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小餐馆的灯光昏黄, 包间里只有两个电灯泡,两个像样的灯都没有。

这个时间,大多饭店都打烊, 只有这种小饭店还开着门。

薄浔不安的坐在桌前。

刚端上来的小鸡炖蘑菇冒着充盈的热气, 有些干扰视线,把对面父亲的脸遮挡成虚焦状态。

桌下,他感觉到俞烬的手背碰了碰他。

上课时俞烬也经常这么碰他, 意思是示意他坐端正。

薄浔直了直背。

“嗯……小浔,吃饭。”男人干笑了一声,夹了一筷子炖菜,朝着薄浔盘子里送。

“我从小就不爱吃茶树菇。”薄浔看着盘子里的黑黢黢的茶树菇,声音很低, “我印象中,我说过很多很多遍,但是你为什么不记得。”

“噢……”男人笑得更尴尬了。

赶忙把茶树菇夹走, 重新给薄浔夹了一块鸡肉,“太久没回家,很多事情都忘记了,是爸爸不好, 忘记了。”

给薄浔夹完菜, 意识到俞烬也在,又给俞烬也夹了些,“你也吃。”

俞烬乖巧的点点头。

“……你在学校过的怎样啊?和同学都挺好吧?”

薄浔明显不太喜欢茶树菇的味道,只是小口小口扒拉着米饭, “挺好。”

“……学习呢?该期末了吧?高三挺忙吧?”

“我高二。”薄浔纠正道。

男人的笑容更僵持了。

目光瞟向别处, 手揣进口袋里拿了烟盒, 最终还是没拿出来抽。

“这么多年没见你了, 你都长这么大了。”

“这句话刚才见面的时候已经说过了。”

“啊,已经说过了吗?啊哈哈哈……”男人挠了挠头,“嗯,妈妈每个月给你多少生活费,交房租够不够?我每个月工资都打给她管,也不知道她给你多少。主要是能汇外币的卡她有一张,每次就直接打给她,每个月我都有嘱咐她记得给你生活费……”

“我的卡也能收到外币,”薄浔提醒道,“只要想汇款,都是能汇进来的。”

俞烬喝汤的手顿了一下。

只觉得这对父子之间的气氛过分窒息。

而且很明显,薄浔和这个男人说话时,并不愉快,但似乎又没办法结束对话。

死寂中,俞烬放下勺子,先一步开口,声音柔柔弱弱的,“叔叔,我们明天就考期末考试了。”

“明天就考吗?”男人大惊失色,“我还以为还要过几天。”

说完,又转回薄浔,“其实也没有别的事情,就是想来看看你,现在也看到你了……对了,你能见到衍衍吗?能不能帮我转交一个东西?”

听到弟弟的名字,薄浔的捏筷子的手滞住。

“或者帮我寄给他也行。明天看完爷爷,我就得回去工作。后天凌晨的机票,老板只给了三天假。”

“不能让妈妈转交吗?”薄浔有点抗拒。

“她不让衍衍玩玩具的,所以才拜托你嘛。”一说到薄衍,男人也不结巴不卡壳,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薄浔没说话。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男人又从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手提袋。

“麻烦寄给衍衍,直接寄到他学校就行,老师会帮他签收。”

“嗯。”薄浔应道。

这顿饭不欢而散。

从餐馆走出来后,薄浔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冲锋衣口袋里似乎沉了一下。

薄浔掏了掏兜。

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薄薄的红包。

借着路灯的光晕,薄浔打开。

里面躺着寥寥几张红钞票,和一张字条。

他没具体数钞票的数量,只是拿出字条,凑近眼前。

“只有嘱咐我好好学习。”薄浔失落的把字条塞回红包。

俞烬伸出手,搭在薄浔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回去吧,外面冷。刚才见你没怎么吃东西,家里有饭,回去再吃两口。”

薄浔沉默的点点头。

吃过饭洗过澡,哪怕在学校熬了一天,薄浔也不太困。

客厅里的暖光柔和舒适,他坐在沙发上,反复把玩着那个鱼尾狮摆件。

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第一次从父亲那儿收到礼物。

说不开心是假的。

他记得小时候,只要母亲想打他,父亲总会助纣为虐。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如履薄冰的在他面前试探讨好。

“小浔,我把你弟弟的礼物拆了重新打包一下,这个手提袋太碍事了。打包好明天上学的时候顺便放在快递柜寄走。”

对着礼物出神的时候,余光里,俞烬拿着纸箱子和泡沫纸在茶几上摆弄着。

他赶紧过去帮忙。

拆开手提袋的时候,薄浔对着里面大包小包的东西陷入沉默。

最上层的是小黄人样式的爆米花桶和水壶,变形金刚玩具,下层是好几个抽成真空的毛绒玩具,几件纪念T恤和巫师魔杖。

薄浔捡起手提袋最下方的小票。

有好几张,肯定是跑了很多不同的商店购买的。

再对比他收到的那个,随手在机场购入的鱼尾狮工艺品……

薄浔自嘲的笑了一声。

“俞烬,你说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突然去环球影城游玩,会不会是因为公司团建什么的?而不是专门去给小儿子买东西?”

“我刚才真的开心了好久。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从父亲手里收到礼物。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薄浔又自言自语道。

俞烬把礼物全包好,收到快递箱里,柔声安慰道,“小浔哥哥,别伤心,我也给你买。”

“我不是要这些。”薄浔觉得俞烬会错意。

“我明白,你想要的不只是物质,更多的是偏爱。所以他有的你也必须有,我现在就去问代购。”俞烬坚持道。

见薄浔还是低着头,目光呆滞,又弯下腰,试图从下往上探头看着薄浔的脸,“别人都可以不偏爱你,但是我心里小浔哥哥永远是最重要的。”

“他们不爱你是他们的损失。”

“你为什么总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是世界上最喜欢小浔哥哥的人。”

薄浔死死的咬着牙,没接话。

奇了怪了,他愈发觉得自己开始慢慢变得脆弱。

以前父母差别对待就差别对待,他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可是每次俞烬一哄他,就莫名觉得委屈,而且越想越委屈,似乎以前受过的不公平全从记忆里翻涌出来,疯狂的攻击着他。

一开始和俞烬在一起,冰释前嫌的时候,薄浔某种程度上是出于心软。

担心自己如果因为监视事件拒绝俞烬,会让俞烬凄惨的经历、糟糕的性格雪上加霜。

可是现在。

是他开始离不开俞烬了。

“和代购说过了,年前应该能收到快递。明天期末考试,该睡觉了。”

俞烬说完,把快递箱拿远,避免薄浔再看见,催促着薄浔进了卧室。

“不准再想这件事情,你应该现在开始想想,今天晚上做梦会不会梦到我。”

-

期末考试最后一门是语文。

写到文言文的时候,薄浔突然顿了一下。

手里的水笔骤然抖的厉害。

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刚才理顺的思路瞬间乱成一团。

脑子里的弦像是突然断掉,陷入宕机状态。

薄浔看了看窗外。

阴风怒号,乌色的云层隐天蔽日,加厚玻璃都被吹的哐哐作响。

似乎是血缘之间存在着难以触摸的纽带,突然就有一瞬间的意识,意识到,有亲人不在了。

眨眼的瞬间,泪水划过脸颊。

“啪嗒”一声落在卷子上。

刚才绞尽脑汁写出来的古诗词,顿时模糊不清。

“考场里不要东张西望,否则按作弊处理。”

监考老师在讲台上的声音很冷,像是运行的机器。

薄浔没再看窗外,看回自己的卷子。

完蛋。

写不出来了。

他翻到作文题那一面。

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汉字,完全无法在脑内连续成句子,更读不懂要写什么。

喉咙里哽的厉害。

薄浔不断的掐着自己的手心,提醒自己是在考试,振作一点。

-

铃声响起收卷的时候,监考老师路过薄浔的位子,看见干干净净的作文题,不禁蹙眉。

但还是迅速收走了考卷。

出了考场回到班,薄浔转过来自己的桌子,呆滞的坐在座位上。

他甚至不用打电话话去确认。

也不敢去确认。

感觉到轮椅停靠在身边时,薄浔才稍微回神。

看向俞烬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

感觉俞烬愣了片刻,像是突然读懂了。

“小浔,是不是…”后面半句话,俞烬没说出口。

“嗯。不在了。”

薄浔呆滞的接道。

“那一瞬间我有感知的。”

“当时在写文言文大题,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心脏空空落落的,像是突然被剜了一块儿,延迟了好久才感觉到钝痛……”

-

出教室后,薄浔一路推着俞烬来到无障碍洗手间。

确认门锁死后,薄浔突然跪在轮椅面前,猛地拽过俞烬的领口,凑上去疯狂的朝着那双薄唇索吻。

他的亲吻毫无章法,像是逼着俞烬回应一样。

他的力气很大,其实蛮力状态下,俞烬根本没办法做出任何回应或是反抗。

还没亲吻两秒,突然尝到一股咸水。

是泪。

还有血的腥咸,是俞烬的血。

“小浔。”

感觉到脸颊捧上来一双手,轻轻地抚摸过下巴到耳后。

薄浔颤抖的更厉害了,几乎在地上跪不稳。

“亲一亲我啊。”薄浔握上脸颊上的手,好让自己贴的更紧一些,又转过头,不断的亲吻着俞烬的手掌心,哀求一般的低吟。

“让我感受到你的存在啊……”

还没说完,额前落下细碎湿润的亲吻。

薄浔微微分开唇,呼吸是身躯都是抖的。

感受到带着血腥味的唇舌进入口腔。

薄浔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双手死死地环绕在单薄的背脊后,恨不得整个人挂在俞烬身上,像蟒蛇一样,狠狠地汲取着里面的体温和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