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俞烬扒在门框上, 指节抖的厉害,目不转睛的看着浴室里缩成小球的薄浔。

印象中,薄浔从来都是充满阳光朝气的, 性格里有一股独特的韧劲儿。

有人惹他, 他就会毫不犹豫的还回去,遇到什么挫折,短暂消沉后又会没心没肺的去和朋友们打球。对于喜欢这件事情也从不纠结, 从来都是大大方方表达自己的情感。俞烬没有安全感,他就会每天重复性的说喜欢说爱。

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把薄浔打倒。

俞烬从没见薄浔哭成这个样子。

心脏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刀尖在伤口反复拧动时,还拿着镜子向后揪着头发,逼着他看剜出来的血肉。

俞烬咬紧牙, 尽量稳住情绪。

“……呜呜呜。”

薄浔依旧蜷的紧,肩膀一缩一缩的,呜咽的声音十分压抑, 哭的喘不上气。

下垂的眼角红红的,沾染着水雾。

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有人。

俞烬小心翼翼的推开推拉门,尽量不发出声音。

既然小浔不肯在他面前哭肯定是有原因,至少先等对方发泄完情绪, 再过去说话。

抽咽了许久, 薄浔渐渐止住了哭泣。

正坐在角落里抹着眼泪。

突然,身前多了一道影子。

薄浔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浴室里有人,慌忙抹了两下眼睛,声音沙哑的可怕, “你什么时候来的?”

感觉到俞烬在往他这边挪动, 赶忙抽了一张纸, 擤了擤鼻子。

“一直都在。”

柔和清冽的声音刚结束, 薄浔感觉到肩膀上落下来一双手。

他下意识抱住俞烬的小腿,又吸了两下鼻子。

“有什么事情不能和我说?为什么要自己躲起来哭?”俞烬任由他这么抱着小腿,耐心问道。

“今天本来是我们的约会。中途出事中止,你肯定多少有些不开心。现在如果再因为我自己的事情在你面前哭,会影响你心情。我不想影响你…呜呜。”

“往后我们会有很多次约会,不差这么一次。有事情中止就中止了,我哪儿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你有情绪非要自己独自承受,不和我说,才是最影响我心情的事情。我会怀疑我作为恋人不够格,没有做到让你完全信任,”俞烬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摸着柔软的黑发,又抚摸到下巴,小幅度挠着,声音稍微严厉了一些,“以后不准自己躲起来哭,知道了没有?”

刚才明明已经收住的哭腔,一听见俞烬温柔的声音,突然又莫名有复燃的趋势。

薄浔就这么坐在地上,抱紧俞烬的小腿,用脸轻轻蹭着裤腿。

泪水把西裤染出了一片深色。

“你别哄我。”感受到头顶的细腻的大手来回抚摸,薄浔轻声抗议道。

又抽泣了两声,才尽量平缓道。

“原本已经好了,你越哄我我越想哭。”

“那能不能去坐沙发上哭?”俞烬继续柔声劝道,用指腹擦过他眼梢的泪水,“地上很凉的。”

“不要。我就想坐在地上。”薄浔又吸了一下鼻子,抱着小腿的胳膊缠的更紧。

“好好好,那就坐地上。”

俞烬也没再说话,单手去够控制面板,把浴室里的暖风打开,就这么让薄浔抱着,继续安抚一般的摸着薄浔的脑袋。

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薄浔才松开俞烬的小腿,爬起来打开水龙头,洗了两把脸。

洗完脸看向镜子的时候,只见下垂的眼尾还是红的厉害,眼皮有些肿。

薄浔又打开冷水,狠狠地搓了搓脸。

出了浴室,俞烬正把热过的饭菜放在轮椅的小平板上,小心翼翼的重新端上餐桌。

薄浔赶忙去帮忙,生怕热汤一不小心洒了烫到俞烬。

吃饭的时候,薄浔一直在看手机。

上次回老家,爷爷留给他的前朝银锭他一直收着。原本打算就这么留下去,只要不缺钱就不卖。

但是看了爷爷今天的样子,薄浔便想着变现一部分。

既然时日无多,能在最后给爷爷换个更好一些的医院,总归体面一些。

看了许多收购古董的平台机构,从鉴定到估价,再到收购,一套流程下来至少需要小一个月。

爷爷等不了那么久。

“吃饭时不要总看手机。”

正犯愁,薄浔听见俞烬提醒的声音,伴随着轻叩桌子。

薄浔“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见,继续看着手机。

刚打开一个新的平台阅览着鉴定收购的规则。

突然,手机猝不及防的脱手。

“欸——”薄浔意识到俞烬抢他手机的时候,已经晚了。

只见俞烬的面色一点点严肃,“你很缺钱?”

“想给爷爷换个医院,毕竟最后了,”薄浔也没掩饰,“这些东西反正也是爷爷留给我的,用来给爷爷最后换一程舒服点的路,也算物尽其用。”

俞烬拿着手机追问道,“为什么第一反应不是找我,而是变卖东西?”

“……”因为不是一笔小钱,虽然俞烬肯定借的出来,但是薄浔觉得应该自己解决。

“小浔,”俞烬把手机反扣在餐桌上,一句一顿的严肃道,“我是你的恋人,你应该光明正大的向我索取,无论是钱财还是爱意或是别的。你缺什么就要说出来,我有义务帮你解决。”

俞烬说完,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能不能明白?”

“嗯。”薄浔点了点头。

缓了片刻,薄浔才又一次抬头,看着俞烬的眼睛,“那你能不能,先借我……”

还没说完,迎上俞烬锐利的目光。

薄浔会意的立马改口,“能不能给我一点钱?”

“用肯定句。”

“给我钱。”薄浔顺从的改口道。

说完,他感觉到俞烬脸上的阴霾好转了不少。

拿起自己的手机。

紧接着,薄浔听见自己的手机传来三条连着的新消息提示音。

“单笔转账有限额,所以分了三次给你。明天我让阿壮去问一下私立疗养院的事情,三天内会有结果。到时候转运的事情也不用你操心,我会帮你安排妥当的。”俞烬的声音瞬间恢复了以往的柔和清明。

“该期末了,你操心你自己的成绩就行。”

薄浔:……

不提成绩他还想反驳两句。

“谢——”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薄浔又一次迎上俞烬的犀利的眼神,“谢谢你关心我的成绩。”他立刻改口,故意没好气的敲了一下筷子。

化解了一场危机。

-

元旦假期剩下两天,薄浔哪儿也没去。

除了日常锻炼,甚少出过家门,几乎都是被俞烬按在书房里学习。

大多时候,俞烬在书房一头画着画,他在一头对着作业唉声叹气。

还不敢叹太大声,生怕俞烬听见再数落他的成绩。

返校当日下午,薄浔照常训练。

一月初的天正是冷的时候,教练还是要求他们只能穿单薄的训练服和短裤。

冬日的阴霾天远远大于晴天。

下午两三点时,天色阴暗的可怕,似乎随时会有一场大雪。

薄浔再是耐冻也有点遭不住。

十圈热身跑下来之后,还是冻得直哆嗦,搓着蒋翰的后背,当着教练的面大声喊道,“冷死了冷死了!”

“想搓我顺着搓,别把我衣服掀起来。”蒋翰也冻的够呛,牙齿直打颤。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刚才跑步的时候,看见你包里的手机震动了。应该是有人不停的给你打电话,待会儿你要不去看一下?”

薄浔刚才只顾着跑步,完全没注意自己扔在人工草坪上的书包,“有吗?”

“有。好几个人都听见了,我没敢说是你的手机没关。”

中场休息的时候,薄浔同学们围着教练打趣,赶紧偷偷捡起自己的书包,摸出手机找了个避风的角落。

今天出门走的急,忘记把手机调静音。

只是往常也不会有人一直给他打电话。

薄浔打开未接来电,看见是个陌生号码。

差点呼吸骤停。

薄浔做了半天心理准备,才拨回去。

意外的,没听见母亲咆哮的声音,而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带着浓厚的口音。

说了半天,薄浔一个字也没听懂。

“呃,您好?”薄浔用普通话试探性的问道。

“¥%#&W%¥”又是一阵听不懂的方言。

薄浔:“……”

突然,电话像是转接道别人手里,换成了一个青年男性的声音,“您好,请问是薄浔吗?”

“是我是我。”薄浔连忙回答道。

“这边是医院。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是你爷爷的护工,”青年说完,似乎是在等什么,听见一阵叽里呱啦的方言后,才继续道,“你爷爷说,不想更换医院,让你好好学习,别再管这边的事情了。”

薄浔拿着手机的手顿了一下。

“他还说,现在在医院挺好的,有的护士和医生是几十年的老熟人。老朋友们也就住在隔壁的几个病房,每天还能搓搓麻将,说说年轻时的峥嵘岁月,过得很开心。如果换了新环境,兴许镇痛设备更会好一点,但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走完最后的路,他喜欢热闹。”

对面的声音混杂在寒风里,有些听不清。

忽然觉得,凛冽呼啸的冬风,似乎也不是那么冷。

薄浔深吸了一口气,咽了咽哽住的喉咙,攥着手机的指节发白,尽量平静道,“这样啊。”

“嗯。总之就是让你不要操心。”

“好,我明白了。”薄浔说完,又道了几句谢谢,才挂了电话。

挂完电话,薄浔握着手机,就这么在墙角垂头站着。

脸上看不出情绪,也没有哭泣或者笑,就是这呆呆的站着。

缓了片刻,才抖着手给俞烬发了消息。

“薄浔,教练喊集合了!”

远处,蒋翰的声音忽然响起。

“马上!”薄浔大声回应道,吸了一下鼻子,又飞快的打了两行字,才把手机攒进书包。

迅速收敛好情绪,一路小跑的朝队列跑去。

-

一月中旬就是期末考。

星期二,第三节 晚自习分好考场后,薄浔仗着身高优势,优先给俞烬宋嵩还有他自己抄了考场和考试时间。

刚给宋嵩抄完,又被差遣着给某个身高156.7的女生看了考场和座次。

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薄浔把纸条分了俞烬一半,往背后的暖气片上靠了靠。

“俞烬,为什么考前只见你天天按着我复习,不见你复习?”

俞烬拿画笔的手顿了一下,无辜的问道,“真的要我说原因吗?”

“不必。”薄浔只是抱怨一句,真正的原因还是知道的。

无非就是脑容量不一样,脑构造不一样罢了。

最后一节晚自习打过铃,薄浔一如既往把书包放在俞烬身上,推着俞烬在浓郁的夜色中,慢慢朝着校门口走着。

路灯昏黄,天空中下起如针细密的雪点。

冰晶落在衣服上时,又立刻融化。

他们讨论着明天可能会考到的知识点。

俞烬负责讨论,薄浔负责点头。

刷过卡出了校门,黑暗隐约中,薄浔听见有人喊他。

“……小浔。”声音还在慢慢朝他跑近。

薄浔回头。

路灯下,有个和他身高差不多的中年男人在朝他这边跑动。

面庞熟悉又陌生,薄浔一时间有点发愣。

双手攥在轮椅把手上,快速回想着男人的身份。

“小浔,”中年男人气喘吁吁的停在薄浔面前,单手抱着公文包,看见薄浔的时候,浑浊的眼神光清澈了一下,有些期待的笑道,“几年不见,你长这么大了?”

“爸!”薄浔总算是想起来了,笑得有点尴尬。

从小学起,父亲为了养家远赴海外务工,回来的次数掰着手指能数过来。

他连家都没怎么回过,更别说见到父亲本人。

男人听见这声“爸”,瞬间笑了。

笑容里三分欣慰七分胆怯,笑完,又陷入困顿,看了看轮椅上的俞烬,似乎在竭力找着话题。

余光里,薄浔看见自己的书包还在俞烬身上。

“我的…合租室友。就是,我早搬出来自己住了,您知道的吧?”

“叔叔好,我是小浔的合租室友。”俞烬乖巧的回头,打了声招呼。

“知道的知道的,”男人笑的很局促,“我刚从机场出来,想着你应该刚下晚自习,就先来看看你。明儿一早再去医院看你爷爷。嗯……一起吃个饭吧?你的室友也一起来?”

说完,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一个手提袋,塞给薄浔。

薄浔尴尬的接过。

眼神示意了一下,才打开。

最上面是一个鱼尾狮样子的银质工艺品,下面还有别的小玩意儿,应该是在机场纪念品商店随手购入的。

薄浔顿了一下。

他没想到,有一天会从父母手里收到礼物。

“一起吃个饭吧,小浔?”男人的语气像是哀求,又问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