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建昭帝的生辰是十月初五, 霜降刚过不久,正是秋冬相交之际。
北风呼啸,便是在最繁华的皇宫大内, 也不时卷着枯黄的树叶簌簌而下。
谢宣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从马车中走了下来。
进入宫门前,他抬头看了眼满是乌云的天空,轻轻笑道:“真是风雨欲来啊!”
就像往日一样, 一路遇见的朝臣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谢宣也都客气地点了点头。
不过一会儿,一行人便到了文华殿前, 建昭帝生辰宴举办之地。
大皇子谢宏刚好也是这时候到, 这两个月, 因为肉眼可见谢宣和建昭帝闹翻了,谢宏倒是趁机得了不少好处,最近又重新得意起来几分。
见着谢宣, 又恢复以往的趾高气扬。
谢宣无意跟他计较, 点了点头,便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去。
不一会儿,外面响起动静,建昭帝带着后宫嫔妃来了。
今日是建昭帝的生辰, 在宴会正式开始前。
史官们还拿出了一个册子, 在众人前高声念起来, 上面记载了建昭帝这一年的功绩, 正好趁机展示一番。
再之后,才是歌舞起, 宴会开。
不过,今日的宴会上, 任何一人都比往日更加激动,完全没有认真用餐的意思,都在等待着建昭帝那最后的宣布。
饭菜上了一轮后,建昭帝终于开口:“想必众卿也知道,两个月前,朕便说过,要在今日宣布立太子之事。”
听得此言,在场之人都是一震,但嘴中却尽是恭维之词:“陛下春秋鼎盛,实在不必如此着急。”
建昭帝摇摇头:“朕的身体自己知道,太子事关国祚,早日立下,朕可早日放心,众卿也可早日安心。”
大家只能继续高呼:“陛下圣明。”
这时,建昭帝朝着一旁的王成英使了个脸色,从侧殿中走出个小太监,手上捧着一个明黄的盒子。
所有人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那里面放的便是立太子的圣旨。
就在这时,陆贵妃突然从座位上走了出来:“陛下,臣妾有事要禀。”
众人对视一眼,立太子本是政事,后宫绝不该参与,不过今天又是皇帝的生辰宴,所以娘娘们也都在此。
建昭帝脸色沉了沉,冷声道:“朕在说国家大事,你还不赶快退下。”
陆贵妃却跪得笔直,丝毫不退道:“臣妾所禀虽是后宫之事,却也与家国天下有关,臣妾要告发飞鸿殿俪嫔混淆皇室血脉,将野种当做龙种,皇上若对此视而不见,来日岂不将万里江山拱手他人?”
此言太过惊人。
殿内所有人呼吸都急促几分。
建昭帝甚至直接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看着陆贵妃的目光,恨不得把她吞下去:“贱妇,你在说什么?”
朝臣们突闻此言,更是震惊,在他们的眼里,陆贵妃是红颜祸水,是狐狸精,迷惑圣上、败坏朝纲,但看陛下如今模样,怎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陆贵妃看着建昭帝,看着这个终于在自己面前露出凶相的男人,冷笑道:“飞鸿殿的俪嫔是二十年前南诏进贡大梁的圣女,也是先理成太子的侧妃,陛下登基建昭元年的九月,理成太子在府中幽禁而亡。”
“原本陛下兄弟情深,留下兄弟妃子和遗腹子藏在宫内养育,倒也算是功德一件,不过,四皇子谢寰却是建昭二年的八月出生,彼时理成太子已去世将近一年,足以说明其来路不正,并非皇室血脉。”
“除非说,是陛下在兄长死了不到两个月,尸骨未寒之际,便强占了兄长的未亡人,这般俪嫔肚中怀得还可算是皇家血脉,否则,呵呵……”
“哗……”
这话一出,文华殿中一瞬间便仿佛开了锅的热水,讨论声一波接着一波,静都静不下来。
众臣止不住地交头接耳。
“这……这怎么回事?”
“俪嫔怎么会是先理成太子的侧妃?”
“那现在,这岂不是陛下……”
建昭帝狠狠瞪着陆贵妃,余光从谢宣脸上扫过。
好,很好,倒是真的被他们查了出来。
很好,居然还真的敢在这样的场合直接说出来,
不过,建昭帝冷笑一声:“贱妇,你胡说什么,朕看你是患了失心疯,什么俪嫔是先理成太子的侧妃,俪嫔明明是宫里的一小宫女?只是生寰儿时,伤了身子,所以一直不怎么见人,朕即刻召她来见就是了。”
陆贵妃挑眉,看了他一眼,轻笑着道:“臣妾今日敢说出来,难道还没想到现在这一层吗,现在飞鸿殿的当然不是俪嫔了,只不过是陛下你不知从哪找来的替身罢了。”
建昭帝眉宇阴沉,挥手招呼左右道:“朕说了你还不信,明知今日朕要立太子,却还故意疯疯癫癫,看来果真是朕平日太宠你了,来人,将陆贵妃拖下去关起来,日后再说。”
“本殿下看谁敢!”
谢宣突然站起身,凌厉的目光扫过左右侍卫,语气冷酷到极点。
建昭帝看着这母子两,冷笑道:“好啊,很好。你们母子今日是打算要造反吗?”
谢宣冷笑一声:“造反?父皇你对儿臣步步紧逼,不就是为的今日这般吗?想着儿臣先谋反,您就找个顺理成章的理由收拾了儿臣,好给你那最疼爱的儿子谢寰让位!”
建昭帝没料到,这一切居然早就被他猜到了。
既然猜到了,今天还弄这么一出,谢宣就这么自信?
不可能。
京营和御林军都在自己手里,他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建昭帝面色微敛,嘴上却是半点都不承认:“你在胡说什么?朕好好的逼你谋反做什么?”
谢寰也赶紧起身,对着谢宣呵斥道:“你自己大逆不道,对父皇不尊,又肖想皇位,刚刚连同你母妃编造为兄身世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好意思把自己谋反责任推到父皇身上,谢宣你真是没有半点担当。”
谢宣看着谢寰轻轻笑了一声。
“没有担当,那还是比不上四皇兄你啊。”
“祭典一案,本是你想污我名声、故意造出祭柱倒塌,结果我却因为福大命大,让你阴谋败露,最后是我们的好父皇为你辛辛苦苦收拾烂摊子,将这一切栽赃给了倭寇;”
“校场猛虎案,你本想借此谋害试探我,结果我又命大逃过一劫,最后还是我们的好父皇为你收尾,把这事赖给了草原人头上。”
“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四皇兄,没有担当这种话,从你口中说出去,实在是没有让人信服的力量。”
一众大臣,甚至包括大皇子和二皇子都纷纷色变。
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吗?
当初陛下处理那么风风火火,他们还当陛下是因为关心宠溺谢宣。
而因为祭典刺杀案,大皇子失去了京营的力量;因为猛虎案,二皇子更是直接瞎了眼,他们本都在怨恨谢宣,没想到居然是有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时间,两位皇子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若真是如此,那父皇就太不公平了,让他们三人自相残杀,却是在默默给谢寰铺路。
他们两人齐齐看向建昭帝,嗓音颤抖:“父皇,六弟说得是真的吗?”
建昭帝面色陡变,寒着脸:“你们两也想学谢宣这个逆子,来怀疑朕,质问朕吗?”
谢宣冷笑一声:“若是不想儿臣等怀疑,父皇可以当着群臣的面发个誓,永不立谢寰为太子,绝不将江山托付谢寰即可。毕竟,您在场的四位儿子,除了二皇兄瞎了只眼,实在不合适,哪个也比谢寰这种来路不明、薄情寡义的玩意儿好?”
闻言,谢宏眸子一亮,立刻接话:“对,父皇你发个誓。”
谢宽的面色不好看,但此刻,却也附和了一句:“只是一句话,很简单的,父皇。”
谢寰面色瞬变。
这些人居然……
建昭帝也脸色阴沉地看着这三个儿子:“你们三个逆子,居然敢如此逼迫于朕,朕若是今日受了你们的胁迫,日后还如何主持天下大事。”
谢宣随手抽过旁边侍卫的腰刀,在地面上缓缓滑着。
他抬头看向建昭帝的目光,深到了极点:“父皇,不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在我经历了那么多次杀机与意外之后,你以为我还会被这些话唬到吗?父皇,你明白那么粗那么高的祭柱朝,向着人脑袋倒下来时,有多可怕吗?”
“你知道那么大一只猛虎,朝着脸扑过来时,心里多么害怕吗,真可笑,儿臣当时还第一时间跑到你面前想救你,可你呢,父皇,你当时心里一定在偷笑吧?”
这一句话,把大家都带回了那日晚上。
是啊,六殿下原本对陛下多么纯孝,那样的生死关头,可是谁知道,居然是这样……
真是有些可怜啊!
建昭帝看着底下人的面色,知道谢宣是戳中了他们的心事。
他脸色微敛:“朕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就算是这样,这也不是你谋反逆君的借口。”
谢宣冷笑:“所以,儿臣就该乖乖等死吗?哼,那儿臣告诉你,儿臣不是那样的人,别人打了儿臣一巴掌,儿臣必然要两巴掌打回去。”
建昭帝沉声道:“所以,你要造反?”
谢宣毫不迟疑地点头:“是。”
建昭帝也点点头:“很好,你承认了很好,按照大梁律,造反乃是一等一的大罪,便是皇子皇孙也不可免,来人,将六皇子谢宣和陆贵妃全部羁押进刑部天牢。”
听闻圣令,立刻有禁军欲遵命出手。
却在此时,他们身边的队友不知为何突然反手一刀,倒戈起来。
那些要动手抓人的禁军,立刻直接倒在了地上。
殿内传来一阵阵无法遮掩的血腥味。
御林军中走出一人,对着谢宣道:“殿下,都被处理了。”
谢宣点点头。
建昭帝看着这一切,面色不变,只喃喃道:“原来禁军中居然有你的人。”
谢宣挑眉:“不然,父皇难道以为我是凭着一腔孤勇来造反的吗?禁军虽然被父皇你掌管多年,但他们最开始的选拔却是京卫指挥使司负责,入秋之前,禁军刚好就新进了一批人,趁机替换不是刚好吗?”
建昭帝却并不生气,看向谢宣时,脸上依然满是踌躇得意:“可你既然早知朕是在今天设局,难道就以为朕除了禁军之外,就其他什么准备都没有吗,哈哈,京营的三万人马应该已经在宫门外了?”
“你和你母妃,包括这些逼迫朕的逆臣,还有这些造反的禁军,待会一个也活不了。”
闻言,谢宣也轻轻笑了一声:“父皇,儿臣既然明知你设了埋伏,还敢堂而皇之进宫,难道你以为真的只有安插进禁军的这点人马吗?”
建昭帝面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众大臣却烦躁的蹙眉,感情你们父子俩在这玩套娃呢?
有什么直接摆到台面上吧,这一下挤一点的烦不烦,早点结束,也好让他们这些老实人早点选边站啊!
正在这时,谢宣抬头,看向站在建昭帝身边的顾思远,笑嘻嘻问道:“你去京营召集人马了吗?”
顾思远点头:“自然去了,禁军近万人马,关卓毅还带着一大批人在殿外等着,陛下一声令下他们就要冲进来,你安插进禁军的那一点人,有个什么用?”
谢宣点点头,似是在撒娇般道:“你办事,自然是最牢靠的。”
建昭帝看着这两人的交流,虽然顾思远还是一副冷脸模样,但他却从里面看出些宠溺意味。
这两人……
他瞪着顾思远:“你……你背叛朕?”
顾思远神色不变,嗓音冷漠:“末将自幼母亲早亡,父亲娶了继母之后,便开始偏心继弟,所以,末将自来最厌恶的便是偏心之父母,然就算末将父之偏心,却也未及陛下之半分。”
“陛下竟能再而三的联合儿子,去谋害自己另一个儿子,末将每每看到六殿下,便难免忆及自己艰难的幼年。”
“所以,末将并非背叛,末将只是从心罢了,陛下为人,实在不堪为父、不堪为君、更不堪为万民修身齐家之表率,今日在此,末将恭请陛下退位让贤!”
见了这陡然的变化。
在场众臣先是我了个大曹,好啊,你们个个都是演技帝。
而后,却是一部分属于谢宣盔下的大臣们,顺势走了出来,跪在地上齐声道:“请陛下退位让贤,请陛下退位让贤!”
“退位让贤?你们叫朕退位让贤?”建昭帝嘴中咀嚼着这句话,整个人跌坐在龙椅上。
他怎么也没想到,谢宣居然在自己身边埋了这么颗大钉子,关键时候给了他致命一击。
他目光从顾思远、从跪地的群臣身上一一扫过,发出一道道冷笑,最后看向谢宣:“让贤,让给你吗?”
谢宣点头,当仁不让道:“是。”
建昭帝摇头拒绝:“你做梦!”
顾思远看向建昭帝,淡声问道:“陛下如此坚定,难道是在等着关卓毅带人进殿,抓住我们做人质,然后再持你的手令去让京营大军退回吗?”
建昭帝面色一变,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所谓成王败寇,京营会帮顾思远造反,必然是受了天大的好处。
但是,如果顾思远都被他抓了,那好处自然兑现不了,京营还有必要造反吗?
顾思远冷漠的脸上,几乎升起一丝笑意:“陛下,您难道没有见过末将杀人吗,您看您现在距末将多远,一步,还是两步,谁先成为剑下亡魂还说不定?”
建昭帝面色一变,他已经习惯了顾思远站在身旁,居然没意识到这一点?
他梗着脖子:“谢宣敢杀父,日后史书工笔饶不了他,天下百姓也不会服他。”
谢宣立刻轻笑一声:“杀父不行,杀兄应该没关系吧?”
话音落下,本来被他拖在地上的大刀,下一瞬,就直接架在了谢寰脖子上。
或许是因为不常用刀,谢宣控制不好力道,刀刃触及谢寰的皮肤瞬间,鲜血立刻便渗了出来。
谢寰吃痛:“谢宣,你疯了!”
建昭帝也面色大变,吼道:“谢宣,你敢!”
谢宣歪着脑袋,神情天真无邪,却又仿佛嗜血的魔鬼:“事到如今,儿臣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这时,陆贵妃也慢悠悠地看向建昭帝,轻声道:“说起来,今日本宫路过青芜阁时,那里面突然冲出一贱婢冒犯了本宫,已经被本宫抓了起来,本宫这就让人去处置了她。”
建昭帝一惊,双目赤红瞪着陆贵妃,厉喝道:“贱妇,你把俪儿怎么了?”
他原本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事先让鱼鳞卫将俪嫔藏了起来,就藏在冷宫,没想到居然早就被这母子两发现了。
一定是顾思远,顾思远察觉后,告诉了他们。
陆贵妃黛眉微扬,十分无辜道:“什么俪儿,陛下先前不还说俪嫔身子差,一直呆在飞鸿殿吗,那宫女却是光彩照人、身体强壮,只是有些疯疯癫癫、不知进退,臣妾身为贵妃,后宫的半个主人,处置个冷宫疯疯癫癫的宫女,也值得陛下如此动怒?”
建昭帝只是不断叱骂:“贱妇,贱妇,你敢动俪儿,朕要你的命!”
听到这里,再看着建昭帝的模样,众大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建昭帝居然真的抢占了兄长侧妃,还是在兄长死亡不到两个月,便让人怀了孕,简直是不悌不义到了极点。
有那几个老古板的御史,立刻站了起来:“陛下如此做法,简直叫天下人笑话,往后还如何教化百姓?臣等也请陛下退位让贤!”
随后,其他文武官员对视一眼,也全都跪了下来:“臣请陛下退位让贤!”
谢宣轻笑一声,里面全是畅快。
他看着建昭帝,真诚建议道:“父皇不要发疯了,为了您和你心爱的女人、您心爱的儿子,也该顺应时势才是,下旨禅位吧!”
建昭帝靠在龙椅上,沉默下来。
谢寰面色骤变。
他知道他父皇动摇了。
他这一生,真是成也他母妃,败也他母妃,如果不是母妃被抓,以他父皇的性子,不会这么快动摇的。
不知过了多久,文华殿渐渐安静下来。
门外禁军抬走数具尸体。
宫人不断的泼水洒扫。
文武大臣已经全部撤离,立谢宣为太子的旨意,马上便要传遍天下。
顾思抬手擦了擦谢宣的脸颊:“什么时候还沾了血。”
谢宣脸颊就着他的手掌蹭了蹭,笑嘻嘻道:“你的愿望就要达成了,高不高兴啊?”
顾思远瞥他:“谁的愿望?”
谢宣伸出舌头,在他的掌心处舔了舔:“将军的呀,将军很久之前不就说想要在金銮殿试试了吗?”
顾思远:“……”
这件事,你倒是一直记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