆在白米饭上头,青青白白,魏平奚收回那只不老实的手,郁枝双腿并拢,欲说还羞地看她。

“吃啊,看我干嘛?”

白瞎了一张仙人般的脸。

郁枝羞愤,端起碗来埋头进食。

“刺激。”

耳畔忽的传来这声‘淫.词妄语’,郁枝柳叶眼睁圆,手里的碗险些掉下去,耳尖仿佛着了火。

她瞪着功成身退调.戏人都调.戏地神不知鬼不觉的四小姐,又看着浑然被蒙在鼓里的阿娘,眼眶瞬息氤氲浅浅一层泪花。

若论欺负人,魏四小姐认天下第二,无人敢自居天下第一。

魏平奚前一刻还道“刺激”,转眼抢了婢女的活,一本正经为岳母夹菜。

尽心尽力,体贴至极。

若让外人见了谁不得感叹四小姐转了性,待这便宜岳母十二分的孝顺?

打一棒槌给个甜枣。

棒槌是敲在她耳边的,甜枣是喂给阿娘的。郁枝有气生不得,一顿饭吃得酸酸甜甜,半羞半恼。

“岳母,近日我新得了一册话本,讲给您听?”

午后,魏平奚搀扶郁母在庭院秋千架前的石桌坐下,一卷爱恨情仇打打杀杀的江湖故事,讲得妙趣横生。

郁母何等安静文雅的性子,竟也听得忘我,不仅忘我,连自个亲女儿都忘了。

约莫没两个时辰郁枝从刚回家的香饽饽成了没亲娘理睬的小白菜,然而看着阿娘和四小姐围坐谈笑晒太阳的画面,她心坎蓦地一暖,眼睛说不出来的有点发酸。

曾几何时她们母女为了生计发愁,为了不受欺辱心存戒备,何时有过这等不设防的安宁欢笑?

这都是四小姐为她们带来的。

郁枝将这份感激悄然收好,闭上眼还能听到阿娘缠着某人问东问西,求知欲不像这个年纪的女人。

还真应了那句话,对人间充满好奇的人,灵魂是年轻的。

这话是魏平奚告诉她的。

“然后呢?那女侠后来怎样了?”

“后来啊……”魏四小姐看着不远处支棱耳朵偷听的美人,笑:“然后,女侠就坠入爱河了。”

郁母老脸一红,手抚翠玉杖,压低嗓音:“再然后呢?”

秋日,午后,一老一少沉寂在有情有酒的江湖,郁枝坐于青石阶,昏昏欲睡。

送走需要午睡的郁母,魏平奚折身回来打横绕过宠妾腿弯,抱她回房。

内室整洁,阳光充足,掀开床帐,床榻是郁母特意吩咐下人布置的象牙床。

象牙床华美结实,好处是怎么闹都不会塌,稳稳当当绝无异动,最适合新婚爱侣。

床上铺垫松软褥子,人躺在上面不说如坠云端,一夜好梦总不成问题。

被子是合欢锦被,上绣鸳鸯戏水图样,由细节处可观为人娘亲的良苦用心。

她那便宜岳母竟果真希望她的女儿和一个女子琴瑟和鸣。

郁枝半睡半醒被抱上去,一个个吻落下来,落在额头、眉心、脸颊,流连忘返。

她抬手轻拍,拍在四小姐细瘦的小臂。

“还不醒?”魏平奚拔簪散发,一身里衣里裤坐在床沿,青丝如瀑,美貌绝伦。

恍恍惚惚郁枝以为见到了仙子,满是惊艳的眸子如猫眼骤然收缩,她迅速醒了过来,头脑无比清明。

“四小姐。”

“总算醒了。”

魏平奚为她除去发间玉簪,神情漫不经心远没当着瞎眼妇人时的平易近人,装了半日她总觉得有些累,打心底里生出淡淡的倦怠。

“脱了,这么没规矩?陪我睡。”

她音色柔软,郁枝搭在腰间的手轻颤,弱弱道:“知道了。”

玉白的美人抱满怀,魏平奚慵懒埋在她怀里,鼻尖肆无忌惮轻拱,推开一寸寸拥挤的山峦。

她安心抱着郁枝,睡意渐浓:“会唱陵南府的儿歌吗?唱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