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谢哲用脚趾紧紧扣住鞋底, 面色十分痛苦,脸上烫的厉害。
他恨不得化身土拨鼠,当场掘地三尺自埋。
“不过这些录音, 我听到后第一时间就帮你剪辑过了, 别人不会听见。”
听到这句补充,谢哲的尴尬感总算缓解了一点。
被季良廷听见总比被别人家里长辈听见好。
“我以后会注意的。”说完,谢哲抽了张湿巾, 贴在脸颊上降温。
谢哲看着窗外的景色慢慢萧条,从市内的高楼大厦变成了城中村独有的自建房,路边是一排足疗店和理发店,店外站着很多穿包臀裙的年轻姑娘。
季良廷在路边停车。
谢哲蒙了,“不是修手机吗?”
“嗯。到地方了。”季良廷下车, 给谢哲开了门。
谢哲环顾了一圈周围的街景
不正经的霓虹灯和破旧建筑,像是上个世纪港片里的城寨,主角蛰伏的地方。
还没细观察街道对面的足疗店, 突然,眼睛上附上来一只大手,完全遮挡住他的视线。
“小朋友不能看。”
说完,提溜着他往楼道里拖。
“我没看!我自己走!”
谢哲苍白无力的挣扎道, 他和季良廷的体型差距太大, 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只能被拖着进了楼道。
上了楼梯,四周都是不透光的墙壁,谢哲才感觉到眼睛上蒙着的手离开。
“干嘛。”谢哲有点生气的抱怨了一句。
季良廷没说话。
走上吱吱呀呀的楼梯,他跟着季良廷来到一间破败的屋子。
房间里只有一个电灯泡悬挂在中间, 老化的电线就这么露在外面, 水泥地潮湿。
柜台里, 摆着各式各样的手机模型和数据线。
电脑旁边坐着的是个女人, 浓眉大眼的,身材非常好。
只穿了一件紧身背心,手指上夹着烟。
“小秋。”季良廷轻声喊了一声。
女人放下烟,“知道你们来了。手机拿过来,我看看。”
季良廷示意谢哲拿出手机。
谢哲看着她的身材双眼发直,建模他都不敢这么捏的。
他哪儿见过这种姐姐。
而且还擅长操作电脑程序,简直和游戏里的角色一样。
“小哲,手机拿过来。”季良廷主动挡在小秋和谢哲之间。
视线中身材极致的姐姐变成季良廷,谢哲立马回神,拿出手机。
季良廷回头,看了女人一眼,“小秋,穿件外套吧,容易着凉。还有,吸烟对身体不好。”
“着凉?逗我玩呢?”女人拿过手机,连上数据线,“你还是和高中时候一样温柔,这么会关心萍水相逢的朋友。”
“我的意思是,我的学生未成年。”季良廷平视着她,又提醒了一句。
小秋“哦”了一声,语气有点失落,掐了烟,随手拿了一件格子外套披上,咬着皮筋束起茂密的黑发。
看了一会儿电脑上的数据,小秋用余光看了一眼季良廷,“你真去给人当老师了?”
“嗯。”
“难怪之前我说帮你还债,你说不用,敢情接了个好差事,”小秋说到这儿笑了一下,大气的五官更为美艳,“不过缺钱的话,别忘了来找我,我这几年牢没白坐,手上还落了点钱,你需要可以先都给你,不要利息。就像你高中时候,有一口吃的就会掰我一半儿一样。”
“不必,”季良廷笑了一下,“你家里还好吗?”
“挺好,好就好在前几年我妈酗酒死了,死人就是好,死人不会赌。我爸也被人打死了,死了就不会再嗑那些东西,我还落了笔赔偿金。真不错,不枉我挨那么多年虐待。”小秋的语气很轻松。
季良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小秋意识到自己嘴上不把门,“抱歉,忘了你学生还在。”
又对着电脑操作了一会儿,小秋又压着声音道,“对,你初恋,离婚啦,你知道吧?”
季良廷的表情瞬间有点局促。
他赶忙背对着谢哲,喉结滚动了一下。
“看你紧张的样子,”小秋没忍住笑了一声,瞥了一眼谢哲,声音压的很低,“忘不了?说不定你们可以再续前缘了呀,当年高考完你不是淋着暴雨搁人家楼底下哭,说什么,我等你一辈子,等你结婚再离婚,等你到暮年,等你回头。”
季良廷扶额,笑得非常尴尬,低声求饶道:“十几岁的事情就别说了,我那会儿脑子没发育好。”
说完,季良廷伏在柜台上,放松的和老朋友叙旧,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你进去的这段时间,他主动找过我几次,但是我没见他。”
“……”
“确实。给他养老婆孩子,怎么可能啊?你家又不开铜雀台,这种话他是怎么问出口的。”
“……”
“这倒是,你十九岁时脑子不清醒,二十九岁再不清醒那就完蛋了呀。”
谢哲坐在不远处,看着季良廷和女人说笑着。
他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偶尔听见几个关键词。
季良廷有未果的初恋,而且离婚了。
也听得出季良廷和这个女人以前是高中同学,有很多共同话题。
原来季良廷是会笑的。
他一直以为季良廷就是生性冷,或者是管理“笑”这个表情的神经没长出来。
只是不在他面前笑而已。
-
“处理好了,又做了个假软件植入进去。”过了一会儿,小秋恢复正常音量。
季良廷从柜台上站直,喊道:“小哲,手机修好了。”
谢哲听见自己的名字,才停止在门口徘徊的脚步,重新走进屋。
拿起来手机,他翻了翻,软件都在原来的位置,里面的数据也没有改动的痕迹。
“看上去也没修什么,怎么修了这么久。”他嘀咕了一句。
小秋笑眯眯的看着谢哲,弯腰凑近,“正常来说确实修不了这么久,因为我想多和你老师说两句话,磨洋工呢。要不是给你修手机,估计我二进宫再出来也见不到他。”
“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突然闻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谢哲吓得赶紧跳开,脸涨的通红,耳垂都是烫的,“我随口说说。”
小秋被纯情男高中生逗的直笑。
那双眼睛笑起来更是勾人。
谢哲把手机踹回兜里,头都不敢抬。
“小秋,你别逗他。”季良廷语气恢复一如既往的严肃,说完,转向谢哲,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小哲,走了,回去给你讲卷子。”
-
回程的车上,谢哲趁着红灯,把脑袋伸向驾驶位,“欸,大块头,刚才听你说你有初恋。”
这个年纪正是对情情爱爱好奇的时候,在学校,年轻老师不论男女,只要谈恋爱,他就会和同学们一起去八卦八卦。
“这不是很正常吗,”季良廷的目光落在红灯的倒数秒数上,“十几年前还在上高中时的事情了。”
“什么样的人,和我说说!”
季良廷沉默了。
谢哲见他不说话,更是来了兴致。
刚才季良廷和小秋说话的声音太低,他根本没听见什么。
而且季良廷给他的感觉太冷,不像是会有世俗情./欲的样子,很难想象季良廷会喜欢什么人。
“说说嘛。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的事情。”
“你在学校也敢这么问老师的感情问题?”
谢哲不假思索回答道:“敢啊。”
季良廷握在方向盘上的指关节骤然发白。
现在的小孩儿怎么都这么野。
绿灯亮了,车队却没怎么移动。
郊区的晚高峰也没比市区里好到哪儿去。
谢哲见他沉默,继续道,“还有,刚才那个姐姐好像很喜欢你。”
“不会的,她的性格就是热情又炽烈。而且她有男朋友。”季良廷的声音依旧是平调。
“那也不影响她喜欢你,你在她心里绝对是超越男朋友的存在。说不定男朋友只是能给她物质上的需求,但是精神上,她最喜欢的是你。”
季良廷没接话。
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谢哲。
没想到除了学习不好,其他时候脑子意外的好。
“从哪儿看出来的?”
“神态,”谢哲即刻回答,“她看你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季良廷:“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活该你初恋追不到,”谢哲瞪了他一眼,“话说,那个姐姐看起来还挺有故事的。”
“嗯,她是计算机天才。高中的时候就写过程序攻击过学校。”
谢哲哑然。
他没问小秋是怎么进去的,已经脑补出完整的剧情链,什么家境不太好的计算机天才坎坷一生的故事。
“那你的初恋呢?”绕了半天,谢哲还是难忘初心,又问了回来,“你还没说她是什么样的人。”
“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季良廷叹了口气,语气很无奈。
谢哲:“我不小了,再过一年多就成年了。”
季良廷用余光看了一眼凑到肩膀边的谢哲,“对我来说你永远是小孩子。坐好,行车过程中不要解开安全带。”
“现在堵车动不了,解开安全带怎么了?”谢哲不耐烦道,说完,突然想到了什么,“话说,你初恋…是女孩子吗?”
听到这个问题,季良廷的呼吸滞了一下。
漆黑的瞳孔骤然放大。
差点把离合踩碎。
谢哲只是随口一问,见季良廷不回答,以为他生气了,自顾自的打圆场,“那么漂亮的计算机天才从高中开始喜欢你,你一点都不为所动,太奇怪了,就不禁发散了一下思维。”
“少看点闲书。”季良廷见谢哲笑嘻嘻的没正经样,松了口气,没正面回答。
又脸不红心不跳的补充道,“有时间剖析我的情感,不如多看看你的错题。这次考试很多题都给你讲过,当时你也会做,怎么又错?尤其是物理,第二道应用题错的最不应该。”
“……”季良廷喋喋不休的念叨着。
谢哲好几次想打断。
根本无从开口。
一气之下,他拿起手机给季良廷发了条信息:【TD】
果然,只见季良廷看了一眼手机,无语凝噎的闭嘴。
-
除了上课的时候,平时谢哲还是很喜欢这个家庭教师的。
而且季良廷越是高冷,他就越想招惹两下,试图惹季良廷生气。
季良廷喝水他拍杯底。
季良廷洗澡他偷偷关水阀。
可是惹了几个月,季良廷也没有真的发过火。
既不会凶他更不会打他,只是会给他多加作业报复回来。
说是报复,他写作业的时候季良廷也会看着他,他能磨蹭到多晚季良廷就陪到多晚。
如若在书桌上睡着了,季良廷会把他抱回卧室。
然后次日不到六点就给他摇起来,继续写。
两个人这么相互折磨了半个学期,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后,谢哲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终于上两位数的成绩。
物理语文和数学,都及格了!
这么好的成绩,他自从上了初中,就再没考出来过。
虽然这个成绩在三中,还是属于底层中的底层,但对于谢哲来说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
期末出成绩的时候,谢老头子正在泰国旅游,听闻谢哲有进步特别高兴,直接给谢哲在当地买了一套海景小别墅。
谢哲和季良廷商量,暑假前两周先不上课也不写作业,就是休息。
季良廷同意,表示休息期间可以把没收的那几个游戏机还给他,但是那些不符合年龄的游戏还是不能退还。
正式放假后的第一天,谢哲关闭所有闹钟,睡得昏天暗地。
一觉醒来,在操控版上打开窗帘,发现太阳已经偏西。
谢哲爬起来洗了把脸。
他没去餐厅让阿姨给他热饭,而是径直走向地下室的健身馆找季良廷。
季良廷每天都会花大量的时间在练习拳击以及格斗技巧上,谢哲跟着季良廷学过几次,最终放弃。
在绝对力量的压制下,他学的招式都是虚的,初中体校三年赞的体能和季良廷完全没法比。
进了健身房,谢哲看见季良廷正一拳一拳的垂着沙袋。
神色十分认真。
季良廷的五官原本就锋利,动起来更是有种肃杀之意。因为锻炼时会出汗,上半身干脆什么也没穿,晶莹的汗水在饱满的肌肉上更添光泽。
极致野性的美感,是草原上的雄狮,平时不带愠色,但随时会露出獠牙把敌人撕成碎片。
谢哲没移开目光。
和他见过的所有同学都不一样。
察觉到谢哲进来,季良廷收回出拳的手臂,捡起来地上的衣服披上,背对着谢哲系着扣子。
“你怎么突然进来了。”整理衣冠的时候,季良廷的声音有点局促。
“我家我不能进?让我看看怎么了?你锻炼的好结实,让我看看。”说着,谢哲就朝着季良廷面前绕。
“当然可以进。”季良廷蹙眉,迅速整理好衣服。
“你怎么这么小气,在学校宿舍我都是直接对兄弟上下其手的,”谢哲没想到季良廷会故意避着他,顿时有点生气,“我只是看看,你干嘛这么小气?”
“上下其手?”听到这个词,季良廷明显更震撼,眉目拧紧。
“对啊。谁的肌肉漂亮都是先给兄弟摸,大家都是男的,害羞什么?而且你以前不也是天天训练住宿舍吗?难道你们兄弟之间不摸不看?”谢哲不明所以的反问道。
他在宿舍,就没见过哪个男生这么扭扭捏捏的。
今天他去玩别人,明天别人来玩他,大家一起打打闹闹才热闹才够意思。
“不…还真的不会。”
季良廷稳了稳表情,尽量不抽嘴角。
现在的小朋友玩这么开吗?
季良廷再次开口的时候,蹙眉舒展,平静的解释道,“不是害羞,只是在学生面前需要保持衣冠得体的形象。”
谢哲用鼻子出了口闷气。
果然,刚开始季良廷说什么,课下他们是朋友都是骗他的。
谢哲坐在木地板上,理直气壮道,“我饿了,给我做饭。”
“厨房的保温箱里应该有现成的热菜,你要是在楼上吃,我给你端上去?”季良廷看着谢哲凌乱的头发,一看就知道是刚睡醒。
谢哲:“我要你给我做新的。”
他等着季良廷拒绝,等着季良廷生气。
他当然知道厨子做的饭更好吃,不过就是想折磨一下天天逼他写作业的大块头。
季良廷顿了顿,沉声道:“好。你想吃什么?”
“真给我做饭?”谢哲没想到季良廷完全没拒绝,“既然你给我做我就不挑了,有的吃就行。”
“照顾你的生活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说完,季良廷简单整理了一下健身房内的器材,带着谢哲径直朝厨房走去。
谢哲自讨了没趣。
确实,照顾他起居是季良廷的工作。
可是,季良廷真的像兄长一样,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就无条件惯着他宠着他。
即便知道季良廷照顾他是工作,还是会产生恍惚。
恍惚自己好像真的能在季良廷的庇护下闹一辈子。
季良廷打开手机,点开谢宅的管家系统app看了一眼食材库存,走向中厨厨房。
谢哲看着季良廷娴熟的穿上围裙,从冰箱里拿了食材在案板上忙活着。
一米九多极度健壮的身躯缩在小小的粉色围裙里,反差极大。
……也不是不好看。
就是,好怪,想再看一眼。
不一会儿,两菜一汤就端了上来。
谢哲看着色/.香味俱全的菜,双眼发直,“你做饭做这么好吗?”
说完,他拿起筷子开启进食模式。
即便进食速度快,谢哲的背也是挺直人是坐端的,完全不会洒出来。
“好吃。”咽下食物后,谢哲才含糊的夸奖了一声。
“嗯。”季良廷站的笔挺,对夸奖没什么反应。
吃过饭,谢哲正喝着凉茶,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明天我要和朋友出去玩,早上先去接她。”
“是经常和你一起玩的那两个同学吗?”
“不是,是个女生。”谢哲喝着茶,顺口接道。
季良廷瞬间板起脸,“你们单独出去?”
“怎么了?你不会还管我这些吧?”
“你在上高中期间不能早恋,不能单独和女生出去。”季良廷拒绝道。
谢哲放下茶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站起来歪着脑袋看向季良廷,“二十一世纪了,早恋怎么了?在认识你之前我早谈过多少个了,为什么不行?你管我学习就算了,这你也要管?”
季良廷的态度很生硬,“那你去问谢老先生,看他允不允许你早恋。”
不用问也知道不允许。
谢哲有点后悔刚才口不择言,一时嘴快把以前的事情说出去。
“这次不是早恋,”谢哲刚靠着季良廷做的饭吃饱,不想和他吵,“从小就认识的那种,我们的母辈是朋友。我小时候还在国外跟我妈妈住的时候,她放暑假就会跟着她妈妈过来找我们玩,而且比我小,今年才上初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季良廷解释这些。
明明他可以硬刚到底,死活不让季良廷管他。
“不信你问我妈。”谢哲补充道。
听到是小姑娘,季良廷松了口气,“我相信你的话。”
“……刚才,我早恋过的事儿别告诉我爷爷。都是过去式了,现在有在好好学习。”谢哲心虚的补充道。
“不会告诉的,只要不是现在进行时,我不会多过问,”说着,他的目光又看向谢哲的脸,“明天出门前记得收拾一下仪容仪表。”
“我当然记得换干净衣服,不用提醒我,我又不是弱智。”
“我指的是胡子。”
胡子?
谢哲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长出了短短的胡茬,有点扎手。
从小他就比同龄人发育的慢一些,变声期晚,窜个子也是上了高一才开始的。
“噢。没注意,我会记得清理的。”谢哲含糊应付道。
回到起居室,谢哲找出刀片,对着镜子扬起下巴。
有点无从下手。
他从小没见过父亲,和家里的堂哥关系也十分表面,并没有男性长辈人教过他该怎么清理胡子。
对着镜子看了许久,谢哲一狠心,下了刀片。
“嘶————”看见血的瞬间,他尖声嘶鸣道,双眼直发黑,全身瘫软。
视线再次恢复清明的时候,谢哲发现自己躺在沙发里,季良廷正在茶几边上收拾着医疗器械。
“有血!”谢哲感觉到自己手上是凉凉的,不敢低头看。
“那是我刚给你敷的止血凝胶,已经看不见血了,”季良廷声音非常无奈,“晕血?”
“……”谢哲低头。
有点丢脸。
最终,点点头。
“不会剃胡子?”季良廷看着他怂兮兮的样子,有点想笑。
果然是小朋友。
“你生来就会?”谢哲没好气的怼道。
季良廷见谢哲脸色惨白,就是嘴硬,没忍住笑了一声,“我好好和你说话呢,不是挖苦你。”
谢哲咬牙切齿的点头。
季良廷的语气永远是一个调子,很难听得出褒贬。
而且,刚才季良廷是不是笑了?
谢哲再想仔细看的时候,发现对方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冷峻。
“我去拿剃须泡沫,你等我一会儿。”季良廷说完站起来朝着门外走去。
谢哲一骨碌爬起来,跟着季良廷一起出去。
“跟着我干什么?”
“拿来拿去多麻烦,我跟你一起进房间不就好了。”谢哲直接贴上去。
他对季良廷是好奇的。
这几个月的相处,季良廷透露给他的个人信息太少太少,可是给他安全感又太多。
季良廷叹了口气,任由谢哲缠着。
不写作业不补课的时候,谢哲还是个非常不错的孩子,粘着他就像弟弟一样。
其实,季良廷刚担任谢哲的家教身份时,是认真考虑过要不要给自己买一份心脏病保险。
他们的卧室在同一层,不同的是季良廷的居住地只是一个不到十平米的房间,加一个独立卫浴。
谢哲跟着季良廷进了屋。
房间里整洁的过分,被子叠成豆腐块,完全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
卧室的灯光像在手术室里一样,明亮惨白,整体环境就和季良廷这个人一样,冷的过分。
进了浴室,季良廷拿着剃须泡沫往谢哲脸上喷了一圈儿,活脱脱像个小圣诞老头儿。
季良廷拿起刀片的时候,谢哲下意识的往后闪躲。
刚才被割伤手的触感还历历在目,他有点怕。
突然。
下巴被粗糙的大手牢牢握住。
“别动。”季良廷的声音严肃,一只手捏着谢哲的下巴,一只手用刀片耐心的刮去掺杂着胡茬的泡沫。
谢哲屏住呼吸,他哪儿敢动。
只能感觉到冰冷的刀片划过皮肤。
再说,他也动不了。
他和季良廷的体型差距大,季良廷的手劲也大,制服他就和抓小鸡娃一样。
剃干净后,季良廷抽了纸,动作轻柔的帮谢哲擦干净脸上剩余的白色泡沫,“好了,洗洗脸。”
谢哲长舒一口气。
凑到镜子前看了看自己,胡茬也不见了,只有光滑的皮肤。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季良廷触碰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触感。
“洗洗脸,剃须泡沫残留容易过敏,”季良廷道,“明天去给你买安全一点的剃须刀。也是我的疏忽,没及时注意到你身体上的变化。”
说完,季良廷径直离开了盥洗室,重新朝着健身房走去。
谢哲没急着离开。
他在季良廷的浴室里转了一圈儿。
薄荷味的洗发水,是季良廷身上常出现的味道。
挂在墙上的浴巾还是潮湿的。
等等,他感觉自己像个变/.态。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谢哲摇了摇头,“啧”了一声,快步离开了季良廷的房间。
-
十月份突如其来的雪灾后,季良廷并没有按照约定给他报平安。
甚至周末回家的时候,来接他的司机也不是季良廷。
他意识到季良廷可能出问题了。
回到家,谢哲校服都来不及换,火急火燎的跑到爷爷的书房门口。
在门口还没进去,恰好听见爷爷和他大叔叔的对话。
“爸,都说了您给他找的家庭教师不行,不如让我来管教。”
“季良廷都不行你更不行!”
“爸,您怎么就那么信任一个外人?您想想,那种优秀到几乎完美的人怎么可能真实存在,肯定履历上有编出来的成分。先不说什么上学时是理科状元,三十多岁感情历史干干净净这些,就说伤退后放着铁饭碗不要——”
“少来,雇佣他的时候背调我还是做了的,你爹我可没老糊涂。铁饭碗能给他多少钱,我能给他多少钱多少资源?不傻的人都知道选哪个。”
“而且你们一个个争着抢着想管教小哲,图的是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了!我还没咽气呢!不就是觉得他没成年脑子傻好拿捏,好精神控制,外人至少不图这杂七杂八的!”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老了。当年你们兄弟之间,怎么搞得伢伢,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脑子傻。
谢哲啼笑皆非的咬了咬牙。
这个词从亲爷爷口里听到 ,还是十分有冲击力的。
等等,伢伢。
谢哲依稀记得,“伢伢”好像是他未曾谋面的父亲的小名。
谢哲陷入沉默。
其实他早能猜到,这么一个家族里,没有什么意外死亡。
如果有,下一个意外死亡的人很可能是他。
但是亲耳听见和猜测带来的冲击力不太一样。
他故意在客厅等了一会儿,等大叔叔走了,才装作刚回家的样子,敲了爷爷办公室的门,问了问季良廷的去向。
谢老头子听见他主动关心老师,笑得合不拢嘴,直夸小哲有进步。
谢哲:……
他可算知道自己以前在礼貌方面有多欠缺了。
得知季良廷人在医院,谢哲二话不说就赶了过去。
普通病房里,人群乌泱泱的,走廊上还有好多加床,每走一步都要小心会不会踩到别人东西。
季良廷所在的病房是七人间。
冬日病人怕冷,窗户不能打开通风。
人类长时间不洗澡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谢哲不禁蹙眉。
“小哲,你怎么来了?”谢哲还在寻找季良廷,对方就先一步找到了他。
回头,只见季良廷坐在病床/.上,抱着笔记本电脑,一手挂着吊瓶,一手敲打键盘。
“你怎么住院了呀?”谢哲见了季良廷,赶忙凑过去。
心里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下。
他本来还怕在重症监护室遇见季良廷,甚至连阅读病危通知书的场景都模拟好了。
“小问题,只是医生非说要住院观察几天。倒是你,来医院把口罩戴上,抵抗力本来就不怎么好,快第二次月考了,注意别让自己生病。”
说完,季良廷从抽屉里拿了一个新的口罩给谢哲。
谢哲带上口罩,“那为什么不换个环境好点的病房?我这就去和爷爷说——”
“小哲,是我自己要求的。我不想占用医疗资源,把病房留给更需要的人。”季良廷见他情绪激动,急忙打断。
“我真没什么事,只是救灾时被东西砸到,肋骨断了而已。”
谢哲原本就晕血,听到这个描述,面色瞬间非常痛苦,“而已?”
“没扎到内脏所以没什么大事,把断骨取出来就好。”
谢哲的表情更狰狞了。
恨不得用手捂住耳朵,学着漫画里的男主角喊一声:库鲁西一!
“这叫没事?”
“这不是还有精力写教案吗?真没事。”季良廷不逗他了,没再说自己的伤势,“这周在学校有没有好好学习?”
“我好心探病,你上来就问我学习?”谢哲听到这个问题,十分不满。
季良廷无奈的呼了一口气,声音还是温温柔柔,“那这周在学校有没有好好吃饭?和同学相处还好吗?”
“还好。”谢哲撇了撇嘴。
这种平常的关心,应是由家人问的。
每次这种时候,他都会产生恍惚感。恍惚季良廷并不是什么被雇佣来的家庭教师,而是真的家人。
谢哲想出去冷静一下,“我去自动售货机买饮料。”
“晚上别喝咖啡,待会儿睡不着难受。”
出病房前,背后传来叮嘱。
谢哲用左手砸了右手一拳。
一向没心没肺的他,第一次对别人产生这么强烈的依赖。
在自动贩卖机前,谢哲纠结喝什么。
突然,他感觉到身边有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
回头的时候,影子又缩回楼道里。
谢哲觉得不对,买了饮料后,没急着回病房。
果然,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带着风帽的男人,转悠到季良廷的病房门口,徘徊了半天,也不敢进去。
谢哲一走近,带风帽的男人就快步离开。
很奇怪,说是贼,又不偷东西。
仿佛只是想看一眼病房里的内景或者某个人。
等等,看某个人?
想到这儿,谢哲突然醍醐灌顶,有种大胆的猜测。
他拿着的饮料回病房,给了季良廷一罐自己留了一罐,刚坐下,又勾着头向外看了一眼。
“大块头,刚才有个很奇怪的人在门口徘徊,你认识吗?”
说完,谢哲捕捉到季良廷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局促。
“你认识他。”不等季良廷回答,谢哲笃定道。
“认识,不用管他。”季良廷的语气很平静,继续低头看着电脑上的半成品教案。
谢哲开门见山:“他是你传说中的那个初恋吗?”
听到这句话,季良廷整个人僵了一下。
瞳孔骤然放大。
“我猜的。从他鬼鬼祟祟的神态,和你的态度猜的。”
“不是。”季良廷即刻否认。
谢哲又喝了口饮料,也是,季良廷为什么会喜欢鬼鬼祟祟的人。
但刚才就是有种很奇怪的直觉,告诉他,那个鬼祟的身影是季良廷初恋。
直觉这种事情太无厘头。
病房里的独立卫生间一直有人。
谢哲决定去走廊上的公共厕所。
刚走到洗手间,谢哲感觉道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他回头,没摘口罩,瞬间蹙眉。
是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
“怎么了?”
“你认识季良廷吗?”男人的声音很沙哑,哑到仿佛不是阳间的人。
“认识。怎么了?”即便刚才季良廷否认这个男人的身份。
但谢哲有预感,他的猜测是对的。
“你是季良廷现在的恋人吧?”
谢哲蹙眉。
他有种不好的直觉,攥紧拳头,随时准备出击。
“是,怎么了?”谢哲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套。
“果然是你,是你——”
谢哲眼疾手快,在男人手背后的时候,先一步朝洗手间里面躲闪。
镜子里映出刀锋上的银光。
几乎是同时,季良廷凌厉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你准备对他做什么!”
只见季良廷,反手一拧,男人手上的金属针管应声落地。
瘦弱的骨头被季良廷捏的咔咔作响,筋骨完全错位。
季良廷一向无波无澜的面容,忽然变得狰狞可怖,眼中猩红,怒吼道,“你准备做什么?”
谢哲从来没见过季良廷如此暴怒。
“我在问你话!不想死就回答!”季良廷眯起眼睛,眉目更加锋利,“也对,你活不了多久了,大概,就这几个月的事情了吧?你真的以为还是高中的时候?”
“……”男人的呼吸声很重,因为筋骨错位,全身疼到颤抖。
“从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对你的情感就只有恶心和不值,恨不得穿越回去扇自己两巴掌,让高中时的季良廷清醒清醒。”季良廷语气中的蔑视和杀意依旧很重。
谢哲完全看呆了。
并不是被吓到,只是,他从来没见过情感如此充沛的季良廷。
原来季良廷是会发怒的人。
似乎是意识到谢哲还在,季良廷把手里的男人狠狠地甩在地上,忍住想抬起脚碾几下的冲动,拽着谢哲的胳膊,朝着洗手间外面走去。
突然,背后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可是季良廷,不管你再怎么说狠话,你的青春全都是我。路面结冰时,和你手挽手一起上学的人是我,陪你一起在图书馆学习的人是我,你在为了未来迷茫焦虑时借你肩膀让你哭的人还是我,全都是我。”
“真的会有人能再走进你的心?不能吧?听说你单身了三十年,不是假的吧?”
谢哲听得十分震撼。
季良廷没有理会身后的声音,拽着谢哲快步离开,回到病房,确认安全,才检查谢哲身上露着的皮肤。
“他没碰到你吧?”
“没有。”谢哲拽过自己的手。
“真的没有吗?这件事很重要,务必和我说实话。”季良廷的语气还是很紧张。
谢哲:“真的没有。我知道你想说他有病,生理意义的,和我有血液接触会传染。不过他没碰到我,不必担心。”
谢哲说的很轻巧。
小时候,那些丧心病狂的绑架犯比这个男人疯的多。
他并不怎么害怕,甚至早就免疫。
“季良廷,你骗我了,你说,他不是你初恋,你们只是认识。”谢哲抬眼,直视着季良廷。
“抱歉。”季良廷低头,“我的问题,我回去会主动和谢老先生说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差点让你受险,真的非常抱歉。”
“不必让爷爷知道,我不是责怪你喜欢过男的。而且差点儿伤了我的人也不是你,你无需自责道歉。”
谢哲更在意的是刚才,那个疯子的话。
季良廷,你的青春全都是我。
真的有人能再走进你的心吗?不能吧?
他明明只是顺着那个男人的话,短暂的假装了一下“恋人”的身份。
却真的有种,不及白月光半分的替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