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顾思远抬起头, 像以往那般冷峻着张脸,一本正经答道:“臣自己。”
建昭帝看着他,半晌, 瞪大了眼。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人?
虽然他自己也经常劝朝臣们要举贤不避亲,但那摆明了是客套话,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们, 也根本不可能干这种犯忌讳的事, 更别说这种直接正大光明举荐自己的。
建昭帝确认了一遍:“你……说你自己,你举荐自己当京营提调?”
顾思远面无表情点点头:“如果陛下只是想让人提调好京营, 令行禁止, 为陛下所御使, 那臣可以做到,臣愿为陛下分忧。”
气氛一时沉默下来。
建昭帝眯了眯眼。
顾思远的武功和办事能力,自然都是一流。
关键他确实对自己够忠心, 除了自己的命令, 谁的面子也不给,不管是后宫的妃嫔,还是那些皇子们。
尤其,他还跟陆贵妃和谢宣的关系极差。
建昭帝目光不定, 深深看向顾思远:“思远的性子真是一点没变啊。”
顾思远神色不变:“臣只是实话实说, 臣保证不了旁人的忠心, 但能够保证自己的。”
“嗯。”建昭帝点了点头, 没再说话。
既没有说不好,也没有说不好。
不过, 之后在队伍经过御花园时,他临时喊了停撵, 说要下来走走散心,然后把所有人都赶走了,只留了王成英一人在身边伺候。
顾思远猜到,建昭帝大概是要去那位真爱妃子的宫里。
惊鸿殿坐落在御花园身后,往西南角去一个极偏僻的角落,院落只有一进。
因为离圣上所住的皇极殿极远,平日这边基本没有人来。
甚至就连这宫殿何时改了名字都无人知,若不是这宫殿里住的人孕育了陛下的四皇子,就真是完全透明了。
此时,这座皇城的主人建昭帝,却坐在这简陋的院落里悠然地喝茶,心情看着十分愉悦。
而他的对面,则坐着据说他最不待见的儿子谢寰。
建昭帝放下茶盏,悠声道:“朕打算把京营提调一职交给顾询?”
“顾询?”谢寰一抬眸,皱了皱眉。
说实话,他对顾询是很不满的,上次在清县的祭台上,如果不是顾询,他针对谢宣的计划就能顺利进行了。
虽然最后,这件事情被扩大成刺君,又把刺客安到了倭寇身上。
俞至尧也从中嗅出些什么,之后便再没有提出赐婚之事,更是急着返回了浙江继续打倭寇。
这样一来,跟谢宣结亲的事也不了了之,他原本的目的算是达成了一半,但他心里却依旧不是很舒服。
他总觉得顾询这个人,将来可能还会耽误自己的事。
不过,父皇却不知为何,对其十分信任。
建昭帝眯了眯眼,看向他:“难道你有什么人选?”
谢寰回过神,连忙摇了摇头:“儿臣没有,父皇既然已经有了决断,那顾询必然有可取之处。”
京营关系到京都安全,也关系到皇宫和当今圣上的安稳,就算是他,都不敢随便插手。
他这位父皇,对待他更多是子凭母贵,有些事他心里还是需要忌惮。
建昭帝点头:“顾询平日确实不大给你们面子,不过他就是这个性格,为人还是很忠心的。”
“父皇看中的人,自然没错。”谢寰点头,想了想又轻声道:“只是儿臣担心顾郎将资历较浅,怕压不住京营的那些老油子。”
建昭帝捧起茶盏又喝了一口,方才眸子深深,语气幽幽:“压不住不是正好。”
如果能压得住,那这京营还会完全是属于帝王的京营吗?
顾思远岂不是又一个变相的京营指挥使,那他又何必特意安排这么一个提调的官职。
他要得就是顾思远只有一个虚职,只作为一个传令官,作为一个普通参将,处理那些他平日懒得沾手的事。
顾思远资历浅,没有家世背景,如今的一切全都靠着帝王的信任。
没有了自己,他就什么也没有。
无论如何,也脱不出自己的掌心。
京营里的那些老油子,自然不会像这么个人靠拢。
这么想着,建昭帝倒是乐了起来。
初时,他真是完全没往顾思远头上想,如今一分析下来,这人选倒真是合适极了。
坐在对面的谢寰,神色微敛,也明白了自己父皇的意思,连忙恭维道:“父皇明鉴。”
“你明白就好。”建昭帝满意地点点头,突然道:“之前太后提起,要趁着千秋节给谢宣选妃的事,你比他还长一岁,这次也一起吧。”
谢寰笑着点头道:“一切全凭父皇做主。”
选妃啊……
谢宣,你可知道,你将来的妻子已经是我的人了。
建昭帝见他笑容真切,心情不错道道:“皇儿放心,你正妃的人选朕已经定好了,绝对是最合适的。”
……
谢宣从太后的宁寿宫出来。
太后的千秋就是几日后,他听了宫里伺候的宫女说,这次太后会宴请诸多命妇和朝臣千金观察一番,为他和谢寰选正妃。
这不,他就赶紧去和太后表明了自己最近不宜选妃的事。
太后初时很不同意,不过,最后他指出自己的身体不好,不愿耽误别家姑娘后。
太后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同意了。
谢宣响起太后的神情,心底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喜是悲。
他突然发现,太后或许也知道他从小到大的病,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病。
一时间,谢宣忽然觉得这座皇城,变得无比压抑冰凉起来。
明明已经快入夏,身上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低垂着眉梢,纤长的眼睫在薄薄眼皮下投下一片扇形的可怜阴影。
半晌,谢宣轻笑几声,重新抬起了头,却发现眼前不是出宫的路,不知怎么居然走到了春涛亭附近。
春涛亭附近的湖里,曾经淹死过不少嫔妃、甚至皇子,极为不详,平日里基本没有人往这边来。
正在这时,一颗石子砸在了他单薄的背脊上。
谢宣身体一颤,抬头往四周看了看。
不远处茂密的花楸树上,坐着一道高大人影,手里上下正抛着两颗石子,极为悠然闲适。
见着他的视线扫过来,那人勾了勾手指,冷声命令道:“过来。”
啧,真是个无礼的家伙。
谢宣轻笑一声,迈步走了过去。
“顾郎将怎么这么调皮,多大岁数的人了,还往树上爬?”
只不过,老天告诉大家,不要说别人坏话,尤其不能当人的面说。
下一刻,眼前一阵阴影闪动。
他的双脚便也离了地,整人站在了花楸树的树干上。
谢宣没有武艺在身,身体又自幼虚得很,平衡能力等同于没有,脚刚挨了树干,便立刻惊险地摇摇晃晃起来,想惊叫但是又不能。
这里可是皇宫大内,要是引了人过来,他们两都解释不清,迫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屈辱地伸手去抱住身边那可恶的罪魁祸首。
顾思远稳稳站在一旁,冷眼瞅着他挣扎半晌,才好心地拎住其后领,帮忙稳住了身体。
谢宣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抬眸瞪着眼前这个可恶的家伙:“顾郎将,又仗着武功好就欺负本殿下?”
“六殿下体质太差,臣只是考验锻炼一番。”顾思远振振有词道。
谢宣瞪眼:“这么说,本殿下还要多谢顾郎将关心了?”
顾思远神色悠然,淡声道:“不客气。”
谢宣磨磨整齐的小白牙,做出个血盆大嘴的表情。
要不是这人穿着一身御林军盔甲,他保证自己已经嗷呜一口咬上去了。
然后,他的嘴巴连带着小半张脸,就都被一只大掌给严严实实捂了起来。
谢宣正欲挣扎。
哼,自己决不能一直被这人给欺负。
“嘘,看那边。”热气喷在侧脸,低沉磁性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谢宣耳畔痒痒,这痒也一直传到了心底里。
该死的大老粗。
不过,他还是凝了凝神,顺着顾思远的目光看了过去。
就在脚下大约几十米外的假山下,不知何时钻出两道人影。
看两人动作情状,分明熟悉至极,甚至是有私情。
片刻后,那两人小心翼翼地分头走远。
顾思远才放下捂在那白皙小脸蛋上的手,可怜见的,整张脸都憋红了。
谢宣赶紧先大口大口地呼了几口气,而后才目光幽幽地看向顾思远:“原来顾郎将早知道这两人的关系,所以才不让本殿下娶姜家姑娘,可惜,本殿下还以为……”
余音未尽,格外撩人。
顾思远捏着他的下巴,漠然道:“以为什么?”
谢宣笑意浅浅,伸出舌头轻舔了舔殷红唇瓣,嗓音迷离:“还以为顾郎将自己不愿成亲,也不愿本殿下成亲,是打算大家一起做对野鸳鸯呢……”
顾思远的瞳孔缩了缩,捏在小巧下巴上的大拇指缓缓上移,按上那刚刚被舌头舔过而水润的唇瓣:“野鸳鸯?末将倒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六殿下不是貌若好女,而是真正的姑娘家?”
“……”谢宣。
这人怎么这么扫兴?
谢宣不服气了,鼓了鼓嘴巴道:“怎么就不能你是那个母的?”
顾思远嗤笑冷哼一声,懒得回答。
这答案简直溢于言表。
谢宣小眼神从他身上扫过,也是,长得这么五大三粗的,谁家有这么个姑娘家,只怕还以为是盘古投胎,来这世间就是为了将来去开天呢。
谢宣脑袋里不自居浮现出,顾思远穿女装的模样。
啧,想想都可怕。
顾思远无视他那丰富的小眼神,继续说正事:“这几日,陛下可能会宣布京营提调的人选,到时让你的人都大力反对。”
谢宣眉心的戾气一闪而过,眯了眯眼:“嗯?不是说要像以前一样吗?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众所周知,建昭帝最疼爱他,那么建昭帝的想法,自己又怎么能反对太过呢?
这不是与当初说好的不符了?
顾思远轻勾嘴角:“因为这个人选很特殊。”
“人选很特殊,是谁?”谢宣眨眨眼,眸子水润又纯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真会骗人。
顾思远神色不变,淡声道:“我。”
“谁……”谢宣一愣。
顾思远捏捏他柔软的脸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沉默良久。
沉默地气氛都要凝滞了。
“居然是你……”谢宣嘴角微勾,眼中漾起一抹晶莹的笑意,歪头看向顾思远:“顾郎将真是个迷人的小妖精,不仅本殿下为顾郎将心折,父皇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啊。”
“……”顾思远。
他确认,眼前这个家伙大概就是欠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