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不大不小, 恰好叫在场中的众人听见,便是立在对面的陆璟之等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句‘本座的弟子’实实在在落入了他们耳里。
裴青怔了怔,循着声音转头望去。
席常月同样偏过了头, 只见越则关立在不远处,似察觉到他的目光,顺着朝席常月看来一眼, 眸光中透着显而易见的安抚意味。
像是……
知道些什么。
“你是谁?”裴青眉头紧锁看向身侧的不速之客。
便见来人身形颀长, 一袭绯衣,端的是风仪无双,对方只是静静立在那里,一个眼神, 便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睥睨之态。
裴青心头悚然一惊,却仍是不甘示弱地盯视过去。
他并非是没有听清越则关的话,而是不确定。
他不确定后者话中的弟子是谁。
更或者说,是裴青不敢相信。
不相信阿月这么快又拜了旁的人为师。
然而纵使裴青不信,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
只听耳边突然传出一声‘师尊’,嗓音清透而熟悉,令裴青的注意力瞬间转回来,眼神倏地重又落到了席常月身上。
接着, 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对方说了什么。
裴青愕然看向席常月, “阿月, 你刚刚唤他什么?”
席常月却没有理他, 将门大开了几分,似要走到越则关那边,唇瓣一张一合, 兀自继续说着, “师尊怎么过来了?”
他像是全然没有察觉到裴青的视线, 连余光都不曾停留半分在后者身上,便径直越过了他。
越则关看见小徒弟朝自己走过来,眸光微闪。
直到席常月行至近前,越则关勾起唇,抬手,毫无顾忌地将大掌覆到了席常月的后脑上,轻轻揉弄一下,继而扣着小徒弟的头往自己身边靠,语气更是轻柔,“可有受欺负?”
席常月怔怔看着师尊,闻言,鼻尖蓦地泛起一阵酸涩,他闭了下眼,摇头。
越则关定定望他,没有再多问什么。
少顷,越则关声音和缓地说了一句,“为师在。”
说话间,越则关五指插入席常月发间,指腹松松摁压,缓缓落到了后颈摩挲着。
席常月任由他动作,眼睛甚至半眯了起来,心底也已全然被这一举动安抚下来。
·
师徒二人的互动没有半分遮掩的落到了其余人眼中。
裴青瞪着眼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人与阿月做出连他都不曾有过的亲昵举动,心中酸涩之余,反应过来继续开口,“阿月,他……你拜师了?”
说完,裴青只觉嗓子一阵干涸,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脑中只余一个念头——他似乎……没理由再带阿月离开了。
越则关眉头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莫名感到有些刺耳。
‘阿月’……
越则关眸色暗了暗,视线压低些许,抚在席常月后颈的手挪了挪,在他耳垂上轻捏了下,倏然说道:“小梓沐可准备好了?若是好了,我们现在便可回去。”
闻言,席常月潜意识忽略了裴青的话,掀起眼皮与越则关四目相对,感受着耳尖落入师尊指尖上时的温热,轻轻点了点头,“嗯。”
嗓音低浅,却透着股柔软,乖巧的模样闯进越则关眼底,柔和了他眼中的暗色,终是挑起了嘴角,启唇:“走吧。”
席常月颔了颔首,隐隐能感觉得到,师尊似乎是明白他的心意。
他不喜裴青,师尊也就从出现后连一个眼神都未给对方,只当对方不存在一般。
席常月心中暖暖。
师尊是了解他的。
席常月想。
而裴青此时也察觉到自己被忽视,眼眶立时便红了一圈,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二人。
同样在看着他们的,还有陆璟之等人,师徒间的对话亦落进了几人耳中。
***
“方才六师兄叫那人什么?”白陌连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
六师兄竟叫那人师尊!
那人是六师兄的师尊!
白陌连下意识偏过头,视线落到了陆璟之身上。
那人是六师兄的师尊,那师尊算什么……
白陌连脑中蓦地闪现出上次在巷子里席常月说的话,那句‘我不是你六师兄’开始在脑内徘徊。
原来,六师兄已经拜入其他人门下了。
那么他确实不再是自己的六师兄了……
白陌连猛然摇头,眼神中写满了抗拒。
不,他不同意!
六师兄怎么可以不是他的六师兄!
白陌连脚下就要动作,忽地感觉到肩膀被人扣住,将他定在了原地,白陌连转头,便见霍燃目视着对面,手却牢牢扣着他,“大师兄?”
霍燃没有说话。
他也听见了。
小六儿有了新的师尊。
霍燃顿了顿后方才偏了下头,朝陆璟之的方向看了眼。
陆璟之脸上是一贯淡漠的表情,看似没有什么波动,实则眼底闪动着一抹异样的光彩。
不该是这样的,心下有个声音在说。
苏奕辙也瞧出了些许不同来。
师尊待小六儿的师徒情到底还在,从陆璟之微小的表情中,苏奕辙窥见了一丝真相。
他不由再次将注意力转回对面。
·
裴青此时心里早已乱成了一团,唇瓣张了又张,过了许久才问出一句,“阿月,你要和他走?去哪?”
说着,裴青眼神扫过席常月身旁的越则关,接着又迅速落回到席常月身上。
他想知道阿月之后会去哪。
时至如今,裴青也看出来了,席常月不会跟他走,因而他才想知道席常月会去哪。
裴青目光灼灼,凝视着席常月。
席常月眼睫扇动,正欲同他说清楚,倏然却觉耳垂上的热量一空,越则关收手,将人往身边又带了带,无端透着股占有的味道,他挑起眼淡淡睨向裴青,嗓音平淡,“无可奉告。”
越则关并不屑于同裴青过多交谈,指尖顺着席常月的袖摆向下滑,触到了一只泛着些微凉意的手,不由将掌心握上去,稍稍用了几分力,像是在把热度传递过去。
“看够了就出来,”越则关拉着席常月的手,眼神掠过裴青,看向半开着的房门,“走了。”
躲在门后探头的青江一个哆嗦,连忙走出来,嘴里叨叨不停,“回去了回去了。”
席常月瞥见青江时不时将眼神投过来落在自己身上,最后似乎定格在了师尊与他交缠的手上,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停顿几秒,席常月敛下眸子,被握着的那只手主动攀上了越则关的手掌,紧了紧。
越则关似有所感,侧眸看去。
席常月仰起脸,同他目光相对,“我们回去。”
越则关垂眼注视着席常月,弯了弯唇,“回去。”
·
三人相携下了楼,裴青见状犹不死心,抬脚就要跟上,然而下一秒,一股极为骇人的强大威压朝他兜头压下,令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裴青双目圆睁,看着几人走下楼梯的身影。
忽然只见立于阿月身侧的男人眼神淡漠朝他乜来一眼,与此同时似有一双无形的大掌将他的喉咙扼住,裴青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
裴青不甘地撇开视线,看向对面的陆璟之一行,像是期待对方能够有所表示。
他们是阿月曾经的师尊、师兄弟,若他们开口,阿月或许便会告知一二。
然陆璟之只是看着,没有丝毫动作。
他的目光同样是落在席常月的身侧,隐隐约约间,他能够感觉到此人出手了。
对方的实力不可小觑,陆璟之神情莫测,末了,眼神若有似无瞥向他们贴合在一起的宽大袖摆,心中蓦然涌起来一阵他从未体验过的情绪。
陆璟之很快调整过来,再度望去时,他定定看着越则关的身影。
从对方的身上,陆璟之看到了一股极为强烈的侵略性,占有着他身旁的人。
这个人……
陆璟之皱起眉。
他并不觉得对方会是个好师尊,这样强烈充斥着满满占有欲的情感,并非像是一个师尊待弟子的。
纵然陆璟之修的是无情道,可在某种方面,像是有一种天然的直觉一般。
正如……他觉得事情的发展本不该如此。
陆璟之动摇了,有些想要追上去的冲动,但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身为天启宗掌座,他不该那么做,未免太过掉份。
且……
席常月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朝他看过一眼,即便他是他曾经的师尊。
思及此,陆璟之眉间拢出了一道川字,似乎有什么在心间翻涌得厉害。
而同样不好受的,还有霍燃。
·
此时的霍燃依旧拽着白陌连的胳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
或许……
是因为他从小六儿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容,带着喜悦的表情。
可能保留现状才是最好的,所以他将白陌连拉住了。
但这依然不能阻挡什么,只见白陌连张了张口,脸上带着浓烈的不甘与愤恨,还有一丝希冀,“六师兄!”
席常月没有理会身后的声音。
他被师尊带着一路走出了客栈,手依旧被师尊牵着,青江走在他的另一侧。
白陌连只能眼睁睁看向几人离开的背影,直到他们彻底出了客栈,白陌连怒视霍燃,“大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霍燃没说话,眼底一片晦暗莫名。
退出天启宗也许对小六儿来说,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在他弄清楚那个梦境前,霍燃都不想席常月留在天启宗。
倘若真的有那一日,如此也将永远不会到来。
苏奕辙若有所思看了看霍燃。
白陌连咬牙欲追,却见对面的裴青比他更快一步朝客栈外奔去。
越则关带着小徒弟上了飞行法器,裴青身上的禁锢自然也便解了。
席常月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是在上了飞舟后,紧跟在越则关身后,同他一并进了房间,青江则自己选了个角落呆着,识趣地没有跟上。
***
房间内,席常月看了看师尊的背影,唤了一声,“师尊。”
越则关回过身,低眸,“嗯?”
席常月顿了片刻,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抬首看着他道:“若是弟子有事情瞒着师尊,师尊会不会生气?””
越则关扬了扬眉毛,饶有兴致地盯着小徒弟。
须臾,越则关:“不生气。”
话落的一瞬,席常月心底突然松了口气,然这口气还未松多久,只听越则关又道一句:“但是要罚。”
席常月怔住,没有捕捉到师尊眸中一闪即逝的戏谑。
“罚?”
席常月舔了舔唇,他问:“罚什么?”
越则关不答反问,尾音带着笑意,“你说罚什么?”
席常月眨了下眸子,看向越则关的眼神清润,良久,他才极小极小的说了一声:“只要师尊还要弟子,罚什么都可以。”
说完,席常月又飞快眨了眨眼。
不断颤动的睫羽透露着他的不安,仿佛只要得到的是一个否定的答案,那眼中的清润便会蒙上一层水雾,继而挂在眼睫上,稍稍一抖就会落下。
越则关垂眼注视着小徒弟的表情,心口忽地泛起一点疼痛,很细微,却是不容忽视。
他大致知晓席常月说的是什么。
无非是有关于他曾经的那些经历。
那些……
不好的经历。
越则关想到这里,心中不断涌起怜惜,好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人拉到身前。
·
下一瞬,席常月扑入了师尊怀中。
后脑被一双大掌抚着,头顶有低语传来,“为师的小可怜。”
席常月耳尖微动。
声音仍在继续。
“要你。”
简短的两个字。
藏着无限柔情。
席常月眼睫颤了颤。
少顷,只听一句,“怎么哭了?”
低低询问的声音里隐含疼惜,席常月感觉下巴被人勾了起来,埋在师尊胸膛的头被轻轻向上抬了抬,他眨了眨眸子,眼前是一片雾蒙蒙的。
越则关眸光闪动。
果然看到了一片水汽,盛在那一双清澈的眼眸里,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落在他眼前,可怜又可爱。
越则关抬指,指腹擦过席常月眼角,染上一点水渍,他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下,嗓音舒缓,却隐隐透着喑哑,“不哭。”
席常月凝望着身前人,仿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
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是何模样。
席常月只知道,这个人是他的师尊。
会疼他、宠他、保护他、给他温暖的师尊。
越则关深深看了他一眼。
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人,垂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最后,在他珍视的宝物上,落下轻柔的一吻。
越则关动了动唇,同时道了一句。
“不罚你。”
只会疼着、宠着、护着。
越则关将人拥入怀中,下颚搭在席常月发顶,开口时声音里带着喟叹,“为师怎么舍得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