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前世待她的好,和今生‘初遇’借一幅画调戏她的坏,好与坏彼此缠成一团不可分的乱麻。
郁枝被乱麻裹着,如同被蚕丝环绕的蛹,猝不及防心湖砸下一颗名为‘魏平奚’的小石子。
石子砸下去,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不等涟漪抚平,郁枝一觉醒来就要忙着赚钱养家,攒银子为阿娘治病。
流水巷三教九流粗略来讲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人:混吃等死和咬牙不服输、向日葵一般随着太阳转的人。
郁枝与郁母是后者。
天没明,郁枝起床收拾干净背着竹篓去山上采花。
她走后没半刻钟,瞎了眼的郁母摸索着做点力所能及的活计,但见她手指翻飞,编织简单易学的小竹篮。
就这点能耐,也不知是被竹子割伤过多少回才练出来的熟稔。
母女俩不争馒头争口气,怀着同样的决心拼命把日子过好。
手上卖不了四文钱的竹篮编好,郁母不停歇地继续忙碌。
日头渐渐升起。
天色明朗,春风怡人。
郁枝背着竹篓走在一道道长街,瓷白的脸蛋健康红润,柳叶眼晕着四月天的春光。
她不急着往行人跟前凑,总要从面相分辨是好人还是歹人。
卖花专卖给斯文老实身边有女伴相随的书生,或笑声清脆年轻爱美的小姑娘。
“这花怎么卖?”
“两文钱一束。”
鲜艳欲滴的花儿被麻绳系得漂漂亮亮,清新自然更添三分雅致。
花瓣柔嫩舒展,沾染晨起晶莹的露珠,花香清淡,白的、红的、粉的、黄的,颜色缤纷,点缀人眼。
听到两文钱的要价,对方撇撇嘴,大抵是嫌价高。
郁枝温声细语:“娇花衬美人,妹妹与这花极为相配。”
买花的是附近花楼妓子身边的婢女。
一个在外人看来身份低贱的下等人,如何能够与富贵明艳的牡丹相配?
那姑娘多看了眼,看出卖花女发自肺腑地赞扬她,神态没有半点嘲讽轻蔑之意,她心里受用,又看郁枝穿着穷酸,忍不住道:“来十文钱的。”
郁枝人美脸嫩,娇滴滴的,夸人时神情真挚,声线温温软软,亭亭立在那比整个春天的花要有韵味。
骂人都能骂得人心软,何况存心夸人?
一刻钟卖出去十几束花,郁枝背着竹篓离开这条街。
一路避开不好招惹的风流子弟,避过同行的眼红排挤,停在人来人往的交叉路口。
“四小姐?四小姐?”
魏平奚笑吟吟扭过头来,美眸流转,绸缎庄的掌柜捧着昨儿新进来的好货,立时噤声。
此处是陵南府城内繁华地带,不成想能在这见到教她魂牵梦萦的美人。
魏四小姐兴致高昂,步子往前挪,想看得更清晰。
昨日红着眼眶软绵绵嗔她不讲理的姑娘,今日换下那身洗得发白的刺绣妆花裙,一身粗布麻衣,木簪挽发,朴素无华。
没了任何艳丽装饰,尤其显得天生丽质。
见到她,魏平奚阴郁了一大早的心情登时好起来。
美人逢人便笑,不紧不慢推销她竹篓里的鲜花,一簇簇春花拥着这位好姑娘,直看得魏平奚心痒。
“过来。”
绸缎庄掌柜屏着呼吸上前。
魏平奚见了郁枝心情好,乍见掌柜拿她当祖宗敬着的架势,笑:“本小姐还会吃了你不成?”
掌柜被她取笑,心弦放松跟着绽开颜:“能被四小姐吃,还是小人的荣幸呢。”
奉承话谁都会说。
魏平奚眼底掠过一抹凉薄,视线重新停在郁枝脸上,须臾,唇畔再度有了明艳生辉的意味。
“来看看她好不好看?”
顺着她指尖望去,掌柜看清郁枝的模样身段,道:“好看。然比之四小姐,仍是云泥之别。”
“云泥之别?”魏平奚嗤笑:“你眼睛瞎了?”
她骤然翻脸,不是呵斥的语调,而是不阴不阳气哼哼的调儿。
掌柜忙腾出一只手打脸:“嗐,可不是瞎了?竟没看出是四小姐看中的人。”
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魏平奚懒得同他置气。
“为她做一身石榴色的刺绣妆花裙。”
她玉手轻点:“用你店里最精贵的料子。”
“是。”
店里的女裁缝为近距离估算郁枝身量尺寸,特意跑去买了一束花。
买来的花被魏四小姐看上,四小姐一手拈花,作沉吟状。
她不说话,没人猜得透她在想什么。
身边的婢女翡翠、玛瑙随着小姐一并眼巴巴去瞧容貌勾人的郁姑娘,旋即被一把折扇敲了脑袋。
“看什么看?”魏平奚眸子含笑:“那是本小姐的人。”
翡翠玛瑙自幼伴她身侧早懂得察言观色,见她兴致正浓,觑着她模样打趣:“还没到手呢。”
魏四小姐不以为然。
“去把她竹篓剩下的花买了。”
“是,四小姐。”
翡翠人离开,玛瑙接着问道:“小姐不去吓一吓那位姑娘?”
“芝麻胆子,吓她做什么?”魏平奚悠然转身,倏尔灿笑:“还不是本小姐的人呢,等做了我的人,再欺负也不迟。”
玛瑙闻言朝窗外看去。
郁姑娘喜笑颜开地将剩下的花扎好捧给翡翠,观口型似在对翡翠道谢。
真是个好姑娘啊。
……
郁枝今天卖花顺顺当当,赶在花最新鲜的时候全部卖完,她收好钱袋,背着空竹篓往家走,没防备有一富家公子贼眉鼠眼地跟在后面。
出了绸缎庄的门,魏平奚领着翡翠玛瑙将人堵在一处窄巷。
公子哥乍然得见此等美人,喜得一脸□□。
没等他大放厥词被美人身边的婢女一脚踹在膝盖,灰头土脸跪了个彻彻底底。
四小姐人美性冷,笑里藏刀:“谁的人你也敢动,不要命了?”
温温柔柔的嗓音,杀人如麻的漠然。
富家公子看清她的眼,惶惶然一瞬从暖春坠落寒冬。
……
郁枝喘着气行到拐角,等了等才敢探出头。
确认没人尾随,她心放回肚子,只道自己疑神疑鬼胆子太小。
今日收获不错,遇到豪气的买家足足赚了五百文。
收工早,回家还能拿阿娘编好的竹篮送到店里卖。
卖完竹篮,午后帮人抄书还能再赚三十文。
她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鼓足勇气拐去药铺请了经验丰富的大夫上门就诊,满怀期待地朝流水巷直奔。
流水巷。
郁母一头栽进家门前的深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没人理她,多是看笑话的。
巷子一年到头阴暗潮湿,路也狭窄,寻常时候郁母鲜少出门。
这次被邻居以“郁枝被人欺负”为由头骗出来,拄着拐杖才出门,没防备被人推进坑里。
人心有多坏,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腐朽与恶意滋生。
流水巷的人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活着都懒得用力,自然没工夫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刁婆子记恨郁枝不同意做她家儿媳,特意在郁家门前挖了坑。
瞎眼的妇人跌在坑里爬上不来,掉下去时恰巧崴了脚。
刁婆子是名寡妇,仗着有儿子,欺负起孤儿寡母来丝毫不手软。
她站在坑外幸灾乐祸看人出丑,两手叉腰:“活该!瞎老太婆,成天做梦要你女儿攀高枝,想得倒美,眼都瞎了还敢看不起我家柱子,我呸!看你女儿谁还敢娶?”
大老远郁枝听见刁婆子刺耳的咒骂声,那句“瞎老太婆”入耳,她小脸煞白,忙不迭往家跑。
“哎,姑娘!”
老大夫背着药箱喊了声,没人应。
“阿娘!”
郁枝到了家门口看见阿娘跌在深坑,火气上来怒瞪刁婆子。
刁婆子人如其名,被瞪得心虚,越心虚气焰窜得越高。
“瞪什么瞪,瞪什么瞪?没人要的狐媚子!”
郁枝气得眼眶发红,四周围着的人多,都在袖手旁观。
“枝枝,枝枝……”
郁母哀哼一声,钻心的疼袭来,疼得没力气和刁婆子对骂。
再者真若打起嘴仗来,她也不是刁婆子的对手。
母女俩势单力孤,还有人趁此机会调戏郁枝要她喊声“情哥哥”才肯帮忙把郁母从坑里拉上来。
郁枝下唇快要咬出血,一声不吭寻了竹竿费力地想捞她阿娘。
刁婆子在旁煽风点火,蛊惑巷子里的地痞去摸郁枝白嫩的脸蛋和笔直细长的腿。
正热闹着,深坑里的郁母一声哭嚎,撕心裂肺不管不顾地骂了出来。
平时脾气最好的瞎子陡然发了疯,众人再看下去也没了趣味。
左右没人帮忙拉一把,就让这对母女晚上在家门口和星星月亮一起过罢!
过得不如意的人,总想看旁人过得更不如意。
最后是赶来的老大夫发善心,帮忙拉郁母从坑里出来。
“阿娘,阿娘!”
郁枝脚下发软扑通一声跪下去,母女俩搂着流眼泪。
老大夫一把年纪见过很多可怜人,只是这世上但凡为了生计忙碌的,谁不可怜?
他是来赚诊金的。
为郁母看眼前先为她处理好脚踝的伤,直等到看完眼睛,他心凉了半截。
这眼疾他治不好。
“大夫,我阿娘的病情怎么样?”郁枝擦干眼泪,红着眼圈问道。
“这……”
换了丧良心的大夫,说不得顺势敲诈这对母女一笔。
只是老大夫瞧郁枝生得好,年纪与他的小女儿相仿,再看瞎眼的妇人实在可怜。
他叹道:“与其银钱浪费在眼睛上,不如搬出这地方,再找个房子住罢。”
随着他话音落地,郁枝眼底最后那点希望也破灭了。
白日那双柳叶眼有多明亮,此刻就有多黯淡。
“大夫,真就没救了?”
“老朽学艺不精。”
比起女儿的难过,郁母反而坦然些,无声握着女儿的手,企图给她支撑下去的力量。
入夜,白日那场闹剧远去,郁枝窝在娘亲怀里默默掉眼泪:“咱们搬走罢,咱们不住这了,阿娘,我好怕……”
“不怕,不怕枝枝,是娘不争气,是娘拖累了枝枝……”
“阿娘……”
郁枝泪湿衣襟。
忆起刁婆子撺掇无赖摸她脸摸她腿的情景,她身子发颤,重新尝到前世被逼死前的绝望。
她是跳水淹死的。
上辈子没能让坏人占了一分便宜,重活一世,白日人多眼杂,那些男人只敢用淫邪的目光看她,没敢受刁婆子教唆。
可万一呢?
万一哪天他们忍不住了呢?
到那时,莫非她还得死上一回?
死了一回,知道死的痛苦。
郁枝愤恨无助地想:为何她就要这样活着?阿娘她救不得,自己也保护不了。
孤儿寡母,无权无势注定是被人欺负的小可怜。
她凭什么就要当小可怜?
长这么大,她不偷不抢,一句过分的话都没和人说过,怎么就要人善被人欺?
她好恨!
“枝枝,枝枝别哭了。”
“阿娘!”
郁枝一嗓子哭出来,连同上辈子的凄楚哭在里头,哭得妇人心肠都要碎了。
“阿娘……”她哽咽道:“如果,如果女儿做了不好的事,阿娘会原谅我么?”
郁母是个一向以女儿为重的慈母,绵羊性,若非白天那些人闹得太过分,好端端的她也不会疯子似的破口大骂。
“母女之间,哪有原谅不原谅一说?枝枝是阿娘的心肝宝贝,阿娘只恨自己,委屈了我的宝贝。”
“不委屈,女儿不委屈。”
郁枝吸了吸鼻子。
她想清楚了。
她要给自己、给阿娘,找条充满光明的生路,找个断无人敢欺的靠山。
魏四小姐就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