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相遇

天就快要亮了, 无带着贺长生走进了洞穴的深处。

里面别有洞天,墙壁上画满了阵法的图案,所有的阵法都通向一个地方,一条流淌在洞穴里面的溪水, 水是黑色的, 看起来污浊不堪。

无到了后,动作熟练地走到溪水旁, 他蹲下去, 将丑陋的脸凑过去。

他在喝那黑色的水。

当他这么做了后,溪水就变回了清澈的颜色, 而他身上的泥团就更多了。

贺长生拿着手帕在擦拭自己的伞,他看了一眼无, 一瞬间就知道他在做什么了。这个土地神, 在吸收这一片区域的所有诅咒与污浊,用自己的身体来承受所有的邪物, 保证这一片地方的安全与整洁。

当他这么做完后, 肚子立刻就撑了, 他的动作更加缓慢,几乎是蠕动着。他来到贺长生的身边, 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

“你这么做有多长的时间了?”贺长生问。

用其身换这片土地的安静。

“什么?”无已经不记得了,“是娘亲和爹说的,无必须要吃完水里的东西, 每一天……然后……”

然后,你就永远都不能看见太阳了。

“无在这里待了很长的时间了,白天在这里吃东西, 晚上趁着没有人能看见无, 无就出去散步。无还记得太阳的样子, 和某些时刻的月亮很像。”他很喜欢出去散步,“然后,无在散步的时候遇见了流云。无很久没有和人交流了,无真的很开心。”

贺长生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神居然也陨落到这样的地步。

“随便你吧。”贺长生拍了拍伞。

无看了看贺长生,问他:“你要走了吗?”

贺长生点头,告诉他:“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

“你的身上……有一股很让人熟悉的味道。”无说。

贺长生笑了。

“一半是人的味道,还有一半……是让人很怀念的味道。”无追寻着本能。

贺长生猜测:“是紫阳花香水铺的味道?”

无摇头,然后抬头看贺长生。

“那你自己好好待着吧,没事少去捡奇奇怪怪的东西,尤其是两只脚站着的,说起话来油嘴滑舌的。”贺长生说的是人。

无想起来了,他恍然大悟,看着贺长生,告诉他:“好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样!他也是一半是人,一半是……他的头发是白色的……”

听到他的描述,贺长生变了脸色。

“两个月前他又出现了,他向无要东西,无跑了。然后,无就没有见到他,无也找不到流云了。”

贺长生怀抱着最后一丝对方景新的信任,再一次拿出那一张画像,然后递给无看,问:“是他吗?”

画像上的人甚至都不能说是人。

“是。”无点头了。

“真的?你怎么看出来的?真的有人就长这个样子吗?”贺长生惊讶地看着画像上那张崎岖的脸。

“一模一样。”无肯定。

“骗人的吧……”

“无不骗人。”无指着那张画像,认真辨认道,“你看,一样的,右边的眉角上有一道交叉的疤痕,左边的脸颊上有一颗痣。”

贺长生震惊了,还能这样?!

“他好多年前来过一次,向无要爹和娘的遗物,我不给,他就变成了很可怕的怪兽来追我。”无回忆了一下,“他变成了黑羽金瞳长翅膀的怪兽。追着我跑了一段路,突然天空闪雷,几道雷劈在他的周围,把他困住,无才跑掉了。”

来到人世的凶兽,天地会察觉到他们的存在,降下天雷,威慑他们。

“这样。”贺长生大概明白那个人的身上发生什么了,他把画像收起来,看着无,点了点头,“谢谢你,那我走了。”

“你要走了吗?”无连忙站起来,跟在他的后面。

“我不是说了,有很多事要忙吗?”贺长生真的很忙。

“你身上的气息和那个人一样。”无肯定。

“那我也没有追着你跑,向你要东西,你就不要在意了。”贺长生很随便。

“你想要吗?”无还跟在他的后面。

“嗯?”

无重复道:“那个人想要的东西,你也想要吗?”

贺长生回过头瞪着他。

无被他的眼神吓得退后了一步。

“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贺长生不屑,嘀咕一句后,继续走。

“是神珠。”无说。

贺长生的脚步立刻就停住,然后猛地回头。

无对着手指,怯怯地看着他。

贺长生舔了一下嘴唇,然后问他:“那……你想怎么卖?”

他确实想要。

无回头,突然走回洞穴深处。

贺长生跟在他的后面。

现在情况是反转过来了,贺长生被拿捏住了。

无坐在一块石头上,贺长生站在他的旁边。

“无现在很伤心。”他说,“因为以后不能找流云玩了。”

贺长生细想了会,顿时明白了,“好吧,我现在就去黄家,把黄流云给掳过来。虽然他的家里人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会很伤心,但是没有办法,这是为了天下苍生。不能总是我在牺牲,该让凡人也牺牲一下了。”

无弱弱地说:“无觉得你的办法不太好。”

贺长生很坦然:“我觉得还挺好。”

“你只要陪无几天就好了。”无的愿望只有这一个。

“我还比较宁愿把黄流云掳过来。”贺长生叹气,但是也没有办法,他妥协了,“好吧,我陪你几天。”

无高兴地手舞足蹈。

“你也太随便了。”贺长生觉得苦了自己了,这几天他要跟着这个土地神住洞穴吗?

其实实际相处下来,他们两个人玩得也还行,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

偶尔在夜间的林间散步,看看月亮看看星星。

偶尔也会在夜幕中,坐在河边垂钓。

贺长生拿着剑,用镜花水月营造出了一片幻境,花开满,在月下生长。

无挪动着小小的步伐,开心地跟在他的后面。

贺长生手放在背后,侧身站立,于一片彩色幻境中。

“你真是活了太长的时间了。”相处了一段时间,贺长生明白了很多的事情,“你应该不叫无,你应该是在自称吾。”

那是非常久,非常久以前的自称了。

无不太有所谓,当活得足够久后,很多的东西都不需要在乎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朋友呢?”贺长生问。

“一旦……领略过星星美丽的人,就会……想要再次看见他们。”无说,“如果从来没有见过星星,就不会想他们。一样的,一样的。”

贺长生想了想,然后轻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无闻言,笑了。

林间又下雨了,无撑起贺长生带来的伞,送他回洞穴。

“我有时候。”贺长生说,声音夹杂在雨声中,“有时候也会想,如果那个人没有送我伞,我就不会想着要用伞。但是他送了我一把伞,只是因为怕我被淋湿。然后我在用这把伞的时候,总会不经意间,会想起他。”

“一样的,一样的。”无判断道。

“但是不会让人觉得很不情愿,很生气吗?”贺长生闹着别扭,“要是只有你偶尔想起他,他其实并没有偶尔想到你。要知道,人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忙着吃饭忙着睡觉忙着走在路上,还要忙着实现自己的宏大志向。要是他那么忙,并没有偶尔想起你,只有你是这样,太让人生气了。”

“贺长生……像小孩子……”无慢悠悠地笑了。

“我岁数很大了。”贺长生认真且顽固地说,“你说得不对。”

“嗯。”无没有和他争辩。

四时变幻莫测。

当雨停了的时候,贺长生知道自己该上路了。

“你要走了吗?”无问他。

“嗯。”贺长生将擦干净的雨伞绑起来,和镜花水月一起背在身后,“以后如果有缘,就再相见吧。”

“好。”无站在他的背后,向他道谢,“谢谢你这段时间陪着我,无很开心。”

“哼,我还行吧。”贺长生冷哼,随后回过头。

当他一回神,两颗散发着淡淡的金光的珠子被无捧在手里,他把东西递给贺长生,“这是答应了要送给你的东西。”

凡人可以练就金丹,神仙也可以凝化神珠。

这两颗都是货真价实的神珠,贺长生猜测,原本的土地神应该是无的父母,经历了天人五衰,死去之际,他们把位置传给了无。

贺长生收下了两颗神珠。

无问:“我送你出去?”

贺长生将神珠擦干净,一颗收进了袋子里,然后拿出其中一颗,递到无的头上。

无不解地看着他。

“你因为承受了这片土地的污浊,所以才变成这个样子,我可以帮你破解,就用这颗珠子。”贺长生说。

无摇了摇头,他说:“不需要了,就让此身在此地,直到无变成这里的一部分吧。无好像……在爹和娘死去后,还活得太久了。”

“活得太久了,就不想活下去了吗?”贺长生问他。

“你呢?”无反问。

“哼,是让人厌倦。”贺长生把两颗珠子都收起来,然后神气地说,“但是无所谓,我生,或我死,由我决定。”

“你有可以活很久的性格。”无是有点佩服的。

贺长生背好行李,走出了洞穴。

无送他一程,随后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

“无会想你的,在看到星星的时候。”无对他的背影喊。

贺长生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大可不必。”

离开这一座森林的时候,天际微微亮,贺长生看到不远处,一个骑马的人朝他这边来。

走近了,贺长生才发现,原来是黄流云。

贺长生和他几乎擦肩而过。

突然间,贺长生停止了脚步,回头看。

马儿长啸,突然也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黄流云有点着急地拍了拍马背。

马不听他的话,它似乎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浑身都在颤抖。

“黄公子,此番是去哪里?”贺长生问他。

黄流云撇过脸,似乎并不想回答一个修真者的问题。

“如果你是想去找那个黑漆漆的怪物,我有点东西想要和你交换。”贺长生拿出其中一个神珠,说,“这个珠子可以破解那个怪物身上的诅咒,但是,我想要你的马。我想要去的地方太远了,想要御剑最近又逢有雷雨天,不太方便,所以我想要骑马。”

黄流云和他对视,沉默不语。

须臾。

贺长生骑着马离开了树林。

后面,贺长生嫌弃骑马太难受。

他在路上遇到了想要运行苹果,但是却没有工具的,带着小孩的乡下人。贺长生就把马给他们,换了两个洗干净的苹果。

吃着苹果,走在路上,夕阳在贺长生的背后落下。

贺长生唏嘘。

一颗神珠换得两个苹果。

吃进肚子里面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定寓含着什么样的道理,若有什么知名的读书人愿意把他的这个故事写下来,后面的人一定可以追寻到其中深藏的意义。

天空开晴后,贺长生立刻御剑飞上天空,直飞白日城。

他坐在巨剑上,头发飘飘扬扬,本人慵懒地享受着暖阳。

白日城从前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城市,如今空空如也。

食物腐烂,放置在外面的道具日晒雨淋,动物们四处跑动着。

贺长生的脚踩在白日城上,立刻就感受到了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息。

他在城中四处晃荡,看到城里有五座竖立起来的新的高塔,分别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地板上散落着不容易察觉的法阵的余迹。

伏羲院十八代掌门灵澈君当年为了在封印深渊后拯救自己,利用了一个黑暗组织执法会的逆转阵法,可以把深渊中的东西和凡间的某样东西对调。

实际操作如何无人知道,但是掌门灵澈君将那个阵法复刻保存在藏书阁。

在几十年前,伏羲院的叛徒席卷藏书阁的秘籍,同时放了一把火后,那个阵法也一起失踪了。当然,方景新迫不及待想要找到那个叛徒,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和他一起消失的东西太多,包括灵澈君发明的封印深渊的办法。

那一个,唯一一个可以全身而退的办法。

贺长生走遍白日城,将留在哪里的阵法残余复刻下来,继续启程。

他在打探有没有人知道鹤发童颜的道士,或者修真者的踪迹。

他问了很多人,偶尔会有人说看过类似的人。贺长生拿出方景新画的画像给他们看,那些人全部表示,这个世界不会有长成这样的人。贺长生又问,有见过眼角有细小交叉疤痕、脸颊有颗痣、鹤发童颜的人吗?

这一次,得到的线索准确了许多。

贺长生在路上,根据线索进行调查。

他对时间的概念不强。

他回过神,偶尔在春天,偶尔在夏天,偶尔秋叶落下,偶尔遇上暴雪。

偶尔走到了大海,蝴蝶飞过水面,留下灿烂璀璨的痕迹。

海的那边传来涟漪,似乎是他的某种同类发出善意的信号。

贺长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过去,那人却早已不见,只留下一些怪谈。

当天空又下起雨,贺长生撑起伞,发现伞已经破烂了。

他拿着坏了的伞,坦然地走在雨中。

“下雨了,不妨一起来避雨吧,这个凉亭还能容纳人。”一道声音喊住贺长生。

贺长生看了说话的人一眼,随后收起伞,进去。

在凉亭中避雨的人穿着一身绿袍,头上戴着一顶帏帽。

贺长生抖了抖伞,望着不断加大的雨势,有一点哀愁。

“公子冒雨赶路,此番是去哪里?”避雨的人问贺长生。

“不去哪里,想着回去。”贺长生都不知道自己在外面待了多久,他觉得自己该回伏羲院,汇报一下自己这次出来所得了。

“有能回去的地方真好。”那人艳羡道,“我曾经也有能回去的地方,可惜我亲手毁了他。”

“会后悔吗?”贺长生问。

那人摇头,轻轻一笑,“我行我觉得正确的道,已经不能回头了。”

“是吗?”贺长生不以为意。

风雨飘摇。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那人念叨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贺长生对诗。

“错了。”那人提醒贺长生。

“没错。”贺长生不承认。

那人笑出声。

刹那间,镜花水月出,一剑划向旁边的人。

剑风撩起帏帽,露出那人的脖子,他的脖子上有一条缠绕在上面的黑色锁链。

封印器。

被贺长生一识破,那人立刻拉开脖子上的封印器。瞬间,狂风大作,贺长生伸出手,挡住风雨的袭击。待他放下手,原本站在他旁边的人早已不见踪影,空中留下一根黑色的羽毛。

贺长生掏出一个袋子,将那一根羽毛装了起来。

千里之外,带着帏帽的人突然出现。

原本停留在地上的鸟被他吓了一跳,立刻拍了拍翅膀,飞走了。

“真机警。”他笑着说着,然后拿下帏帽。

帏帽下的人鹤发童颜,眼角有疤,脸颊上有一颗痣,眼睛是清澈的棕色。

他的影子,并不是人形,而是庞大的巨兽。

他带着可怕的影子,在街边遇到了一直等他的人。

“石东临。”少年喊他,推着轮椅过来。

“东方溯光。”石东临向他打招呼。

少年冷漠地推着轮椅,来到他的身边。

这里是原本的空城,沧浪泉城。

他们两个路过一家空了算命摊位。

石东临因此想起了一些事情,和东方溯光攀谈起来,他告诉他:“我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的无命格的人,我刚出生的时候,算命的人说我命不久矣。因为每逢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地府就会交班,这时候,偶尔会有一些魂魄不小心跑到人间降生。这类降生的人不属于世间,会一直被牛头马面呼唤,早早死去,重归地府。我原本该在七岁就死掉,然后我遇到了某个人,他保住了我的性命,带我去了某个地方。因为他觉得我一天生明目,二无命格,是天生之子,一定可以帮他完成某个任务。”

东方溯光懒得和他搭话。

“不过那时候他忘记说一件事情。”石东临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出了刺耳的笑声,“无命格的人,乃是深渊凶兽最好的藏身之处啊哈哈哈哈。”

东方溯光先走一步,“吵死了。”

“只要你不惧怕被深渊凶兽吞噬,最后让出自己的身体,你就可以在完全湮灭之前,拥有深渊凶兽的能力。”

“你被异化得太严重了。”东方溯光觉得比起刚见面,石东临越来越像藏在他体内的那一只凶兽了。

“无所谓!”石东临举起双手,兴奋地围着东方溯光转圈圈,“为了自己选择的道路,痛苦吧,牺牲吧,什么都不剩下吧!”

东方溯光骂他:“有病。”

“哈哈哈哈。”石东临蹦蹦跳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