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启宗距北海路途十分遥远,席常月和霍燃一道下山同苏奕辙、白陌连汇合后几人便打算乘坐飞舟前往,如此亦仍需八九日才可抵达。

前往北海的一路上席常月都留在房中打坐修炼。

在上飞舟前他就是待其余三人选好房间后才挑了最角落的那间房住下,而席常月的房间又恰好离几人都有些距离。

中途席常月门外曾传来过白陌连的敲门声,是为他送吃食来的。

修为达到金丹才可辟谷,而飞舟之上只有席常月和白陌连两人还是练气期,都仍需得靠吃东西来维持体力。

席常月今日照旧婉拒,依然是昨日的那副说辞,“拿回去吧,我屋里有吃的。”

白陌连犹犹豫豫,“六师兄你怎么一直待在房中啊,都不出来透透气,可别憋坏了。”

席常月盘膝而坐,双目微阖,见他不走,声音倏然冷肃下来,“憋死算我的。”

要说真的不恨白陌连那是假的,虽然上辈子的一切看似与他毫无干系,可终归都是因他而起,席常月不是圣人,做不到完全的冷静。

不论是谁,席常月都一视同仁,全当他们与自己是没有半点关系的陌生人。

门外,白陌连忽然一噎,眼里涌现委屈,“那、那六师兄你好好休息……我先下去了。”

说完,他端着手里的托盘就跑远了。

跑出一段距离,就看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墙根处靠着的霍燃,一见他东西又没送出去,霍燃眸中流露出失望,“你六师兄还是不要?”

白陌连眼底染着一丝水汽,欲哭不哭的模样,略带几分苍白的小脸看起来尤为惹人怜爱。

若是平常霍燃早就注意到了,眼下他却只是看着托盘上一样没少被带回来的一应吃食、浓眉微皱。

下山那日起霍燃就在想,小六儿是不是生自己的气了,否则那天怎会对他手中拿着两个大包袱也不闻不问便自顾下山去。

几个师弟中,属小六儿最是听话懂事,所以席常月当日那话一出,霍燃第一反应不是席常月说话怎的如此不客气、而是自己是不是哪里惹到了对方。

“大师兄……”白陌连见霍燃一直都没注意自己,不由张了张唇轻唤一声。

霍燃这才注意到他好像快哭了,眼眶红红的,忙上前把东西接过,“怎么了?是不是太沉了。”

在霍燃的观念里,师弟就是用来疼的,不过一人除外。

“都站在这做什么?”

苏奕辙清冷的声线适时响起,霍燃转头朝后撇去,只有这个二师弟,平日里冷冷淡淡就算、性子却是几个师弟中最差的一个,叫霍燃见他如何也关爱不起来。

一听声音,白陌连立马掉转头,低低喊了一声,极像受了委屈的小奶猫,声音软软的,“二师兄。”

苏奕辙看他一眼,面上虽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实实在在落在白陌连身上,似在等着他出声诉说委屈。

白陌连垂了下脑袋,弱弱道:“六师兄还待在房间里,今天也没有出来,我担心他闷坏了。”

全然没有提方才席常月不要他送去的吃食一事,不过苏奕辙扫了扫霍燃手上的托盘,一眼就看明白了,随即不知想到什么,视线投向白陌连微微有些泛红的眼角上,忽地说了一句,“小六儿欺负你了?”

白陌连蓦然抬首看他,在他将头摇成拨浪鼓之际,霍燃猛地沉声打断,“不可能!”

此话一出,苏奕辙的目光终于转到了他身上,白陌连也怔怔偏头望向突然激动起来的大师兄,目露疑惑。

霍燃拧眉,嗓音冷沉,突然郑重其事道:“六师弟不是那样的人。”

话音落下的一瞬,又一道声音从斜刺里传了过来,清凌凌的声音里透着满不在乎,“我就是这样的人。”

席常月从拐角走出,缓缓出现在三人面前,少年神情漠然,视线平视前方、却像是没有在看任何人。就见他淡淡侧目,乜了一眼霍燃,冷淡道:“大师兄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霍燃一怔,没说话。

席常月扯了扯嘴角,重又目视前方,不再看他,“若是无事,我先回房了。”

说罢,席常月随意抬起一只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作了个礼便折回了房间。

他是跟着白陌连出来的,方才席常月待白陌连走后回想起他软语劝自己出门透气,思索半晌后终究是出了门、本想叫住对方把东西留下再走,不料就碰到这样一幕。

顿觉无趣。

·

席常月一走,剩下三人面面相觑,霍燃还有些没回过味儿来,白陌连则是呆了呆,刚才蒙在眼前的那层水雾倏然化作一颗小水滴从他面颊上滑下去,但白陌连此刻的心情却是无比的震惊,还余几分不知所措。

他这完全是被席常月方才那句话给震住了,六师兄刚才到底知不知道他承认了什么!

还不等白陌连后知后觉解释一句,“六师兄他没有、”

他想说六师兄没有欺负他,然而话音才刚出口,一声轻笑就将他打断,白陌连缓慢偏过头去,便见他二师兄唇角微扬起来的弧度还没来得及收回,眼中还泛着浅浅的笑意。

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苏奕辙看了看他,终于想起来安慰一句——从某个刁钻的角度,“你六师兄出来透气了,小师弟可不必再担心了。”

白陌连:“……”

霍燃也轻咳一声,头一次看他这个二师弟如此顺眼,若非现在腾不出手,他定是要拍拍苏奕辙的肩膀。

此刻无法,霍燃只得投去赞赏的眼神,继而安排道:“散了散了,都回去休息,还有三日就到北境,届时我们可在那里稍作修整再前往北海。”

本来这个任务他一个人来可以不用休息,霍燃在师尊提出带上几人时就在思索此事、作为师兄要为师弟们考虑。

一入北境便离北海不远了,听闻师尊说还会有其他宗门的弟子一同前往诛妖,只不知那妖物究竟有什么本事……

***

北境,以大荒城作为始点进入,而大荒城则是建立在一片荒漠之上,放眼望去,满目黄沙,苍凉之感尽显。

席常月没有来过这里,霍燃等人也是第一次来。

霍燃将飞舟收起,几人一起朝大荒城中走去、身形逐渐隐没在狂沙之中。

一入大荒城,便立时能感受到天空中那一轮红日所散发出的惊人热量,白陌连抬起一只手挡在头顶,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霍燃,“大师兄,北海真的在这里?”

他疑惑,这里看起来不像有水源的样子,这大荒城倒是和它这名字一样,白陌连咽了咽口水,只觉喉咙干渴得厉害,“好热啊……”

席常月也热,但他同样对北境好奇,在听完白陌连问话后,不动声色看向霍燃,等待后者解释。

霍燃弯了下眼睛,自然也注意到了席常月的视线,反倒同几人卖了个关子,“晚上你们就知道了。”

看来,他确实对北境有所了解。

席常月默默收回目光,将心底刚刚产生的好奇压下,说服自己不要好奇、不能去问。

自重生回来后,他就在有意识地拉开与这些人的关系,此刻也是一样。

席常月心情逐渐归于平静。

倒是白陌连央求了几次、想知道大师兄在故弄什么玄虚。

毕竟是早就收到消息要来,霍燃当然早有准备,他也不打算直接告诉几人,反而笑着摇头,“晚上就能看到了,暂且等等,我们先去找一家客栈住下。”

语毕,霍燃想到什么,特意偏头叮嘱,“你也不许说。”

他看向苏奕辙。

苏奕辙瞥他,从头发丝都透露着一股慵懒,看样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提醒。

他同霍燃的入门时间虽隔着一年,但因其酷爱钻研那些偏门的术法,可谓是博览群书,故而苏奕辙同霍燃相比阅历也不相上下。

关于北境的异象,他也是有所了解的。

·

师兄弟四人入城后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和霍燃想的一样,大荒城中果然聚集起了众多修士,各大客栈几乎住满。

来自各门各派的有、散修亦有。

看来时都听说了北海发生的事。

但席常月看到如此场面心下却是十分诧异,看起来北海有妖一事知道的人不少……那为何上辈子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席常月不解,但他也只能按捺下来。

这次席常月的房间也和在飞舟时一样,距离几人最远。

只因人实在太多、好不容易挑出四间房来,师兄弟四人却全都被隔开了。

霍燃本打算提议挑选出相邻的两间房,两两一组入住,却被席常月拒绝了,“我认床。”

一句话,霍燃顿住。

白陌连眼中涌现出茫然,苏奕辙也看他一眼。

这算哪门子的认床。

席常月是不想和人同住、且还是他讨厌的人,所以才脱口而出这句托词,见几人齐齐看向自己,自知这个理由站不住脚,只得再找补一句,编道:“……认只有一个人的床,那样才睡得着。”

“噗。”一声低笑陡然从身后钻进席常月耳中,他下意识回头看去,一道绛红色的身影从他们师兄弟四人身后走过。

客栈中人来人往,那人正走上了二楼,应该是在此住店的修士。

席常月眼睛直直盯着那道背影。

刚才那人是在笑他吧。

席常月默然地想,接着转回头,许是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想要一人住一间,所以霍燃也没再坚持两人一间,反是被他方才的那句话逗笑。

“你啊,”霍燃摇头失笑,接着他转头去看掌柜,竖了四根手指,“那就四间。”

如此这般。

席常月如愿挑了最角落的那间房,白陌连的在最中间,霍燃和苏奕辙则在他两边、中间只隔了两间屋子。

说是晚上再聚。

席常月在房中打坐了片刻,可能是快要筑基的缘故,虽然他如今心境上有所不同——更为精进了。但修炼不是一蹴而就,还需慢慢巩固,一味的打坐并不能再让他修炼上直接突破那层瓶颈,还要一个契机。

上一世他是在与妖物缠斗时突破筑基的,席常月想了想,时间还太久,他想快些的话就得寻找其他机缘。

这么想着。

左右打坐不出什么,席常月干脆出了房间,他站在二楼下望客栈大堂,忽然扫见那抹熟悉的绛红色一角,心中一动,抬脚下了楼。

·

直到随那人身后离开客栈,席常月才发现自己已经跟了人一路,他停下。

那人的背影恰好消失在街角。

席常月止步原地,只见他来到了一处商贩汇聚的地方,他们各个身着粗布,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小物件,仅是往旁边瞥了一眼,席常月就被吸引住了。

他看向其中一个商贩,扫到对方身前背着的小箱子,里面是一些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人偶。

席常月走不动道了。

他本意是想出来看看,没想到会跟上那人走了这么一段,行至此处又被各种精致小巧的物件迷了眼。

席常月上一世碌碌无为,只知修炼打坐,便是下山也只将任务做完便回宗,还未有过这般闲暇的时候。

也没遇到过这些有趣的东西。

那个商贩见他在自己跟前停下,立马喜笑颜开地招呼起来,“小仙长,您看喜欢什么?带点回去收藏……”

好话不要钱的往席常月跟前堆。

他顿了顿,垂头看着一个绿油油的东西,蹙眉指了指,“这个。”

样子奇怪,手脚短小,但鼻子两个孔洞异常肥大,还有两只硕大的耳朵。

席常月迟疑开口:“这是妖兽?”

席常月自幼在修真界中长大,从小肩上就背负着家族的希望。

在进入天启宗前,他的生活枯燥且乏味,整日不是背诵功法就是打坐入定入了天启宗之后,席常月的性子也没有多大改变,从未接触过这些。

就像个提线木偶,且是被设定好了程序的提线木偶,整日做的是相同的事。

也不怪他只是一个炮灰……

席常月话音刚落,便对上商贩颇有些一言难尽的表情,他面庞上带着风沙刮过的沧桑、有些泛红夹杂着几丝皲裂开显出的白色纹路,“这、”

商贩的话才刚起了个头。

席常月只听耳畔传来一声似曾相识的笑音,轻轻滑入耳膜。

身侧一道气息悄然靠近,席常月心头一凛。

是他方才跟的那人。

还不等席常月转头,后者又用一种极其轻缓的语调,漫不经心地开口同他科普,嗓音隐隐含笑,“你看,有没有可能……它只是一头猪?”

下一秒,商贩略带几分尴尬的后半句话响起。

“这就是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