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为妾者鲜

“四小姐,茶来了。”

沏泡好的大红袍氤氲好闻的茶香,魏平奚从厚厚的一摞账本里抬起头:“她怎样了?”

这里的“她”指的是身在小院接受教诲的美人。

“吴嬷嬷说姑娘虚心好学,性子柔弱,是个能忍的。”

这话有趣。

“性子柔弱”和“能忍”简直一南一北轻易不会用来形容同一人。

魏平奚忙碌多日,几乎每天都会过问那边的进展,得知郁枝去了那颇有收获,她一指叩在【富贵钱庄】的账本:“没白让本小姐花钱就行。”

钱庄、绸缎庄、赌坊每日进账之多,白花花的银子培养一个知情识趣的妾,谁听了不得说句脑子不好使。

可魏四小姐觉得值。

“让她好好跟吴嬷嬷学罢。”

“小姐不去看看?”

“先不看。”

魏平奚执笔在账册划了几道,表情微冷:“让账房先生重新汇算这部分。”

既然被单独划出来,当然是存在问题。

翡翠领命捧着账本退出去,玛瑙剥了鲜果喂到小姐唇边:“纳妾的一应流程夫人都安排好了,只等姑娘回来。”

“母亲在做什么?”

“在小佛堂礼佛呢。”

入夏,树上的蝉无休止地叫嚣。

书房的两扇花窗敞开,轻易能望见外面栽种的各样花木。

魏平奚腿骨还没彻底长好,愈合的过程总是带着痒,她忍着不吭声,倒真有点想念郁枝在身边陪她解闷了。

起码秀色可餐,看着她,再逗逗她,能让人忘记骨缝里的难耐。

“母亲是很虔诚的信徒。”

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礼佛,仿佛没有世俗的欲.望,温温柔柔,又冷冷清清。

温柔是给她的,冷清是给父兄的。

接受母亲的偏爱就得承受被偏爱的代价,无可厚非。

表兄登门一趟碎了二哥衣冠,逼得三哥作势同归于尽,断了大哥手中剑,迫得祖父焰火落回去,有外祖一家撑腰,她耳根子清静不少。

至少三两月内都没人敢在她耳边叫嚣。

玛瑙笑道:“夫人礼佛,定是在为小姐祈福呢。”

她惯会说好听的哄人,魏平奚果真被她哄开心,眉眼扬起三分笑:“母亲待我的确宠溺。”

也无怪三位兄长眼红她。

“我去看看母亲。”

魏平奚站起身。

天色明朗,光线不吝惜地倾洒流岚院,院子里的下人随了主人的性情,安安静静,日常听不到有人高声语,便是说话都是压着嗓子。

人声小了,就显得养在笼子里的鹦鹉胆大而聒噪。

魏平奚刚踏足流岚院,左右风景还没看上一遍,鹦鹉飞虹扯着喉咙叫:“阿四,阿四!”

四小姐排行四,上头有三个陆续嫁人的庶姐。

很多时候旁人们喊她“四小姐”都能激起她久远陌生的回忆。

父亲痴迷母亲,为迎娶母亲进门不惜跪在祖父院里三天三夜,跪得一双腿差点半废,才换回祖父的妥协。

当时魏家与颜家关系闹得僵,为求外祖答应嫁女,父亲与祖父废了颇多心思,甚至一度被笑话魏汗青是没有女人活不了的男人。

母亲不爱父亲,之所以嫁过来或许有诸般考量,但其中一个原因必定是因为父亲好拿捏。

魏平奚打开笼子一手捏着飞虹浑身上下最漂亮的那根羽毛,吓得小鹦鹉偃旗息鼓不敢放肆。

她实在没见过像魏汗青这样的男人。

别管外面人怎么奉承仪阳侯,在她心里,父亲可谓贱得慌。

狗一样巴望母亲手心落下一些残渣供他苟活,转过身对着其他女人又能凶狠如恶狼。

她命苦早夭的两个庶妹就是这样来的。

是魏汗青喊着母亲的名,蒙上两位姨娘的眼睛,按在窗台播下的种儿。

魏平奚眼神幽暗,那一幕,她是亲眼见的。

甚至父亲知道她躲在花圃附近,依旧凶性不改。

两位姨娘到最后遍体鳞伤晕了过去,或许正是那个时候她对世间男子生出不屑与厌恶的糟糕情绪。

对父亲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父亲也不喜欢她。

除了母亲以外,全天下的女子父亲只喜欢柔顺的,喜欢跪着舔他脚的。

魏平奚眼波荡起一缕危险的暗色,赶来的李乐见夫人拿心肝疼着的鹦鹉快被四小姐掐死,连忙呼道:“四小姐手下留情!”

一语,惊得魏平奚猝然抬眸。

李乐吓得倒退三步:“四、四小姐?”

魏平奚淡淡地“嗯”了一声,松开手,鸟儿逃得升天,老老实实钻进笼子,再不敢大咧咧地喊“阿四。”

“我来给母亲请安。”

李乐惊魂未定地白着脸,魏平奚笑不达眼底:“你在怕什么?”

“四小姐威势愈浓,天生是当主子的料,奴怎能不怕?”

不愧是母亲身边的人。

看在母亲的面子,魏平奚没难为她。

她心绪稳定下来,李乐这才敢回禀:“得劳四小姐等一等了,夫人礼佛不准任何人打扰。”

“你去罢,我在这等母亲。”

“是……”

魏平奚坐在长廊边,夏日炎炎,她看起来恹恹的,无精打采。

前世她很好奇母亲与父亲私底下如何相处,母亲对那个男人分明半分情分都无,为何甘心为他生儿育女?

她更好奇,她是怎么来的。

莫非也是父亲用了粗暴强迫的法子?

这是她的心结。

这心结影响她甚深。

以至于重生回来的第二天,仗着功夫好,她避开护院趴在流岚院主屋的屋顶,轻手轻脚掀开挡在眼前的瓦,见识了想都不敢想的荒唐。

想想还觉得是场梦。

母亲不是她以为的样子,父亲,倒是比她想象的更卑贱。

人心隔肚皮。

魏平奚低垂着眉眼,直到魏夫人从走廊的另一头来到她身边,手落在她额头,她眼皮轻掀:“母亲。”

“怎么在这坐着?”

“想您了。”

魏夫人眉目顷刻柔和下来,掏出帕子为她擦拭鬓间细汗:“想要的都给你了,何故闷闷不乐?”

“苦夏。”她扬起一抹笑。

“听李乐说,你看不惯我养的小虹?”

“哪能呢。”四小姐瑞凤眼轻挑,漫天的风流映入那对晶亮的眸子,魏夫人情不自禁抚摸她的眉,没听清女儿说了什么。

“母亲?”

魏夫人醒过神来,摩挲她眉梢的手却不急着收回来:“飞虹招你惹你了?”

“招我了。”她佯作恼火:“它竟然敢喊我‘阿四’!”

阿四……

魏夫人眼神闪过一抹异样。

魏四小姐细心瞧着,终究不忍多做试探。

无论怎样,母亲都是疼她爱她的母亲。

管她是怎样的人呢。

又管她爱慕的是何人呢。

对她好就行。

两辈子加起来,对她好的人实在屈指可数了。

她感到一阵疲惫:“母亲,咱们何时去京城外祖家?”

“想回去了?”

“嗯。”

她眉眼怅然,魏夫人见不得她怅然,尤其见不得不悦的情绪在那张脸上蔓延。

她心一痛:“等你正式纳妾,带着你的妾,咱们一同回京。”

“当真?!”

悬挂眉梢的郁色终于散去,魏夫人欢喜地捏她脸颊:“绝不骗你。”

魏平奚早不想在死气沉沉的魏家呆了。

人在阴暗的地方久了,恐会忘记阳光是何等明媚。

往母亲这得到一句准话,她意气风发地离开流岚院。

目送她离去的身影,魏夫人笑了笑,眸色倏尔幽深。

京城啊。

她闭上眼,再次睁开,依旧是那个刚柔并济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

……

郁枝在小院过得分外充实。

每天看着精致的瓶瓶罐罐都能听到哗啦啦银子砸下去的声。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哭,羞极了哭,累了哭,做的好被吴嬷嬷夸奖后还是哭。

水做的妙人。

四小姐何等冷性,正需要郁姑娘的泪软一软冷硬的心肠。

夏日蝉鸣不绝,经历最初惹人羞臊的‘修身’环节,郁枝今日开始‘养性’的课程。

琴棋书画,每一样都得学,尤其是画,四小姐擅画,想做她的爱妾,必要对画道有所钻研。

吴嬷嬷带她入小院进修,主要是带她入门,入了这道门,今后如何要看命里有没有被人疼的福气。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郁枝难得有学习的机会,手腕酸痛都不敢放下笔杆,结果被吴嬷嬷好一顿骂。

“郁姑娘啊。”吴嬷嬷长叹:“真废了这腕子,咱们这会的努力不就都废了?您不是要进画院考核,您来这要做什么,心里难道不清楚?”

话里话外说郁枝本末倒置。

要知道她最值钱最得贵人赏识的是她一身好颜色。

为妾的哪个不是色鲜貌美?谁会花大把银子养一个废人?

郁枝手里的笔杆啪地一声掉落。

吴嬷嬷愁着眉走过来教她怎样揉捏手腕才能缓解长久执笔的酸疼。

“以后千万别想不开了。既走了这条路,第一步走不稳,哪还有什么以后呢?”

心思倏地被戳破,郁枝发自肺腑地感慨能在魏家生存的人不说旁的,眼睛倒是毒辣。

一眼看破她想多学手艺的心。

艺多不压身,以后四小姐腻了她,踏出陵南府她和阿娘还有安身立命的本钱。

她想得美,真应了嬷嬷那句话——第一步走不稳,何谈以后?

得了这番警醒,郁枝加倍地顾惜自个。

学过四艺,入夜,嬷嬷又教她怎么拿捏主子的心。

郁枝学得认真,吴嬷嬷走后,她放下床帐,忍羞进行每晚的‘养护’任务。

据说这般日复一日的滋养,不仅能保她养出一副绝妙的冰肌玉骨,新婚夜也能少受许多苦,且更敏感,会更容易得了趣味。

说得好听是妾,难听一些,不过是以色.侍人的玩.物罢了。

她认清自己的身份,懂了面临的处境,其中兴许有很多难与人道的委屈,然一想到她受的这些苦楚不是白受,哭够了她还会重新鼓起面对的勇气。

为了阿娘眼睛复明,也权当拿这身子报答四小姐的搭救之恩。

郁枝很清楚一个道理:不舍,难得。

通俗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豁不出去,就有可能被更恶劣的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比起不知名的男人,四小姐是她最好的选择。

郁枝面红耳热地伏在枕被,满室飘荡美人骨肉窜出来的香汗。

一月的经历,再不是流水巷内被瞎眼阿娘护着的娇娇女,郁枝一朝想开,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成长。

最肉眼可见的进步是她渐渐能忍住在人前害羞。

小院里的婢子闲暇时和她谈及女女之事,娇弱的美人也能支棱着耳朵不动声色地听下去。

吴嬷嬷深感欣慰。

藏得住事才行。

可千万别心里想什么都往脸上放。

要知道郁姑娘面对的不是寻常人,是喜怒不定的四小姐,四小姐比危险的男人还危险。

男人还有可能被美色迷了眼,四小姐脾气上来可不管你生得美亦或丑。

□□多日总算有些成果,吴嬷嬷默不作声地走上前,低下头来轻嗅空气中的清香,有种“腌入味儿”的成就感。

“不错。”

郁枝回过头来,乖乖喊了声“嬷嬷”。

吴嬷嬷有心考教她,问道:“若有一天你惹了四小姐不快,四小姐想罚你,你该如何?”

“要看是哪种不快。”

这问题哪怕嬷嬷不问,睡不着的夜里郁枝也独自想过百回千回。

她对答如流:“若是一般的不快,我就拿甜言蜜语哄她。若是甜言蜜语都哄不好,就用身子来说话。”

临近小院,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流入耳膜,魏四小姐乍然停下脚步。

翡翠玛瑙没她那身深厚的内力,依稀听见郁姑娘在说话,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

“怎么个以身子说话?”

吴嬷嬷问出四小姐想问的话。

郁枝落落大方:“左不过是勾得她忘了在生我的气,还得回过头来哄我。”

“……”

魏平奚笑容玩味,眨眨眼,有些佩服吴嬷嬷调.教人的手段。

枝枝姑娘在小院到底学了些什么啊,口气真是不小。

敢想敢做是好事。

吴嬷嬷压下心底的狐疑,不是她看不起郁姑娘,别看郁姑娘这会说的头头是道,等真惹了四小姐不喜,怕是会哭她一脸罢?

“小姐?”

魏平奚歇了进去看望的心。

看来枝枝姑娘比她想的更适应这环境嘛。

都敢说大话了。

“不看了,回去!”

她说一出是一出,翡翠玛瑙不敢声张,缀在她后头顿感莫名其妙。

来都来了,人不见怎么就要走?

一阵风吹过,带着夏日的燥.热,郁枝下意识朝小院门口望去,没见到心里想的那人,生出淡淡的失落。

魏平奚走得走,没听见吴嬷嬷问的下一句:“郁姑娘可知何为妾的最高境界?”

天大地大,处处皆学问。

郁枝睁着一对漂亮的眼睛,用心思考这问题。

在小院金尊玉贵地养了一月,她愈发肤白貌美,容光焕发,消去贫寒出身的怯弱,投手投足增添七分泰然自若。

没了那股小家子气,她整个人看起来不说脱胎换骨判若两人,总之是更引人注目的。

她腼腆开口:“在我看来,为妾的最高境界,是虚虚实实,深情薄情,行事留一线。”

吴嬷嬷提起来的气缓缓舒出来,一张老脸笑得花儿似的:“知道留一线,老奴可以放心了。”

为妻者贤,为妾者鲜。

鲜嫩不至于令人提早厌烦,四小姐舒服,她才能舒服。

又得了嬷嬷几句夸赞,郁枝移步往琴房练琴。

四艺陶冶情操,所学专为一人,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从今往后,四小姐的喜是她的喜,四小姐的忧是她的忧。她要尽心竭力地伺候她,可以故作情深地爱她,却不能真的爱她。

她可以娇,可以媚,可以不要脸地央她垂怜,仍是要看清她的身份——她是妾。

妾,也是怯。

心有胆怯的人没勇气爱人,也没勇气奢求同等分量的真情。

琴音戛然而止。

郁枝捂着心口,忽如其来的难过。

四小姐说要来看她,怎的还没来?

……

走累了,魏平奚坐回两个轮子的木椅,翡翠推着她朝前行,不免为郁枝说句好话:“看来姑娘学得挺认真的。”

四小姐嗔笑一声:“没见到人,你怎么知道她学得认真?”

“未见其人,听其声,姑娘也与以前不同了。”

吴嬷嬷的手段她多少知道一点,多少权贵人家的女子想进宫侍奉陛下,都得请嬷嬷提前教导一番。

吴嬷嬷会的可不止是后院那些。

她是从后宫退下来的老人,十三岁入宫成为乾宁宫的宫婢,到了颐养天年的年岁被皇后娘娘赐给夫人,大有让夫人帮着为嬷嬷养老之意。

寻常人请不出她来。

又则当今陛下是皇室少见的痴情人,独宠皇后娘娘,嬷嬷起初是先帝身边的人,先帝性风流,后宫三千,女人们争权夺利起来绝不比男人差。

大风大浪走出来的人,去调.教一个美妾,不说大材小用,那也是绰绰有余。

“姑娘如今说话都甚有韵味了。”

以前郁姑娘说话是怯生生的,今遭往吴嬷嬷那开了眼长了见识,学有所用,说话的腔调都透着一股子淡薄文雅的媚。

媚气绕在唇舌,充分利用那把好嗓,娇柔婉转,是翡翠听过最有韵味的声音。

声音运用到极致是有色彩的。

郁姑娘的声音闻之能让人想起春日里的五光十色。

翡翠偷偷看了眼自家小姐,不晓得郁姑娘这般好了小姐为何还是沉着如山?起码也该欢喜一二,道一声好罢?

主子的心思她们猜不透,翡翠和玛瑙交换眼神,问道:“小姐何故要走?万一姑娘在等你……”

“那就让她等好了。口口声声说要拿下本小姐,我倒要看看她长了几分本事?”

“……”

热风吹过,吹得人一腔热心反而冷却下来,翡翠玛瑙一时忘形,此刻清醒过来不敢再多嘴多舌。

郁姑娘再好,终归是小姐心血来潮用来观赏摆弄的妾。

况且,和小姐提真心,也太白日做梦了。

“不过是各取所需。”说完这话魏四小姐心情肉眼可见地沉下来。

她喜怒不定实在没法按常理来揣测,两名婢子大气不敢喘。

推着木制轮椅回到惊蛰院,这才听小姐问道:“白虎街那怎样了?”

白虎街有她为郁母安置的宅院。

“郁夫人目盲多年,能医,不好医,神医那里缺了几味药。”

“哪几味?”

玛瑙抽出袖袋里的药方递过去。

白纸黑字,俱是世间难寻的珍奇良药。

“药辰子又在趁机宰人。”

魏平奚笑了笑,没计较老朋友拐着弯占她便宜,目光停在几味眼熟的药名。

“这药我记得宫里就有,番邦前年进贡来的。”

她折好药方收进衣袖:“你们仔细些,日常没事记得多去院里看看,可别有什么恶仆欺主的糟心事。”

翡翠玛瑙低声应是。

当日两人捧着从惊蛰院带出来的好礼送到白虎街三号宅院。

得知‘女婿’派人送礼来,郁母拄着青玉杖从房里出来,衣衫整洁,身条纤细,没了那份为生活奔波的愁索,整个人看起来颇有些世家贵女的气派。

言谈举止,待人接物,着实教人一惊。

左右婢子搀扶着,而后规规矩矩侍立在她身侧,迎面而来的体统熏了两人一脸。

这还是那个被刁婆子欺负无力还手的瞎妇人么?

“枝枝和奚奚没来?”

翡翠醒过神来毕恭毕敬道:“家里离不开少夫人,小姐说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再来看望您。”

得知女儿‘女婿’正忙,郁母感叹两句。

从宅院出来翡翠玛瑙人都是晕的,上了马背姐妹二人面面相觑,都有一种不知如何言语的奇怪感。

“难怪能生出姑娘那样的美人。想必不用咱们来,郁夫人自己也能镇住这群人。”

玛瑙深以为然。

人有依仗才有底气,从前母女二人在流水巷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活着尚且不易,一个瞎眼寡母,一个怯弱孤女,何来的底气?

女儿出嫁,嫁给正经人家为妻,过着和和美美的日子,才是这位夫人挺起腰杆的底气。

或许还存着不教下人小觑的心,或许是为了让出嫁的女儿在‘夫家’放心,这位当娘的终于立起来。

却不知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一戳就破。

“难啊。”

两姐妹同时摇头。

得知郁母在白虎街过得不错,魏平奚放下手中画笔,独坐窗前。

日落黄昏,金黄的暖光照在她脸上,为四小姐无瑕的面容赋予一层人世间的温暖。

她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容色不再苍白,只是仍坐在轮椅,不嫌热地在双腿覆盖薄毛毯。

前世今生,她是看重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的。

未曾想平生最是悦纳她眼目的姑娘,是上辈子寒冬腊月走在长街的小可怜。

那会枝枝姑娘饭都吃不饱,冻没了七分好颜色,今生重来,闹市一瞥,竟钻进了她的心。

前世的魏平奚是怎样的人呢?

是个恋家的人。

妄想得到家人的关注与关心。

死了一次,梦就醒了,她也醒了。

所以她看到了郁枝,所以她明目张胆地把人带回家。

不仅要纳她为妾,更请了从宫里出来的老人,调.教她看中的姑娘。

她要郁枝明艳四方,惊艳无数人的眼。

她要看到这个姑娘更绝妙出众的一面。

世人皆有所求。

她有所求,郁枝也有所求。

她求的不过一个色鲜味美供她解闷的妾,而枝枝姑娘求的似乎多了一些。

夜深人静,魏四小姐躺在床榻翻来覆去睡不着。

“左不过是勾得她忘了在生我的气,还得回过头来哄我。”

几日前隔着小院门听来的音儿回荡耳畔,魏平奚倏地睁开眼,低声慢语:“猖狂!”

实在是太猖狂。

怎么就要回过头来还要哄她?

她以为她是谁?

又拿她当什么人?

不过是一个没入门的妾。

可恰恰就是一个没入门的妾,猖狂大胆的一句话惹得四小姐连着几日睡不好。

白天想,晚上想。

想来想去自己都分不清是真的恼她,还是真的想她。

魏平奚轻揉眉心。

……

小院。

“谁呀?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红儿打着哈欠打开那扇雕刻百鸟朝凤的木门。

火红的光晕映照人脸,照出来人阴沉不耐烦的眸子和眼下略显滑稽的淡青。

翡翠玛瑙垂手而立,魏四小姐玉手拎着一盏精致的灯笼,瑞凤眼斜挑,郁气和燥气冲得红儿瞌睡立时醒了。

“她呢?”

红儿磕磕绊绊了好半晌的“四小姐”,魏平奚走进门来,侧身回眸,冷声道:“带路!”

“带、带路?”

红儿张大嘴,赶在某人恼火前点头如捣蒜:“四、四小姐,这里请。”

少女心跳如鼓,勉强压下喷薄而出的惊讶,暗道:不愧是能让四小姐破例纳妾的姑娘啊,郁姑娘也太有能耐了罢!

四小姐深更半夜不睡跑来小院,这是……这是……她羞红脸:这是要闹哪样啊!

……

小院地处魏家西南,占地不大,幽静雅致,不过魏四小姐深夜而来感受到的只有静谧。

这个夏天格外漫长,苍穹繁星点点,夜空之下木槿和睡莲静悄悄,一盏灯笼出现在一道门外。

一路走来,站在这道门前魏平奚燥郁的心情方慢慢得到缓解,想到令她辗转难眠又气又喜的人就在这扇门内,她唇角轻勾,灯笼随手交给一侧的翡翠。

门内上栓,也不知她怎么弄的,随行而来的红儿眼睁睁看着门被打开,登时对四小姐多了一分认识。

四小姐这本事,简直采花必备啊!

花是她的花,随便四小姐怎么采。

红儿和急匆匆赶来的吴嬷嬷拿捏不准这位主子的心,识趣退开,翡翠玛瑙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外。

门无声关闭,魏平奚猫儿似的悄然而入。

彼时郁枝睡意正浓。

燃在熏炉内的香片是夏季常见的薄荷香,清清凉凉,轻嗅一口不说烦恼全消,消一半还是可以的。

只不过究竟是薄荷消愁还是美人解忧,谁又说得准呢?

魏平奚深夜入门,置身房中打量房间一应摆设,环顾一遭视线落在桌面放置的插花瓷瓶。

瓶是窄口瓶,花是茉莉花,看得出此间主人有过精心安排,茉莉的香气和薄荷微妙结合,晕着与众不同的香。

魏平奚指尖拂过那花枝,无声莞尔。

你这日子过得倒好。

她暗想。

魏四小姐迈着优雅的步子朝床榻走去,玉手轻掀床帐,折磨她夜不能寐的美人睡得安稳香甜。

眉还是那眉,眼还是那眼,总觉得变得不一样了。

吴嬷嬷轻易不夸人,却几次三番夸赞枝枝姑娘,大有请求自己好好待人的意味在里面,她膝下无子孙,多日相处下来竟将郁枝当做孙女。

瞧把人养得,花着她的银子,养得美人水灵灵的。

她坐在床沿借着皎洁的月色不错眼看着。

看不真切,也看不过瘾。

郁枝睡梦里哪晓得她惦念许久的四小姐正一声不吭坐在她床边,若她得知,怕是既惊又喜还羞。

好在魏平奚悄悄地来,根本没打算教她得知。

一指隔着锦被点在郁枝睡穴。

她彻底昏睡过去。

内室很快亮起烛火。

烛火通明,魏平奚总算能看个真切。

瓜子脸,柳叶眼,白里透红的脸蛋,乌黑如墨的秀发,无一不在昭示这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美人历经多日调.教,稍稍丰盈了一些,有了金银堆出来的些许贵气。

魏平奚一手掀开薄被,很是意外地轻挑眉毛。

竟是□□,寝衣都没穿。

该瘦的地方瘦得恰到好处,细腰美腿,坐在这都能闻到枝枝肌肤深处散发的清香。

看了不知多久,魏四小姐宽衣解带上榻,搂着娇软温香的美人睡下。

闭上眼,很快进入梦乡。

天边现出鱼肚白,久闭的门开启,衣冠楚楚的四小姐从里面出来,看来是睡了个好觉,眼下的淡青已寻不见踪影。

“收拾收拾,别让她知道我来过。”

“是。”

小院的人排成一排恭送四小姐离开。

内室,郁枝从睡梦中翻身,轻声嘤咛,像在撒娇。

吴嬷嬷蹑手蹑脚地换好新蜡,将一切四小姐来过的痕迹抹消,回头看裹得严严实实的郁姑娘。

是个有福气的。

这还没怎么呢,就能惹得四小姐夜里不睡都要来看看。

男人女人说白了都是人,人嘛,口是心非,嘴上说不要,心里想着。

本可以白天来,非得贪夜晚那份温存,临了抱了睡了走了,还得嘱咐一声不要让对方晓得。

说一千道一万,不还是惦记?

吴嬷嬷打心眼为郁枝感到高兴——四小姐性子怪是怪,对自己人也是真的好。

单看她眉头不皱眼睛不眨地为没入门的妾花银子,没入门如此,入了门更得护着。

半个时辰后郁枝辗转醒来,大梦一场,睁开眼早不见吴嬷嬷的身影,她睡眼惺忪地盯着头顶的床帐,不知想到何事,脸颊晕染漂亮的薄红。

竟是又梦见四小姐了。

她软着筋骨在锦被翻来覆去,鼻子微皱,好似从被衾闻见熟悉的沉水香。

总不会是四小姐来过罢?

她笑了笑,为自己荒唐的想法感到莫名的羞耻。

门栓完好无损,枕被更没落下可疑的头发。

郁枝穿好衣服走出门,问过红儿,得到理所当然的回答,再看满院子人再正常不过的模样神情,遂将此事抛之脑后。

不过四小姐究竟要何时才能来看她?

她如今所学尽是为她一人,若得不到她的悦纳,学来学去,总归教人沮丧。

眨眼又是一月。

金乌西沉,吴嬷嬷顶着半边天的晚霞走进郁枝的画室。

“嬷嬷?”

郁枝放下画笔。

吴嬷嬷看她几眼,再三确认美人养得挑不出一丝不妥,她稳定心神:“稍后去沐浴焚香,入夜嬷嬷带你去惊蛰院。”

“去惊蛰院?”郁枝眉梢添喜:“我可以回去了?”

“算不上回,四小姐只说让你暖.床。”

“暖、暖.床?”

“习惯了就好了。”吴嬷嬷绕到她身边如同正经的仆人伺候主子,扶着她细嫩的腕子:“走罢。”

身子泡在浴池,隔着花鸟锦绣屏风,郁枝试探问道:“这一去,我能见到四小姐吗?”

“见不到。四小姐说了,不见你。”

郁枝的心倏然沉下去——缘何不见她?

“总之做好你分内之事就好。”吴嬷嬷宽解她道:“四小姐秉性与普通人不同,嬷嬷就和你说句交心的话。”

她压低嗓音:“魏家勋贵世家,可真正有主子气象的,还得是惊蛰院那位。莫要说三位公子在外面被传得如何如何,依老奴在宫里伺候人的经验,能给人压力的,也就她了。”

话中的深意不是如今的郁枝能想明白的。

但她人仍是被嬷嬷的提点弄得心提到嗓子眼。

她感动道:“嬷嬷待我真好。”

这样妄议主子的话都敢和她说。

吴嬷嬷直起身来,笑得慈眉善目:“无妨,老婆子还能活多少年?你我相识一场都是缘分,能帮一点是一点。”

四小姐莫测的性情,诡异多变的处事作风,老爷子行事尚且有迹可循,这位若以常理来推测,只会自打嘴巴。

“她见不见你,姑娘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就冲一月前四小姐深夜赶来,早见晚见,迟早都是要见的。

早晚都要见,就不能急于一时。

“要稳住啊,姑娘。”

郁枝郑重应下。

缭绕的香雾遮住她的双眼,使得那双满是媚气的柳叶眼有了纯情的忐忑无辜。

太阳落下山,里里外外收拾清洁,吴嬷嬷牵着郁枝的手避开府里耳目迈进惊蛰院。

“嬷嬷教你的那些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嬷嬷。”

“记住就好。”

她面上蒙着纱巾,翡翠为她推开那扇门,恭敬道:“姑娘,请。”

郁枝柔声道谢,声如黄鹂,柔媚非常,可真是一把好嗓子。

她迈进内室,翡翠站在门外低声道:“奴先去了,小姐今日心情不好,离不了人。姑娘自便。”

“心情不好?她怎么心情不好了?”

话问出来,守在门外的吴嬷嬷眉头跳了一下,郁枝后知后觉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好在翡翠态度和缓,沉吟一二小声道:“二公子弄折了小姐种的花,小姐不开心了。”

不仅是不开心那么简单,魏平奚一怒之下折了魏二的指骨。

晓得四小姐不开心,郁枝有心无力。

翡翠很快离去。

没有四小姐的允许,便是吴嬷嬷资历高的老人都没资格进这道门。

屋子里的一应摆设和她离开前没多大变化,唯独桌上多了一个插花瓷瓶,瓷瓶内的花和她房里的一样,都是茉莉花。

郁枝眼睛一亮。

看了一会,她除去面纱,颤着手解开腰间束带。

层层衣衫如花瓣坠落,发间玉簪摘下来放在床边木柜,细长的腿迈开。

郁枝掀开淡青色的纱帐,见到金织银绣的牡丹花纹薄被。

老老实实躺进去,鼻尖尽是淡雅的沉水香。

她屏住呼吸,香味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弄得人一颗心颤颤的。

郁枝长吸一口气,想不明白还没到入秋时节四小姐就需要人来暖床。

此时是她,在她之前呢?

可也有人睡这床,盖这被,呼吸之间都是四小姐身上的味道?

只是想一想,她心绪微微低落。

郁枝躺在里面规规矩矩用体温暖热被衾,暖出些微的汗,她红着脸闻了闻,是香的。

却说魏平奚狠心折了魏二公子小拇指的指骨,魏老爷子和仪阳侯大发雷霆。

气归气,却不能拿这个不孝女怎样,这才是最气人的。

看准了这点魏平奚面带笑意:“二哥不来招我,你的指骨肯定还好好的。我腿能断,断了能好,一截指骨罢了,二哥且去好好养着,别再来丢人现眼。

“要教外人晓得你觊觎嫡妹的妾,魏家几百年的英名可都要被你毁了。”

她眉眼桀骜,满身不驯,偏生笑面虎,还是极其美貌的虎。

“祖父,父亲,母亲,大哥,三哥,你们听到了,平奚是为了魏家英名才出手强逼二哥悬崖勒马,身为我魏家儿郎,不管教怎行?沽名钓誉可没法子教世人心服口服。”

魏二公子疼得脑门流汗:“你身为女子都敢纳女子为妾,白花花的银子养着没过门的妾,别以为我不知道!

“祖父,父亲,四妹简直无可救药,这世上哪有她这样的女人?到头来外人是笑话我还是笑话她?到底是谁毁了魏家英名?是她,不是我!”

“够了!”

魏夫人沉声喝道。

魏二郁气堵在喉咙:“母亲!你可还记得你是我们的母亲?魏平奚这么胡闹你都护着她,你真是——”

“偏心”二字还没吐出来,魏汗青沉下脸:“闭嘴!”

说旁的可以,说仪阳侯的心肝肉却是不行。

魏平奚眉眼弯弯看了好一场热闹,眼神略带深意:“二哥,你现在懂了吗?我的花,你不能折。”

“为了一个女人也值当你们兄妹阋墙,不如趁早打发了!”

“这可不行祖父,我花了大把银子养她,她跑了谁来赔我的银子?”

一日千金的花销饶是老爷子都舍不得,暗骂孙女败家。

“打打闹闹而已,散了罢。”魏夫人忙着去礼佛,可没功夫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仪阳侯地地道道的卑微妻奴,在发妻面前毫无尊严,夫人一句“打打闹闹”堵死他欲发落女儿的念头。

生子如此,老爷子恨极老天不在他年轻时多赐他几个儿子。

踏过那道门,外面天色已暗。

四小姐噙在眼底的笑也跟着暗下来。

翡翠玛瑙汗湿内衫。

别看小姐云淡风轻地挤兑二公子,她们能出这道门实则不易。

好在小姐脾性怪是众所周知的事,寻常人家若当妹妹的折了兄长指骨,铁定要挨打受罪。

名声不好也有名声不好的妙处。

这下好了,四小姐在府里众人眼里不仅性怪,更多了心狠手辣疯起来六亲不认一条。

“折我的花?”魏平奚一脚踩在地上的石砖。

石砖碎裂声响起,她眼神阴鸷:“这次算你好运。”

她稍稍发泄一回,再抬头面上不复阴狠。

笑起来的四小姐依旧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天仙,看起来就温柔良善,衣裙翩翩,纯洁无瑕的白。

这心情说好立马好得不得了,她扬起唇角:“人到了吗?”

“一早就到了。”

玛瑙巴望她多问两句,哪知四小姐听到“人一早到了”,登时不急着回惊蛰院。

星月交相辉映,她好兴致地笑了笑:“让她暖着罢,若就此睡过去,看我怎么罚她!”

在外逗留半个时辰,四小姐回到惊蛰院,用过晚膳,消过食后准备就寝。

悬在床头的银铃忽然清脆响起,郁枝猫在里面差点睡着,铃声落下最后一道,她起身穿衣。

守在门外的吴嬷嬷看她出来,连忙迎上去。

“四小姐要就寝了,咱们回罢。”

“嗯……”郁枝忍着没回头。

她前脚出了这扇门,后脚魏平奚从另一道暗门走进寝居室。

锦被温热,满怀清香,这床暖得极好。

她喟叹一声,解了衣带钻进去。

这次没有点燃安神香,她竟睡得酣然。

前前后后郁枝为她暖了小半月。

若非嬷嬷和小院的婢子安慰她说她极有可能会成为四小姐最钟意的爱妾,她都要坚持不下去了。

日复一日,盼星星盼月亮四小姐都没来看她。

她成了霜打的茄子。

而嬷嬷已经没甚可教的了。

魏平奚再次停在小院门口。

这次,她没有迟疑地推开小院的门。

该学的都学了,郁枝闲来无事坐在绿植缠绕的秋千架,闻声抬眸。

“四小姐?!”

她一声惊呼,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水灵灵的大眼睛。

魏平奚一袭繁复美艳的裙裳,腰肢不盈一握,裙摆用金线绣着山河图,阳光璀璨,人更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