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于是, 接下来的数日,顾思远便只觉得谢沉云着实是十分的配合自己。
不仅每日自己批奏折、见大臣的时候,他会溜溜达达地过来勤政殿殷勤相陪;就连一日三餐、出行坐卧, 谢沉云也几乎不离他几步之外,将一个宠妃的定位职责,演示地淋漓尽致。
虽然偶尔,他会觉得谢沉云说话颇为莫名其妙, 看自己的眼神也似乎别有深意。
但是, 这些小节比起朝堂正事来,自然都不重要。
顾思远也压根不会花太多时间, 去考虑这些无关紧要的缘由。
他顶多私下里琢磨着:只待来日诛尽奸佞、天下太平之后, 势必要封谢沉云一个爵位, 以报今日之辛劳。
这日傍晚。
顾思远练功完毕走出侧殿之时,就像这半个多月来的每一天那样,隔得很远, 便一眼便看见那道熟悉的人影。
谢沉云今日穿着一件青竹色袍子, 仿若出入自家般悠闲自在,正翘着脚躺在他平日处理政事坐的木质龙纹交椅上,手中不知拿着本什么书看得津津有味。
不过,他拂开珠帘的刹那。
谢沉云立刻从书中回过了神, 朝着他转头看来, 嘴角染上一抹明媚笑意:“啊, 你来了。”
饶是顾思远为人向来波澜不惊, 往日也见惯了面前人之美貌,此时此刻, 却不得不为这融雪碎冰般的笑容,而从心底里开出一朵花来。
他点点头, 温声道:“嗯,等很久了吗?”
谢沉云将书神神秘秘地往怀中一塞,然后从椅子上利索地跳下来,对着面前人笑嘻嘻道:“不久,我之前也在清梧台练功。”
虽然离了浴火教,但是《涅槃圣典》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习武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自然不能片刻放松。
顾思远心中更为满意,不愧是自己选中的人,跟自己颇为默契。
两人并肩往一旁的长桌走去,王坛已经带着宫人们将膳食摆好。
晚间不宜油盐过重,因此膳食偏向淮扬菜系,清炖狮子头、豆腐羹、龙井虾仁、香菇油菜等。
其中那道豆腐羹,制作甚为精细。
特制盐卤来点浆的细嫩豆腐为底,江南地区产的竹笋切丝,另有金华发酵多年的火腿提鲜,再佐以鲜香菇、芫菜等,极尽鲜美。
谢沉云对这道菜颇为喜欢,一连舀了几勺不够。
顾思远看见,便支使宫人将那一整盅都移到了他面前去。
谢沉云对此并不意外,只仰起头对他轻轻笑了笑。
顾思远也不以为意。
他自己对吃穿住行方面,并无太大需求,这些宫里呈上来的好东西,谢沉云若是喜欢,他自是大方至极。
毕竟,谢沉云是他的合作伙伴,而且很大程度上是无偿的,那么自己从其他地方补偿些许,这当然是应尽之意。
谢沉云拿着汤匙尝了一口豆腐羹,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只觉这羹汤比刚刚那会,似乎还要愈加美味了不少。
他嘴角微弯了弯。
一旁侍候的宫人们,错眼间便随之一愣,忍不住为这美色迷了眼。
不过,谢沉云对面的顾思远,却依旧是正襟危坐、神色漠然地专心盘中之餐。
哼!假正经。
每天早上起来时候的激动,那可不是假的。
谢沉云鼓了鼓嘴巴,暗自吐槽着。
突然,他眼睛滴溜溜一转,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他立刻拿着汤匙,又舀了一勺豆腐羹,而后轻轻咳了一声,唤道:“陛下!”
顾思远果然抬起头来。
谢沉云眸子一亮,握着汤匙的手以稳中带疾的速度往前一递,直接抵在了顾思远嘴边。
同时,他还得意洋洋地“啊……”了一声,仿佛哄婴儿似的。
“……”顾思远。
顾思远当然不可能同一般人那样,下意识就跟着“啊”一声,反而是迷惑地看了谢沉云一眼。
这是在做什么?
谢沉云手臂保持着举起的姿势不变,继续兴致高昂地道:“啊……张嘴,好喝的。”
声音拖得老长,明明应该是哄劝,却仿佛是在撒娇一般。
顾思远深深看了人一眼,嘴唇微动,终于抿住那汤匙,将豆腐羹慢慢地吸进了嘴里。
他点点头:“嗯,味道确实不错,十分鲜美。”
谢沉云脸上的笑容当即越发得意。
而后,他将汤匙收了回来,又舀了一勺豆腐羹,这回却是伸到他自己唇边,鲜红的舌尖探出轻轻舔了舔,对着顾思远挑眉一笑:“味道好极了。”
顾思远蹙了蹙眉。
但很快,又松了开来。
啧,谢沉云这个年纪,在现代也就是刚上大学的孩子而已,调皮一点也是常事,自己何必跟他较真。
想罢,他便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只虾仁递过去:“很是鲜嫩,尝尝。”
谢沉云一口将那吓人咬去,目光若星子明亮。
果然,这就是要自己主动。
只要自己表示出稍稍愿意的心思,这昏君还不是立马就屁颠屁颠地跟上了,再也没有那么多的矜持与犹豫。
一旁的王坛则是看得忍不住咂嘴。
难不成宫里还缺一把勺子、筷子吗?还磨磨唧唧地两个人共用?
想着想着,他又颇为同情谢美人。
现如今看着,谢美人是对陛下情根深重了,这来日若是知道了事情真相,可怎么承受地住啊?
陛下心里可只有那神秘娘娘和龙子呢。
你只是个替身工具啊!
不过,正深卷在各自思路里的顾思远和谢沉云两人,自然是感知不到王坛的嫌弃之心和苦口婆心。
接下来的时间。
两人又互相投喂了诸多食物,原本简单的晚膳,倒是耗费了比往日多出一倍的时间。
最后结果就是。
谢沉云自认为达成了目的。
顾思远则平常地不以为意。
……
用膳结束。
顾思远和谢沉云两人便往清梧台去。
古代的晚间,并没有太多消遣活动,两人像往常一样,站在清梧台最高的一层,慢悠悠散步,对月谈心。
顾思远随口问及刚刚在勤政殿中时,看得何名书籍时,谢沉云神色却突然变得颇为躲闪。
顾思远不是个好奇心旺盛的,更不会勉强他人。
见此,倒也没有继续追问。
刚好此时,消食也消得差不多了,两人便各自去净房洗浴。
洗漱完再回来时,便到了歇息的时间。
自谢沉云入宫的这半个多月以来,两人一直都是同睡一榻。
顾思远也对每日早晨起床前,出现在自己怀里的人,由陌生变得十分习惯。
甚至,每日入睡之时,身上少了那么点重量,还会觉得不舒服。
时间有伟力。
他只能如此感慨。
正想着,门口一阵珠帘响动,谢沉云走了进来。
睡觉之时的着装,自然以单薄柔软为主。
不过,今日谢沉云却是过分单薄了。
黑色本是最遮人的,但那轻薄如纱般的黑衫穿在谢沉云身上时,竟将那如玉般的肌肤越显出几分缭绕的迷蒙光泽来。
最关键的是,谢沉云只穿了这一件黑衫,这衣服似乎也没有盘扣,只腰间松散随意地系了一下,随着他迈步的动作,那修长瓷白的小腿便在人眼前心间不断晃悠过。
顾思远先是感慨一番,沉云之美貌,果真非是凡俗中人!
而后,却又微微疑惑,这宫里睡觉时穿的中衣,竟还有黑色的?
真是走在了时尚前端。
顾思远自然没有去给人当爹的爱好,连人睡觉时穿什么衣服都要张着嘴管一下。
等谢沉云含笑慢腾腾地越过他,爬到床榻里间躺下时,他只是拿过被褥,将人严严实实地盖住,并且叮嘱:“莫要着凉。”
“……”谢沉云。
谢沉云迷茫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是当朝最贪欢好色的昏君,而是什么天下第一的坐怀不乱大英雄。
看来,自己这样,还是表现地太含蓄了。
这昏君为了给自己留下个好印象,那是半点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难道自己要霸王硬上弓?
就在这时。
忽地,“砰”殿门处传来一股极大声响动静。
朱红色的宫门被大力推开,一人居然是直接从马背上跃下,疾速朝寝殿里冲了进来,“急报!急报!陛下,急报!”
响亮的高呼声,直接震碎了这片深秋之夜。
如此动静,谢沉云一愣,半撑起的身体直接柔弱无骨般往顾思远身上一倒。
此时,那道跃马身影也已急奔至顾思远面前,直接往下一跪,能清晰听见膝盖撞击地面的声响,大声道:“急报!陛下,荆地急报,岳州刺史协同当地大族吴氏率众谋反,现正挥师北上,已占领崇阳、咸宁、西陵、鄂州四地,与黄州隔江对峙,黄州危急!”
顾思远蓦地从床上站了起来,直接赤脚踩在了冰凉的青石地面上。
谢沉云在他怀中一晃,轻若无物,却能感觉到手腕上握紧的力道。
夜晚的秋风,刮过空寂的寝殿,带来一种死寂般的沉默。
顾思远目光放空,盯着漆黑的殿外,嗓音也冷到了极点:“立刻传宋国公、陆丞相、魏正平等诸大臣,前往勤政殿议事。”
说完这句,他便扯过挂在一旁的外袍,穿上靴子,大步往殿外走去。
等人走后,谢沉云也立刻从床上起身,换了正常的宫装,急匆匆往勤政殿方向赶去。
而他到达之时,也正是殿内气氛最紧张时候。
数盏明黄宫灯,将勤政殿照耀地如同白昼一般。
顾思远坐在最上方的椅子上,神情冷峻漠然,目光从诸人脸上扫过。
因为叛逆之事,宋国公与魏正平正在争锋相对。
“魏将军,魏大将军,当初我早早收到线报,证明吴家极不安分,动作不断,但是你竭力担保得是不是,你力言不可大动干戈,你说只要派遣监军去往岳州城即可。现在呢,现在吴家已经反了,占据了五座城池,你手下的监军呢,就没有传回来一丝一毫消息吗?你如此作为,将陛下与百姓置于何地,你该当何罪?”
听了这话,魏正平却只是向顾思远行礼,微微告了个罪。
而后,便转身对着宋国公冷嘲热讽道:“国公大人,话可不是这么说得吧?当初本就是你那些探子传回来的消息模棱两可,否则何至于在朝堂上起了争执?岳州城何等重要,牵一发而动全身,派遣监军前去监察一番,也是陛下和诸位同僚的共同决定,此时,怎可全怪在咱家一人身上?”
“再说了,就算咱家派去的监军是个没用的废物,那咱家也想问呢,既然国公大人手下的探子那般厉害,怎么他们在吴家谋逆之前,就没传回来一点消息吗?依咱家看,吴家反叛一事,本就是极为隐秘、精心策划,非人力所能阻。”
宋国公当即怒上眉梢:“你竟敢如此切词狡辩!”
顾思远轻轻咳嗽了一声,看着两人,嗓音毫无波澜道:“两位爱卿是特地大半夜来朕面前吵架的吗?”
“微臣失礼。”两人立刻齐齐请罪。
顾思远不悦冷冷道:“此时,再追究过往已然无用,该想想如何处置那帮叛逆才是!”
宋国公一马当先:“陛下,那以吴家为首的逆贼,比起我泱泱大周,不过一撮尔之力,老臣愿披甲挂帅,去取了那吴家主之首级,回来向陛下请罪!”
魏正平立刻道:“此言差矣,国公大人如今年岁已高,听闻吃饭都不大香了,如何还能担此重任,陛下,臣愿为陛下分忧!”
宋国公怒极:“放肆,你敢这么跟本公说话,本公跟随先皇打天下的时候……”
“好了!”顾思远挥手打断,朗声道:“两位不必争执,此事朕已有决断,朕决定要御驾亲征!”
“……”两人同时一愣。
开什么玩笑呢这是?小皇帝,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陛下不可,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民间人家都有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是万尊之躯,比那千金之子,何止贵重千万倍,怎能亲临战场,以身犯险?”
顾思远却是非常坚定模样,大义凛然道:“两位卿家,难道是不信任朕的能力吗?这大周朝的天下,便是父皇当初在马背上打下来的,父皇能做到的事,朕为何不能做?朕若不能亲手从那些逆贼手中将五座城池夺回,以后又有何脸面去见父皇在天之灵!”
“……”魏正平。
他想说,你有个屁的能力值得信任啊!
你只是一个废物无能的昏君啊,又哪里比得上先帝啊?
要不是因为你的昏庸无脑,自己当初也不会帮你弄死了那么多皇子,最后扶持你这个废物登基了啊!
他赶紧继续道:“陛下,如今四海升平,与先帝那时大有不同,你是万民之主,百姓之天,自然应当稳坐京城,掌控全局才是。”
若是几个月前的顾思远,被他这么一哄,八成就乖乖听话了。
但此时此刻,顾思远只是摇摇头,肯然道:“御驾亲征,朕意已决,不必再多言!诸位卿家现在应该做的,是即刻回去点齐军士、备好粮草,明日一早,随朕驰援黄州!”
见顾思远如此油泼不进,魏正平面色也变了。
他眯了眯眼,嗓音微冷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行事怎可如此任性,难道忘了……”
正在这时,殿门处传来一道极为清脆好听的声音,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御驾亲征好啊,臣妾在书上看过,御驾亲征最是威风的了,陛下,您御驾亲征的话,可一定要带上臣妾一起啊。”
众人沉默。
呵呵,都是人才。
魏正平抬头一看,却见是顾思远前些日子选秀出来的那位谢美人。
呵呵,世道真是乱了,这都什么玩意儿,也敢出来打断他的话了。
不过,高座上的顾思远却是极为欣喜,他一边朝着谢沉云伸出手,一边兴致高昂道:“果然,天下间知朕者,唯有爱妃一人也。爱妃放心,朕明日定会带上你一道前往黄州城,叫你亲眼见证朕在沙场上杀敌灭寇的英勇身姿!”
谢沉云走到顾思远身边坐下,捂着嘴笑意盈盈道:“臣妾多谢陛下,陛下乃是天下间一等一的英伟之人,一等一的英雄人物,圣名远播,那些什么叛臣贼子腌臜之物,只要一听到陛下的名字,怕就要立刻吓得魂飞魄散、溃不成军了。”
顾思远点点头,十分赞同道:“此言有理,爱妃颇有见地。”
魏正平实在受不了这两个蠢货了,冷声打断道:“陛下,后宫不可干政。”
顾思远眯了眯眼,正要依照原身的脾性,狠狠痛骂一番。
谢沉云突然抬起头,轻轻飘飘地笑了一声:“这倒是恕臣妾无知了,后宫干政,比起阉党乱权,不知哪个对朝政的危害更大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