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学堂只收女学生, 免费不说,午时还有一顿午饭,不少人都愿意将家里五六岁的女童送过去。
学生渐多, 颜珞有些吃力, 重金聘请女先生。
小镇偏僻,只有一位老先生,多年来只出了十几位秀才都被人捧着, 女先生就更加难寻了。
无奈下, 颜珞着人去县里找,县里找不到, 便去大城市找。
辗转过了年,两个孩子虚五岁了, 颜珞二十四岁了, 顾阙看着日历,心思渐沉。
孙氏跟着过来了,在镇子上开了药铺, 每日早出晚归。她去铺子里找到孙氏。
药铺的生意不错,孙氏几乎不赚钱, 遇见贫苦人家,甚至倒贴药钱。
顾阙到时, 孙氏恰好得空,小药童沏了茶, 两人坐下饮了一杯。
顾阙先开口:“嘉娘二十四岁了。”
孙氏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 茶水溢出, 她抬首, 看向顾阙:“我又不是傻子, 要你提醒。”
顾阙沉默, 孙氏喝了一口茶,烫得舌尖都疼。
颜珞迈不过二十五岁的坎是孙氏定的,当初颜三将孩子送给她的时候奄奄一息,醒来后奄奄一息,身上没有伤痕,偏偏衰弱得厉害。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用尽力气去哄她安慰她。
刚出来的殿下不说话,看着烛火出神,一次,将手放在烛火上,烧出水泡却毫无发应。
她傻了……
孙氏那时在想,傻了也好,只要活着就成,娘娘至少还有一血脉在世上。
不知哪一日,她突然问:“阿婆,你说我脏不脏?”
孙氏惊讶,她又问:“我感觉我好恶心,想吐……”
原来,她没有傻。
后来不知怎地,她愿意喝药、吃饭,哪怕吃了又吐、吐了又吃,反反复复。
孙氏知晓她委屈,知晓她难过,自己却无济于事。自己是大夫,却不是医治心病。
孙氏掩面,良久后,吸了一口气,道:“她如今很好,她的身子我了解。”
顾阙不知该说什么,阿婆说,她就信。
半晌后,顾阙离开了。
春意萌生,百花盛开,街上角落的缝隙里萌生几株青草,生命力极为顽强。顾阙停在青草前,驻足良久。
她看着,心中在想:嘉娘惯来厉害,绝处逢生,必然能长命百岁。
想过,又想起,倘若真有那么一日,她便也随她去了,或许,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
嘉娘,愿你安好。
你若安好,我便还有家。
回到顾宅,孩子们都回来了,琼琚穿着袍服在院子里追着兔子跑,清至今日的裙子是粉色的,越看越好看。
顾阙忍不住笑了,上前抱抱他。
“姑姑,阿娘说今日是我们的生辰,放假半日,晚上可以吃长寿面。”清至高兴得不行。
顾阙怔忪,原来她与颜珞相识四年了。
日子过得真快啊,她抬首,看着春阳,时间、慢些走。
兔子是颜珞给孩子准备的生辰礼,琼琚玩得高兴,清至不大喜欢,甚至喜滋滋地问顾阙:“可以吃烤兔子吗?”
顾阙:“……”好家伙。
颜珞在屋里看书,闻言后,微微一笑,放下手,走出去,告诉清至:“想吃就吃。”
琼琚依旧屁颠屁颠地跟着兔子跑,一点都不知自己心爱的玩物就要被吃了。她玩得起劲,清至过去,眼疾手快地揪着兔子耳朵,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她,“晚上吃兔子。”
琼琚傻眼了,粉嫩的小脸上皆是不解,好像在说:你说什么。
颜珞淡淡地笑,有些若有所思,顾阙好奇,她说道:“我在想她二人日后的归处。”
琼琚看似刁蛮,却没有坏心思,而清至瞧着性子软,小心思多着呢。
其实,清至的性子很时候挑起大梁,但是她害怕自己活不到他成年,许多事情看不到。
她二人到底是她跟前长大的。
顾阙握着她的手,“慢慢来,你是她们的母亲,该如何养,你做主。”
一只兔子,不过是试探两人罢了。读书半年多,眼界开阔,该有些长进了。
今日休息,颜珞回屋,等着结果。
春风里风大,虽不及冬日刺骨,刮在身上也有些寒凉。
顾阙也回了屋,琼琚叉腰去夺兔子,清至不肯,死死地揪着兔子耳朵,道:“姐姐为长,该让一让我才是,且阿娘说了想吃就吃。”
一句阿娘让琼琚泄了气,登时就哭了出来。
清至不理会,将兔子交给春露,“姑姑,晚上吃兔子。”
春露笑吟吟地接下了,吩咐小婢女去厨房,兔子却还给了琼琚,道:“晚上吃兔子,但不吃这只兔子。”
琼琚惊喜,忙抱了兔撒丫子狂跑,害怕自己跑慢了就被夺去。
顾阙听到外间的动静不忍蹙眉,眼里闪着寒光,颜珞说道:“瞧,干横,一点都不动脑子。就算是个公主,也要点脑子。我不求她聪慧,有点脑子就成了。”
顾阙低眸,关上窗户,“莫要管她。”
屋内寂静,炭火烧得正旺,颜珞愈发怕冷,炭火到了今日都没停。
顾阙有些热,鼻尖沁着汗,她脱了外裳,颜珞凝眸,“你是不是很热?”
说完,她又看着炭盆里的炭火,一时间,她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她的身子过于畏寒了,在学堂里就觉得冷,回来后才觉得舒服。她舒服,顾阙却觉得热。
顾阙说道:“刚回来,有些热了,你在看什么书?”
颜珞近日不看小说了,得空就会备课,女先生还没有找到,她还得再撑些时日。
“随意看看。”颜珞直起身子,伸手去牵顾阙的手,一碰才知她的手很热,掌心生汗了。
顾阙反握住她冰冷的手,道:“别拿了,休息休息。”
她靠过去,拦住颜珞的腰,贴着她的耳畔。颜珞低笑,“顾阙,你在害怕什么?”
顾阙在害怕,一过年就开始害怕了,日日惶恐不宁。哪怕阿婆说无事,她依旧无法安慰自己。
面对颜珞,她笑了笑,“我不怕,今日是个好日子,我想你休息,不好吗?”
“也是,我不看了。”颜珞丢了书,握着她的手去亲吻她的耳畔,不忘说道:“你身上有股奇异的香味。”
令人沉迷,甚至忘我。
顷刻间,两人躺在一起。
春景浪漫,炭火足,衣裳皆褪,也不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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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烤兔子,庖厨做得很美味,光是闻一闻,就让人胃口大开。
琼琚看看桌上的肉,又看了看自己怀中的白兔,下意识丢了白兔去抓肉吃。
春露哎呦一声,“姑娘、姑娘,还没洗手呢,快些拿水来。”
春露捉住两只小肉手,婢女忙端了水盆进来,春露将小手按进水里搓一搓,再用帕子擦净。
琼琚心满意足地抓起兔腿就啃了,清至慢条斯理地让婢女将肉切下来后自己拿筷子夹着吃。
各有各的吃法。
顾阙吃了几块,颜珞却是没动,道是没胃口,待长寿面端来时吃了几口面条,摸摸孩子的脑袋,道:“生辰快乐,愿你二人康健,不求功成名就,平安即可。”
琼琚抱着她狠狠地亲了亲,“阿娘长命百岁。”
“阿娘,你与姑姑都要长命百岁。”清至看着颜珞,神色肃然,瞧着极为老成。
颜珞笑了,吩咐乳娘带下去洗漱,明日还要上课。
两人下去了,孙氏还没有回来,顾阙让人去找,自己牵着颜珞回屋。
到了亥时,门房传话孙氏歇在药铺里了。
春日倒春寒,病人便多,许多人瞧不起病,拖拖拉拉,天色一黑就开始害怕了,这才想着送来药铺。
顾阙让人去照看,自己拉着颜珞睡觉。
孙氏忙得不见人,过了春日才觉得好些。
夏初之际,京城里送了一本书,是凌昭写的见闻。
传给后人,后人不知情,便成了野史。
颜珞细细翻看,最后几章才写了那场婚礼,然凌昭未曾到场,只凭旁人口述描写得不切实际,有些出入。
颜珞看向顾阙:“你该满意了。”
满意吗?顾阙不满意,因为她有了新的烦恼,对于野史一事并没有太多的执念了。
她将野史放下,紧攥着颜珞的手,目光紧锁在心爱之人的面容上,“我的执念是你。”
颜珞笑了,不置一词,挣脱顾阙,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眼中温柔,“顾二,我会陪你走下去。努力活下去,我们还没有游历山水,将来、我也会写一本书,写你我相识,写你我如何相爱。顾二,我文采这么好,必会惊艳世人。”
“是吗?”顾阙忽而落泪,眼珠如断线的珍珠,摸着她的手腕,“我本就是懦弱胆小的人,这里、吃人,我会活得很差。”
遇见颜珞,她才活出自己,倘若没有颜珞,她什么都不是。
颜珞轻笑,唇畔蕴着笑,顾阙忽而说道:“倘若你不在了,我便烧了这本书,我也会没有了。”
一起消失!
颜珞的笑,忽而凝滞,她问顾阙:“这里,你有许多财富,不好吗?”
“这里,会让我很痛苦。富甲天下是我的梦想,可是太多的痛苦会让人生不如死。颜珞,我爱你,也爱我自己。我不会让自己活在痛苦中,就像你以前。”
颜珞深吸一口气,伸手抱住她,依靠着她的身子,“顾阙,有你,你那么傻、那么懦弱,我怎么就看上你了。”
顾阙忽而就笑了,“看对眼了。”
“不,你愿意包容我,顾阙,人有千万面,唯独你对我不同。倘若你一味劝我放弃复仇,我会失望。但是你没有,更没有站在道德的最高点上指责我。遇见你,我何其幸福。如今,我唯有期盼上苍,多给我些时日。”颜珞软软地靠在她的身上。
十年、十年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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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来信,皇后诞下一子,是陛下的嫡长子,皇后请颜珞赐名。
颜珞执笔,心中起伏不定,许久落不下一字,最后,停笔,将一张空纸寄回京城。
三月后,京城回信,陛下取名昭信。
霍昭信。
颜珞掩面而哭,顾阙不解,孙氏说道:“文帝陛下给小皇子取名昭信。”
又过一年,皇帝写信问询结亲一事。
顾阙撕碎了书信,不肯理睬。
新朝五年,皇子三岁,皇帝又传书信,请颜珞回京,授以少傅之衔。
顾阙再度撕碎了书信,道:“他就想占你的便宜罢了。”
过三月,皇后诞下一女,又提结亲一事。颜珞将清至叫到跟前,书信给他,询问他的意思。
清至已有七八岁,看过书信后便拒绝,道:“我不做驸马,她才那么小,我老了,她才年少。”
顾阙噗嗤笑了,颜珞忍着笑,“阿娘便拒绝。”
琼琚抱着兔子,说道:“你不做驸马,我做可好。”
清至瞥她一眼:“不学无术,驸马是男儿。”
两人吵闹惯了,琼琚叉腰,说道:“我偏做驸马。阿娘写信,就说我做驸马。”
颜珞与顾阙对视一眼,牵手直接离开了。
这一年,颜珞二十七岁了。
顾阙二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