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边缘, 切开了一道口子。
一双手从裂缝中钻出来,随即, 一个人从虚空的缝隙中跳出来, 现身于这个世界。
贺长生上岸后,拂了拂衣服,随后, 他摊开手。
随着他的动作, 袖子里面钻出两张纸人,一只拿着一本小手册,一只拿着毛笔。
贺长生打开小手册, 用毛笔在上面做了记号。
“好了,这样就不会搞错时间了。”
贺长生按照林见说的, 每一天都做好笔记,就不会搞错时间了。
看到他做的事情,一个小纸人跳上他的肩膀,看着他, 拱了拱他的脖子。
这一些纸人, 都是贺长生用自己的心魂做成的, 他们不需要会说话, 贺长生都能明白他们的想法。
这个小纸人, 代表了他的傲慢。
傲慢说:你怎么可以给凡人驯服呢?我真的鄙视你。
贺长生撇嘴。
此时, 另一只小纸人也跳上他的肩膀,一脚踢飞傲慢的小纸人。
情感说:可是你这么做,很开心。
“还好吧, 一般吧。”贺长生就是嘴硬。
小纸人们已经不想要理他了。
贺长生翻着小手册, 大概算了一下时间, “快要一年了。”
他的意思是, 快要回伏羲院了。
四个小纸人们闻言,兴奋地上蹿下跳。
这些小纸人们继承了贺长生的很多品质,比如说好逸恶劳,对于它们来说,在伏羲院可以长时间待机,偷懒睡觉,在外面,不仅要担担抬抬,还要时时刻刻哄贺长生开心。
太难了!
这种事情交给林见比较好。
他比较擅长。
四个小纸人达成了共识。
他就应该帮我们承担这一份辛苦。
因为……
因为!
因为贺长生在林见小时候去剑林取剑的时候,就为了他,就附身到我们的身上,一路保护他!
拿了贺长生的好处!必须偿还!
贺长生伸出手,食指一弹,将纸人弹飞。
小纸人差点掉到海面上,它立刻躺平,让微风吹拂,它顺着风,回到了贺长生的身上。
喂!要湿了。
“不可以调侃我。”贺长生眯起眼睛,威胁道。
四个小纸人立刻集合,随后一起钻进他的衣袖里。
在它们安静后,贺长生抬起头,看着天色。
天空阴暗,黑云飘浮,无边无际。
从某种意义上,深渊和人世间也无差,乌漆麻黑,混沌纠缠,也是无边无际。
天道不仁。
凶兽也不仁。
天道和凶兽,才是同道中人。
贺长生拿出另一本本子。
他打开本子,里面只有一张纸张,纸张是神州的地图,以及几块可以移动的木头。这几块木头,有点像是唐稚世界的七巧板,可以组成很多形状,形状一旦组成,就会指着神州上的某个地方。引导的地方,就是虚空之境的门扉所在处。
这是一件稀奇的宝贝,经过于颐的帮忙,贺长生在伏羲院的宝库中找到。
贺长生的手灵巧地摆动,不一会儿,就得出来一个精准的位置。
黄泉彼岸。
那里真是一个好地方啊,不仅是深渊裂缝的附近,居然还藏有虚空之境的门扉。
贺长生将本子收起来,然后仰望着天空。
天雷滚滚,暴雨将至。
贺长生飞于高空中,在衣服沾上雨滴之前,就落到了地板上。
他的金屡祥云靴落到地板上,绣着宫粉紫荆花的衣角被风吹起,金丝缝边的衣袍垂落。贺长生打开扇子,扇面上的桃花栩栩如生,似乎正在阳光下开放。
贺长生站稳后,抬起眼。
他竟然落在一片彼岸花中,红色的铺满一地,细而长的河流,卷着掉落的花瓣,冲刷而下。
贺长生缓缓收起扇子,打开地图,往某个方向走去。
彩色缤纷的花在小孩灵巧的手中,成为了花环。
小孩郑重地将花环戴到蚩之的头上,然后双手握住他的肩膀,拉远打量他。
“嘿嘿,好看。”小孩看起来很满意。
蚩之无聊地撑着脑袋,盘腿坐在草地上。
“漂亮!”小孩兴高采烈地伸出手,转圈圈,“等我以后当新娘子,我也要戴漂亮的花环。”
蚩之闻言,立刻冷哼。
“如果蚩之愿意对我好好的,小鱼长大后,也可以考虑当你的新娘子哦。”小孩将双手背在身后,蹦蹦跳跳,回到他的面前。
“拜托,你是男的啊!”蚩之觉得自己应对不了这个小孩了。
“小鱼以后要当新娘子。”小孩还在快乐地转圈圈。
依照他脑子有问题的程度,蚩之怀疑他到底能不能长大。
“还是说,蚩之已经有新娘子了?”小鱼问他。
“没有。”蚩之老实也回答,“凡人的生命短暂,而且为了持续霸占这个世间,所以才会做结合、生育那种无所谓的事情。我们的种族不一样,我们有悠长的生命,并且种族的个体几乎对彼此都不友好,没有血缘的说法。就算真的有血缘关系的,在某种情况下也会斗得你死我活,到那时候,根本不会管对方是不是自己的亲人,照样残杀无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越是结合,生育的小孩越多,对自己的威胁越大。因而,我们的种族,天生就排斥结合,也不想要生育新的生命。”
“哦哦,那蚩之没有新娘子。”他只听懂了没有两个字的意思。
蚩之翻白眼。
“如果蚩之娶小鱼为新娘子,我会一辈子都好好照顾你的。”小鱼摸了一下他的脸。
蚩之说:“罢了。”
这个小孩的脑子有问题啊!他为什么要说那么多他听不懂的话?
小鱼收回手,去旁边拔草去了。
蚩之想了一下,突然变出了一根黑色的羽毛,到他的面前晃了晃。
小鱼抬头看他。
“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鱼摇头。
“凶兽活下来的岁月长久,力量不断积累,但是我们的身体无法承受所有的力量,所以会把部分的力量凝聚到一些羽毛中。一根羽毛,可以助修道人获得成千上百年的功力。总而言之,是很珍贵的东西。”
小鱼眨巴眼睛看着他。
“哼,如果你跪下来求我,我也可以送给你,起码可以让你聪明点,活久一点。”蚩之很得意。
小鱼眯起眼睛看他。
蚩之还在得意,小鱼伸出手,将戴在他头上的花环收走了。
蚩之:“???”
“蚩之原来不是好兽啊。”小鱼明白了,他摇摇头,准备走了。
“喂!”蚩之想要解释,他连忙伸出手,拉住小鱼的衣角,就在他想要说点什么挽留他的时候,一阵风吹来。
风中有某种熟悉的味道。
蚩之皱眉,随后他放开小鱼的衣角,一下子站了起来。
“蚩之?”小鱼仰头看他。
蚩之突然冷了表情,说:“嗯,你今天先回家吧。”
有客人来了。
折扇打开的声音响起,风卷着掉落的花瓣,不停地往这个方向吹。靴子踩在花上,来人比漫山遍野的花更加美艳。他微微带笑,金色的耳环摇摇晃晃。
“哇。”小鱼睁大眼睛,不敢置信这个世间还有这样的仙子。
“真是没有想到啊,你得到了可以在这个世间自由行动的身体,却没有到处去游玩,反而自愿困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和一个小孩玩过家家。新郎官,游戏人员再加我一人如何?”
小鱼听到他说话,由一开始的惊艳,变成了愣然。
蚩之往旁边走了一步,挡住了小孩。
“贺长生。”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贺长生的扇子放在脸下,笑得狡黠,“小孩,若要找新郎官,可不能找这样的人,名字带忠厚的男人,说不定是最凉薄的。”
“若名字与命运相反,你才最需要注意啊,贺长生。”蚩之冷嘲热讽,眼睛紧紧盯着他。
和他相反,贺长生怡然自得,悠然自在。
小鱼抓住蚩之的袖子,偷偷地探头,想要看一眼贺长生。
“我喊你滚蛋。”蚩之低声说。
“若我要抓他,他能跑去哪里?”贺长生觉得好笑。
“你不是来找我的吗?”蚩之顶着一张石东临的脸,说出了相当天真的话。
贺长生扭了扭脖子,双眼冷酷无情。
“你知道我的,我有仇必报,你在鬼城对林见做了什么,我记得一清二楚。”
贺长生话落音,蚩之先动手为强,他冲了过去。
他的手变成了尖利的爪子,刮过的风让背后的花草树木纷纷折断。
速度快,动作狠,力量强大。
贺长生的眼睛一转,精准地捕捉到他的动作,他伸出手,扇子挡住蚩之刺向自己脸庞的手。蚩之一次未得手,并未就此放弃,他对贺长生的攻击不停,完全没有停歇的打算。他们两个人都非世间之物,光论力量之争,确实是此间最适合的对手。
小鱼在一旁,眼花缭乱,然后发出了惊恐的声音。
“花……”
何止是花都没有了,这里因为蚩之的攻击,眼前的一切快要变成了一片荒地。
“花没有了吗?不着急。”贺长生的声音从漫天的攻击中传出。
不一会儿,小鱼就看着蚩之一下子被踢飞,撞向了遥远的一棵树。不等他反应过来,一阵风刮过,那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仙人就到了他的旁边,折扇压在他的肩膀上。
蚩之很快就爬了起来,随后,他便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贺长生笑吟吟地把折扇从小鱼的肩膀,挪到了他的脖子旁。
饶是这个小孩子平常奇奇怪怪,也觉得背脊一凉,不敢乱动。
“是这样的。”贺长生轻飘飘地和他解释,“你面前的这个蚩之呢,曾经把我的人脖子一扭,‘咔嚓’一声杀掉了。很过分是吧?”
小鱼不敢说话。
“我们最喜欢同态复仇了,他把我的人脖子一扭,那我也该把他的人脖子一扭,你说对吗?”
小鱼异常惶恐,想要摇头,但是又不敢动。
“可笑,你想杀就杀。”蚩之冷笑,“你用什么威胁我?”
贺长生笑吟吟地伸出手,用折扇摩擦了一下他的脖子,说:“下辈子,不要和奇怪的人搭话。”
“小鱼不要死!蚩之救我!”他拼命呼救。
蚩之静默了一会,然后在贺长生的面前跪坐下去。
这是他们凶兽之间,战败者的姿态。
对于傲慢的凶兽来说,认输比死更具有侮辱性。
贺长生眯起眼睛笑了。
他可真是一个带恶人,看到别人痛不欲生,尤其这个人还是自己的敌人,怎么就这么愉快呢。
“坐吧。”贺长生的扇子从小鱼的脖子旁挪开,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鱼腿一软,一下子坐在草坪上。
“叛徒。”蚩之咬牙切齿。
“说话小心点。”贺长生说,“你知道我的脾气不太好。”
“那是柳亦行!”如果不是柳亦行,他们早就挣脱了束缚,千年的黑暗,怎么能就此罢休。
“你知道他是柳亦行,我能不知道吗?”
“你居然站在伏羲院的那一边!”蚩之其实对这件事情是惊讶的。
“不,凶兽只为自己。”贺长生淡然说道,“若只能有我一人能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就算是上百的同类,也该为我殉葬。”
这就是凶兽的生存方式。
那蚩之没话接了。
“你跑出来,应该也不是抱着拯救其他同类的伟大想法吧。”贺长生淡淡说道。
“我管他们去死。”蚩之冷酷无情。
贺长生从袖子里甩出四张小纸人,纸人们拿着一块布,在草坪上铺好。他们整理好后,贺长生才施施然坐了下去。小鱼的眼珠子嘀咕嘀咕乱转。
“不要想跑。”贺长生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蚩之,你最好教育一下他。”
“乖乖坐好。”蚩之没有好气,“刚才让你跑,你又不跑快点,现在跑个屁啊。”
贺长生打开扇子,摇了一摇,说:“交代一下,你是怎么回到世间的吧。”
蚩之略微抬头,想了一想。
若说贺长生是全靠自己,找到了深渊缝隙的薄弱处,然后用自己的力量,一下子冲出深渊。
蚩之则是被感召。
石东临这一生,只有两次凝视深渊。
第一次,被无所事事的的好几只凶恶凶兽吓退。
第二次,则是带着交易而来。
他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和魂魄,换取凶兽的力量
石东临要做什么,不在凶兽的考虑之中。
他第一次凝视深渊,就被吓到,大部分的凶兽对他都没有兴趣。但是蚩之答应了他的要求。
“他要我的力量,我想要重回世间,就是这么简单,没有别的。”蚩之淡然说道。
“你没有要那种,帮我们打开深渊,让所有凶兽重回大地,之类的承诺?”贺长生问他。
蚩之说:“你别蠢了。”
贺长生说:“我看蠢的是谁。”
“深渊是一个空间,永远存在,特性是与深渊产生越深厚的关系,就会成为深渊之物,越难逃脱。不管我们逃到这个人世间的哪个地方,深渊只要打开一条和世间的裂缝,我们总会被打回去。身为一个空间,深渊和其他的空间一样,永远在这个世间留有门扉,这也是你能逃走的一个重要因素,这也是我们很容易被召回去的原因。”蚩之说,“深渊的第二个特点就是,门扉永不紧锁,每到了一定的周期,就会开门。平常时候,深渊是从外吸收东西,只有门扉开的时候,是往外推东西,这也是我们几百年可以现身短短一段时间的原因。”
他们对于深渊,比任何生物都清楚明白。
“凶兽这种生物是毁灭之物,我们一旦降落世间,非我们主观意愿,周围的生物的生命都会因为我们而枯萎。我和你之所为可以接触生命之物,是因为我们委身于人体。”
这就是,伏羲院的人从不考虑和他们对话商量的原因。
无他,凡人和凶兽的族群的关系,就是你死我活。
“所以,深渊永远都不会关闭,也很难开启。”
“很难,却不是不可以。”贺长生接话。
蚩之笑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同样是凶兽的他们,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伏羲院的阵法,其实存在可以完全关闭或者打开深渊的可能性。”蚩之说。
“但是不可能。”贺长生接话。
“伏羲院的阵法注定了只有凡人可以使用,神不可违抗天,人只要愿意受苦受难,就可以逆天而行。”
“但是人的力量有限制,不管是怎么样的天才。就算他们想要完全打开或者关闭深渊,阵法再进一步,就是神魂俱灭。逆天之力量,神拥有,却不可以使用阵法。使用阵法之人,有逆天之方法,却没有逆天之力量。”
“这就是伏羲院和凶兽,耗了千百年,甚至会是千万年的理由。”
“嗯。”对话到这里,贺长生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蚩之问他。
“你就是个被利用的蠢材。”贺长生明白了这一点。蚩之完全不了解石东临想要做什么,面对合作,同处于一个身体的凶兽,他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
蚩之咬牙切齿,怒道:“我忍你很久了?”
“为了什么?”贺长生不解。
蚩之狠狠地伸出手,拔了一把草,说:“当年司空闻人封印深渊的时候,我们好不容易终于一心联合,想要阻止她,你那时候在做什么?”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贺长生回忆了一下,“大概是睡觉吧,那时候我正好找到了一个可以看见阳光流下的位置,看着阳光倾泻,还挺好睡的。”
“柳亦行那一次呢?”蚩之继续追责。
“那一次人和凶兽都太多了。”贺长生说,“我不想被你们熏到,走了一段路,就回去了。”
“不说远的,灵澈那次呢?”
贺长生思考了一下,没有想到什么,“睡过去了吧。”
因为他没有记忆。
“懒惰、脾气差、傲慢、孤僻、鸡毛、爱美、自私!”蚩之说,“我知道凶兽没有一个好东西,你是第一名!”
又一个贺长生七宗罪。
贺长生沉默了一会,然后提醒他,“但是当年与神作战,我战功斐然。”
蚩之看着他,说:“那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你的实力大不如前,你为了依附在凡人的身体里,牺牲了太多。你如此,还敢和我们作对,下一次深渊开,你的身体就会被撕开。”
贺长生闻言,开口问:“你现在是在威胁我?”
“呵。”蚩之冷笑,随后动了动脚,准备坐下。
“跪好。”贺长生可是盯着他。
蚩之满脸屈辱,重新跪坐回去。
贺长生用扇子点了点小鱼的脑袋。
小鱼感觉脑袋一寒。
“你还想怎么样?”蚩之受够了,“你直接说吧。”
“为我立下誓言。”贺长生说,“你永远不能伤害林见。”
这很公平,一换一。
蚩之沉默,随后告诉他:“他现在是伏羲院的掌门。”
如果以前让他发这样的誓,是很简单的。但是当林见成为了伏羲院的掌门,这一切的意义都变了。
“那好吧。”贺长生站了起来,随后拍了拍小鱼的肩膀,让他走,“这个小孩活下来了,但是蚩之……”
你要死了。
死了的东西,就无法伤害林见。
小鱼懵懵懂懂地站起来。
蚩之随意地挥手,让他走。
有了蚩之的允许,他才跑了。跑之前,他还回了几次头,但是蚩之没有空搭理他了。
贺长生在活动手脚。
就在贺长生考虑要怎么撕掉面前的凶兽的时候,蚩之突然站起来,抬起手。
贺长生一脸疑惑。
“我蚩之,在此立下誓愿,永远不会伤害林见。”蚩之一字一句说道。
“石东临。”贺长生没有好气。
“不必如此无奈。”石东临笑着说,“刚才的誓言确实是蚩之立下的,我和他商量,他已经同意了,所以今天,我们可不可以不战?”
和贺长生打架,损害太大了,石东临想要尽量避免和他的冲突。
“深渊开启在即,你也不想在那之前受伤的吧。”虽然贺长的实力在蚩之之上,但是两人若是死斗,贺长生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贺长生打开扇子,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眼睛转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坐下吧。”石东临坐下了,“虽然周围的花草已经被毁了,太阳还是很好的。其实我一直都很想要和你聊聊,尤其是知道了,你其实就是凶兽本身后。东方告诉我的……”
但他说到东方的时候,语气有一点点不对劲。
他隐藏得很好,贺长生也并不在意,所以就这样过去了。
“凶兽,告诉我,你是想要救这个世间吗?”石东临问他,“虽然在我看来,你似乎并没有救世的倾向。”
“先回答我吧,石东临,你想要做什么?”贺长生问他,“因为在我看来,你也没有多少灭世的倾向。”
石东临闻言,抬起头,看着天空。
“你那天在深渊,看到了什么?”贺长生问他。
“凶兽让我看见的是无边的深渊。”石东临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以及在深渊下,一个又一个死去的伏羲院掌门。他们的死亡换取的只是片刻的平静,以及世人对他们永远的不理解。”
仿佛是无止尽的循环,永远结束不了的宿命。
“然后呢?”
“我很害怕,我很愤怒。”
贺长生告诉他:“你如果害怕,可以逃走,方景新不会按着你的头,硬要你为他们牺牲。”
石东临看着贺长生,笑了笑,没有答话。
贺长生没有办法逼迫一个人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你还记得,你我当初的论道吗?”石东临说。
“多多少少吧。”贺长生回忆了一下,只想到了林见破掉了炼成阵的事情。他的小林见,真是了不起。
“你当初因为顾及有其他人,并没有说出实话。”石东临说,“让我真心再问你一次,你要为多数人,牺牲少数人,你要为重要的人,牺牲无谓的人吗?”
贺长生收起扇子,倾听风吹过水面的声音。
“你知道吗?”贺长生说,“当天空看起来似乎要下雨的时候,部分的农民在诚信祈求雨落下,因为他们想要庄稼灌溉水后,生长得更加茂盛。但是同时,也许在地面上晾晒东西的人,祈祷雨不要落下,不然他们的东西就会毁于所有。然而,不管他们怎么想,要下的雨终会落下,不会下的雨就是不会下。当时间一天天过去,修道者希望积累的时间增加了自己的修行。但是凡人却怨恨时间的飞逝,让自己衰老。不管他们怎么想,时间依旧不会停止。这种,永远都不会一个人或者其他什么生物的意志而转移的东西,叫做天道。就算是神,也要折服于无情的天道,面临天人五衰。”
“我知道。”石东临比他更懂这些东西。
“凶兽与天道同道。”贺长生说,“那天你问的答案,我真正的回答是,我不在乎。”
死多数人,死少数人,世间存活,世界毁灭。
凶兽不在乎。
“你想要探测我的良知,想要寻找对立,想要寻找认同,但是,我既非一,也非二。”他之所以身在此处,是为了自己。对贺长生来说,这个世界并不美好,起码没有让他有一种强烈要守护的欲望。但是他也不会故意去毁坏他,因为没有必要。
石东临看着贺长生,笑容不知何时消失,他说:“原来如此,那我和你确实无话可说。”
贺长生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我来这里,不是找蚩之,也不是找你。事情已经办完了,告辞。”
石东临目送他离开。
“原来如此,我的道只有我一个人。”他喃喃自语,语气中有无人能懂的寂寞。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栗。
事情办完,贺长生在决定好的时间之前,回到了伏羲院。
林见应该还在闭关,来接他的人只有一个。
唐稚穿着一身黑衣,消瘦了不少,他看到贺长生,没有像以前一样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只是笑了笑,喊道:“大师兄你回来啦。”
若是以前,唐稚一定飞扑过去,抱住贺长生的脚,用某种戏谑的音调,说:“大师兄你回来啦!我想死你了!”
“怎么了?”贺长生走到他的旁边。
“没事。”唐稚如梦中醒,他故意抬起手,抹着不存在的眼泪,想要用轻快的语调掩盖心情,“前段时间,有一条蛇专门跑到我面前死掉,我非常唏嘘。”
贺长生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
唐稚对上贺长生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后他低下头,用脚踢了踢地板,眼泪掉下去。
“为什么要跑到我的面前死掉呢?太坏了,太坏了。”
贺长生和唐稚来到了后山。
后山多了一个坟墓,面对太阳升起的方向,可以看到每日的晨曦。
唐稚当着贺长生的面,愤恨地踩了几脚坟墓。
贺长生拍了拍铺好的毯子,让唐稚一起坐下。
唐稚走过去,在贺长生的旁边坐下,双手抱着膝盖。
“大师兄,对你来说,几十年的生命,和几百年的生命,都没有区别吧。”唐稚闷闷说道。
“嗯。”这是实话。
“其实我是……”唐稚张开嘴巴,却有表达不出来的话。
贺长生问他:“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你回来晚了,我挫骨扬灰都做了。”唐稚说。
贺长生看着他。
“鬼城也没有消息,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死彻底了,还是没有。”唐稚该做的都做了,因而当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才如此无力。
若是东方溯光在此,大概会说,没有必要吧。他既然敢做,就应该想好了后果。
就像他当初,决定为了自己的自由,毁灭了一座城。
现在,他为了一个自由的可能性,葬送了生命。
既然一切都有所预料,那么承受后果的时候,也不需要过于悔恨。
那个人有时候真是凉薄到了某种极致。
他们两个人坐着,又看见一轮沉下山头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