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豆包, 姐姐也不会回来了,我只剩下你了。”

俞烬坐在飘窗台上,轻轻摸着毯子上一动不动的豆包。

“早上我刚送她走。她的朋友们前来吊唁……这些人原本今天也是要来参加她生日会的, 只是没想到是在告别厅里参加。”俞烬还在自顾自的呓语着。

入秋后的白日还是炎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俞烬感觉到豆包开始变得有些难闻。

他只好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冲淡腐朽的味道。

“豆包, 可不可以汪一声,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算了,你安心睡觉吧。”俞烬放弃和它说话,拿过旁边的小毯子,耐心的给它盖上。

又陪着豆包坐了一会儿, 俞烬艰难的用手臂支撑着身躯,转移到轮椅上。

这段时间在医院的康复课,他练的最多的就是这个动作。

锻炼臂力, 足够支撑身躯平向转移。以及突然摔倒在地上,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如何借助旁边的物体重新回到轮椅上。

阿壮把他送回家以后,去忙销户和骨灰存放的事情了,暂时还没回来。

俞烬看了看手机, 快中午了, 他很饿。

他挪着轮椅来到厨房,想煎个鸡蛋煮包泡面,却发现现在自己的高度,根本够不着冰箱上层的鸡蛋, 更够不着头顶储物柜里的泡面。

只能看着空空如也的铁锅, 什么也做不了。

“哐当”一声巨响。

突然, 俞烬狠狠地把手里的铁锅摔在地上, 毫无预兆的嚎啕大哭。

安静的房间里久久回荡着肆意的哭声。

他不想克制自己的情绪。

上午在姐姐的葬礼上时他就沉默着,一直沉默着。

直到现在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才敢放声大哭泣。

坐在灶台边哭了不知道多久,他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脑内似乎分裂出一个严厉的声音:

哭能解决事情吗?

只有废物遇见困难才会哭。

俞烬又一次抬手,这一次扇的比上次还狠。

扇的他头脑都在嗡嗡作响。

你是废物。

没用的东西。

脑内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最后大抵实在是没力气了,俞烬才从轮椅里稍微直起腰,似乎是在和自己脑内的声音对话,喃喃道,“你哪里见过这么惨的废物啊……”

缓了许久,俞烬慢慢弯腰捡起铁锅,拿起手机给自己点了一份外卖。

等待外卖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俞烬回头,看见阿壮单手抱着一个黑布包裹着的盒子,“俞灵,到家了哦。”低声说完,在玄关换了鞋,把盒子放到门口的架子上,才走向俞烬。

“和陵园的人讲过加位置的事情了,大概三天左右能做出来,这三天先让她住在这儿吧。对了,给你点了两个炒菜和一个汤羹,待会儿饭店做好会送过来。”

“我自己点过外卖了。”俞烬的声音很淡。

“这样啊……那万一外卖不和你口味,还是吃我给你买的饭吧。”阿壮说完,突然警惕的在空气中嗅了嗅,“什么味道?”

俞烬一惊。

“是冰箱没关好肉制品坏掉了吗?”阿壮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联排冰箱边上,挨个储藏室检查着。

突然,阿壮像是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小烬,你养的狗狗呢?”

俞烬不说话。

神色回避着面前壮汉的目光。

-

“别进去!豆包不在我卧室!”

俞烬还在一楼艰难的朝电梯口挪动轮椅,阿壮已经先一步顺着气味闯入他的卧室。

很快,只见阿壮抱着身躯僵硬散发着腐臭味的小毛绒团,折返回一楼客厅。

“它可能只是困了——”

“小烬,它已经死了很久了。”

俞烬没说话。

他当然知道。

只是不愿意承认。

“我不嫌弃它有味道,我只是想让它一直陪着我。”

阿壮叹了口气,“把它埋了吧。埋在院子里好不好?”

俞烬依旧不吭声。

最终,他眼睁睁的看着阿壮把豆包放到一个精致的鞋盒里,往里面放了很多狗罐头和磨牙棒,一起埋在后院的草丛里。

下午,他跑遍全市几乎所有的宠物店和狗市。

没有和豆包一样完美的比熊。

见了几只和豆包长相相似的小狗,俞烬要么嫌们毛发不够软。

要么嫌不够乖。

这场事故发生至今,什么都都没留住。

-

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深秋。

原本合身的校服,在骨瘦嶙峋的身躯上有些宽大,要不是他肩膀还宽些,根本衬不起来。

在学校里,轮椅是绝对瞩目的存在。

第一次挪着轮椅进入学校的时候,俞烬即便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真正付出行动的时候那种恐慌感依旧恨不得能将人杀死。

“一班的吧,暑期训练营的时候一堆女生说他长得好看,要找他要联系方式,怎么坐轮椅了?”

“好看吗?这张脸半男不女的,跟怪物一样,丑死了,怎么会有妹妹喜欢这种长相的人?不如喜欢我好不好?”

“确实,脸也是,瘫痪的病肢也是,真的好恶心,哕……”

“他别是整容整到瘫痪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俞烬朝着教室移动的时候,刺耳的声音滔滔不绝。

这个年纪的人大多对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带着天然的恶意。

这份恶意非常尖锐。

俞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低头,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但是有这张轮椅在,他再怎么低头,注定和“存在感低”四个字不搭边。

-

今日午休时,俞烬溜出校园后,转着轮椅来到附近的巷子里,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呆滞的看着天空。

他不想回去上课,决定逃学。

因为即便回到教室,他也不可能好好上课,遭受的也是……

校服上,在地上爬行过留下的肮脏痕迹很明显。

自从被攻击长相以后,俞烬一直带着口罩,遮住大半张脸。

可是换来的并不是平和。

而是变本加厉的言语攻击。

他和老师说过几次,老师让他多找找自己的原因。

刚开始俞烬还会为此感到愤怒不公。

但渐渐时间久了,他也觉得,可能真的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然为什么别人只欺负他一个?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句话,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

如果换作以前,他在学校受了一点点欺负,父母会立刻放下工作,杀去学校给他撑腰帮他找老师理论。

今非昔比。

不知不觉,晴朗的天气骤然转阴。

天空开始淅淅沥沥的飘着雨。

如果那个时候,医生没有把他救回来就好了。

突然,脑内闪过这样的念头。

“喂,断腿仔,国际学校的?”

正发着呆,突然,身侧传来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伴随着三双脚步声。

俞烬猛然抬头。

“哟,眼睛还挺漂亮,怎么带着口罩啊?是不是怕哥哥们看见你害羞?”

“别害羞啊,借哥哥们几个子儿花花。”

“别过来……”俞烬向后挪着轮椅。

很快就到了巷子的死角。

“别怕呀,我们又不会怎么样你。”

感觉到对方抬手的时候,俞烬下意识缩了一下。

挨打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

“你们几个找死啊!”

“妈的,亏前两天见到你们还说认你们当弟弟,真给老子丢脸!”

伴随着怒吼声,还有摔打撞击的声音。

俞烬胆怯的抬起头。

视线中,多了一抹粉色的残影,身型矫健。

只见刚才那个出言不逊的混混,被新到的挑染着粉发的少年一个过肩摔狠狠地摔在地上。

紧接着,粉毛少年毫不犹豫的朝着他的脸跺去。

两脚下去,鼻血就飙在半空中,混着雨水流的哪儿都是。

“欺负人家妹妹算怎么回事儿?没看见她腿不舒服不想理你们吗?”

“浔哥!别打了!”

被喊浔哥的少年充耳不闻,咬了咬唇上的唇钉,用鞋底死死地在这张泥泞的脸上碾了碾,“你也配喊我浔哥?”

“你也别劝着,下一个就是你!”

躺地上男生已经面容模糊,粉毛少年朝着刚才劝阻他的混混走去,“来和我比划比划呗?”

“怎么,喜欢恃强凌弱?别呀,欺负人算什么乐趣,真男人就该和真男人痛痛快快打一架。”

俞烬看着第二个混混也无情的被踩在地上。

“咔嚓”一声,似乎是肩胛骨传来的断裂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混混在地上嘶吼着。

唯一一个站着没挨打的已经吓傻了。

粉毛少年把挑染的头发捋到耳后,露出耳垂上的一排耳钉,冲着吓傻的实习混混道,“把他们拖走,别在这儿碍眼。还有你,小学生就该有小学生的亚子,别和他们瞎混。”

俞烬彻底看呆。

只见那个混混落荒而逃。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侧面的头发挑染成粉紫色,眼尾下垂,黑黢的眼珠看上去像狗狗一样。扎眼的耳钉和唇钉给这张纯良的脸添了几分叛逆。穿着滑板服,颀长的身躯至少有175以上,比同龄人要结实一些,手臂和小腿肌肉线条尤为发达。

“谢谢。”俞烬低声道。

“这种混混就是这样,脑子没发育好。你越是表现的胆怯,他们就会默认你是弱者,用欺凌弱者的方式对待你。你要挺起胸膛,大大方方的骂他们两句才行。”

少年一边擦着不属于他的血迹,一遍咬牙切齿的说着,转向他。

“我叫薄浔。我救了你,快点认我当大哥。”

俞烬没说话。

原来天降正义这种事情,真的存在。

而且会降临在他头上。

俞烬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倒霉下去。

原来昏暗的长街上,真的会有光束。

“快点认我当大哥,想认我当哥的女生——”薄浔还没说完,突然弯腰,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下俞烬。

“等一下,好像不是妹妹…抱歉,刚才看走眼了。不过你的眼睛好好看,干嘛带着口罩?”

“脸上划伤了。”俞烬慌促整理了一下口罩。

把头偏的更低。

虽然是天降正义。

但这位看上去更不像是善茬,尤其刚才打架的时候,他看见他衣服内的皮肤上……

有比唇钉耳钉更刺眼的装饰。

薄浔见他迟迟不肯叫哥,就这么弯腰看着他。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衣服,紧紧的贴在紧实的肌肉上。

薄浔撸起袖子,毫不吝啬的展示着自己的肌肉,“认我当哥哥我罩着你,往后我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生手足。你看他们都知道我的名字,下次你说你是我妹…是我弟弟,保证他们不敢欺负你。”

俞烬:……

他开不了口。

提到“哥”这个字,就会情不自禁想起已经离开的亲人。

脸上的雨水中,突然多了几丝热意。

是泪水。

他伸出手,抹了一下眼角。

不但没有遏制住泪水,反倒更加刺激了哭泣的冲动。

薄浔见他突然开始微微耸动肩膀,呼吸一抽一抽的。

疑惑的表情更甚,“你这是…笑还是哭?”

俞烬把头埋的更低,死死的咬着唇不出声。

在陌生人面前哭出来太丢人了。

如此想着,啜泣声还是在细雨中尤为清晰。

薄浔似乎反应过来自己问错话,皱了皱鼻子,“…真哭了?真哭假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