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他们怎么了?”俞烬迫切的追问着医生。

他一着急, 就想从病床上起来。

可是双腿完全使不上力,只有上半身探出护栏,险些摔下病床。

这个时候, 俞烬才真真正正的意识到。

他的双腿不能动了。

没有任何知觉。

呼吸机的“滴滴”声在寂静的单人病房里响着。

灯光惨白。

沉默良久。

“车祸中, 你的父母和你们家的保姆当场死亡。你母亲腹中的双胞胎……经过抢救,也没能存活下来。你的哥哥是前天凌晨……”医生说到这儿,顿了一下, “你的姐姐还活着,她现在在重症监护室,我们会尽力抢救她。”

俞烬没说话,只是低头,呆滞的看着身上洁白的被子。

死了?

父母, 哥哥,还有从小照顾他的保姆以及未出生的弟弟妹妹……

怎么会?

对,他想起来了, 出事的那天,他和家人驱车准备前往山区的度假酒店。

当时天色阴暗,似乎要下雨。然后好像是山体滑坡……

于是发生了车祸。

当时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

俞烬记不太清具体的。

只记得他和哥哥姐姐坐在最后排,受到的撞击冲击比前排少, 但因为挨着油箱, 离着火点近。

依稀记得火烧起来的时候,他身上的安全带扣的太死,根本解不开也跑不掉,情急之下哥哥似乎护了他和姐姐一把。

尽可能让他们免于火烧。

再然后, 就是在这间病房醒来。

坐了不知道多久, 再次回神的时候, 被子已经被泪水打湿了一大块。

俞烬不敢哭, 因为一抽泣,肋骨处就是一阵锥心的疼。

抬头,医生早就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的小护士,观察着病床边的医疗仪器。

“你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不过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才可以出院。”小护士说话的声音柔柔的。

“姐姐,姐姐她在哪儿?”俞烬回过神,突然抓住护士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发疯似的啜噎道,“俞灵,俞灵是我姐姐的名字。刚才医生说她还活着,在重症监护室,我要去看她。”

“不行,你现在需要好好养伤。”护士慈爱的叹了口气。

“让我去看看她吧,求求你了。”泪水不受控制的往下淌,每次情不自禁的抽泣,肋骨的剧痛会使瘦弱的身躯挛缩。

“我就剩她一个亲人了。让我看看她吧,求求你了。”

“你先别哭呀,你的肋骨是断的,哭起来更难受。这样,我问问医生。可以的话就带你去。”

-

晚些的时候,俞烬又见小护士进来,这次推了张黑色的轮椅。

俞烬看着那张轮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要靠轮椅才能移动。

他被小护士一路推到重症监护楼。

大厅里,烟雾缭绕,二手烟的味道呛得人喘不过气,地上坐着的全是垂头丧气眼如死水的家属,偶尔夹杂着两声低沉的哭泣,很多人干脆卷着凉席就地而眠,唉叹声此起彼伏。

俞烬看着其中一个中年女人,一边放声恸哭一边用头疯狂撞墙,哭完后吸了吸鼻子,又拿起电话,一边讨好的笑着一边给客户推销业务。

进入病房区之前,护士给他套上绿色的无菌服和一次性发帽,才推着他继续前进。

重症监护的病房里就安静多了,再也听不见家属的哀叹,只有各种医疗仪器运作的声音,偶尔有医生的交谈声。

病床前,俞烬目瞪口呆的看着上面躺着的人。

说是人,更像是木乃伊。

全身缠着绷带,溃烂的皮肤流出黄水,混着血液,把雪白的绷带染成褐色。

尤其是脸,缠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

“姐,姐姐?”俞烬看着眼前的这具“木乃伊”,声音颤抖。

唤完,俞烬将信将疑的看向病床前的名牌。

是俞灵的名字没错。

他记得姐姐是家里长得最漂亮的那个。

小时候经常参演各种电影的电视剧,即便以后学业繁忙不再拍戏,也总有各种制片人导演向她发出邀约。

在滤镜和修图不发达的年代,她的这张脸在人群中可谓一骑绝尘。

现在……

“小烬。”病床上缠满绷带的身躯听见动静,缓缓偏头。

想伸手摸俞烬的脸,挣扎半天,胳膊也没抬起一公分。

是姐姐的声音!

俞烬瞬间顾不得自己身上有伤,朝着病床的方向扑去。

只是腿动不了,一激动,他直接摔下轮椅,半个身子无力的耷拉在地上。

他用手支撑着上半身,勉强把头凑在病床上。

死死抿着唇,压住想哭的冲动。

“你来啦?”声音只剩下气音,但听起来还是温柔的。

俞烬咬牙,尽可能让眼泪无声的落下。

“你终于醒了,看起来……不算太差,腿的问题不用担心,往后会有机会好起来的。”

不管怎么隐忍,落泪的时候哭泣的动作都压不住。

俞烬索性不去管肋骨的剧痛,就这么“呜呜”的小声在姐姐面前哭着。

原本就消瘦到凹陷的眼窝,这么一哭更是多了几分脆弱感。

“我现在没办法帮你擦眼泪,所以别哭了,”似乎是听见俞烬在哭,俞灵低哑的气音有些哽咽,“过几天舅舅和舅妈应该会再来一次,你昏迷的时候他们来过一趟帮忙料理父母的后事和我们的医疗问题,不过签证到期被迫回去了。”

俞灵说到这儿,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用眼神瞥了瞥床头的抽屉。

俞烬抖着手打开抽屉。

里面是个文件袋。

“父母的保险赔偿金已经下来,大哥临走前处理过了,所有赔款大概5天内会到你的账户上。大哥在还清醒的时候留下遗嘱,把名下所有资产给我,包括家里的公司和几处房产。我昨天见到律师,又立过遗嘱把我名下所有的东西转给你……”俞灵交代到这儿,面色痛苦的吸了一口气,“律师的联系方式在文件袋背面。出院后你去找他,他会帮你处理遗产继承手续。”

遗产?

俞烬像是听见什么刺耳的词汇,呜咽的哭泣声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俞灵像是察觉到他想说什么,先一步道,“大面积烧伤,全身溃烂发炎,多处化脓,最关键的是伤到内脏,医生再怎么安慰我我也知道真实情况远没有那么乐观。即便活下来,我的脸……我接受不了。”

“但是你不一样,你还有未来。小烬,别哭了。”

俞烬没说话,只是把脑袋埋在缠满绷带的臂弯里,又不敢贴上去。

哭的直不起腰。

“小烬,我很爱你。大哥也是父母也是,大家都很爱你。”

“嘴上说着爱我,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你们到底哪里爱我?呜呜……”

“乖。”俞灵又艰难的抬了抬胳膊。

没触碰到俞烬瘦削的脸,只是摸到了冰冷骨感的手背。

她像是摸到了什么心安的东西,又艰难的开口,“让我再看看你的脸和眼睛吧,别一直低着头呀。”

“3号床家属,探视时间到了。”说话间,病房外传来医生严肃的声音。

俞烬抬头看来一眼头顶的病床号。

他急忙回头,“可不可以再多给我一点时——”话没说完,已经有一个身强力壮的男护士跑过来,从地上捞起他把他放回轮椅里。

也不顾俞烬哀哭请求,强行替他整理好无菌服,推出重症监护室。

出了病房区,俞烬才敢放开声音哭。

他蜷缩着身躯,尽量减轻肋骨上一刺一刺的锐痛。

大厅里的人们早就对失声痛哭的家属司空见惯,都各自麻木的做着自己的事情,谁也没多看俞烬一眼。

-

清晨,天色蒙蒙亮,俞烬感觉到一束阳光照在他脸上。

有些刺眼。

小护士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恭喜你,今天可以出院了。”

“出院?”俞烬看了看自己毫无生气的双腿。

“不过还是要定时来做康复训练,康复课程表后续会发给你。对了,你昨天睡得早,你的舅舅派了一个代理监护人来照顾你出院以后的生活,他现在在外面,要不要请他进来?”

“嗯。”俞烬点了点头。

他现在这副样子,确实需要被人照顾。

不一会儿,病床前多了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壮汉。

吨位看上去过于强壮,五官深邃胡子头发都十分茂密。

俞烬好像对他有点印象。

他记得小时候,舅舅一家还没搬迁到国外的时候,他去舅舅家玩,好像见过这个男人。

似乎是个蒙古人,在外做司机保镖赚钱养家。

“叫我阿壮就行。”西装壮汉露出和凶神恶煞五官不符的憨笑,微微低头。

“嗯。”俞烬示意自己听见。

“我待会儿去给你办理出院手续,然后带你回去。你在宠物店寄养的小狗,我昨天已经把它接回去,待会儿你回家就能看见它。”阿壮的汉话有些生硬,一字一顿的。

“往后每天照顾你的同时,我也会来医院看你的姐姐。我的妻子也会过来帮忙,帮忙给她换衣服做饭。”

俞烬点了点头,“谢了。”

自从上次他在重症监护室情绪严重失控,医生说什么都不允许他再去探视。

最多允许他在视频上看看姐姐。

俞灵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

很少能像那天一样,和他说好长好长的话。

“不必言谢。你的舅舅是我遇见过最好的雇主,他们一家出国以后,我再也没找到这么合适的工作。他给我打电话说要重新聘用我的时候,我特别开心。”

从医院回家的路不算远,俞烬一直看着窗外的沿途风景。

上次走这条路时,还是在夏季,路两侧的树木郁郁葱葱。

短短数月,枯黄的树叶遍地飘零,轮胎一碾,发出“咔嚓”的脆声。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短袖。

风一吹,俞烬不禁摇上车窗。

车子在熟悉的小洋楼前停下。

院落里原本精致的花草已经杂乱不堪。

打开熟悉的大门,留声机后面突然窜出来一个白色的,毛茸茸的身影,朝着轮椅的方向扑来。

“汪汪汪!”

“豆包!”俞烬看见冲他扑来的小比熊,一直阴沉的面色上终于多了几分笑。

“来,豆包,过来,跳上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腿。

白色的小狗顿住,跳了一下,并没有成功跳上俞烬的腿。

有些沮丧的伏在地上,摇着尾巴看着俞烬。

“忘记你已经老了。”俞烬弯腰,把它抱在自己腿上。

“总觉得你还是刚来到家里的时候,小小的,特别活泼,真的和玩具熊一样。”他一边抚摸着豆包毛茸茸的后背,一边念叨着。

豆包的毛发有些枯糙,和小时候堪比毛绒玩具的手感完全不一样。

俞烬看着怀里的小狗。

这是他在上幼儿园小班时,跑步比赛拿了第一名,父母给他的礼物。

“我和你讲,爸妈和哥哥发生了一些事情,不会回来了。”俞烬低头,沉沉的对着怀里的小狗说道,“姐姐,姐姐应该过一段时间,会回来的。”

“汪。”

俞烬也不确定它听没听懂,继续道,“我困了,你和我一起睡一觉好不好?”

“汪。”豆包乖巧的伸着舌头。

回到熟悉的房间,被褥上已经附了一层厚重的灰尘。

俞烬也不嫌弃,挪到床上,一把把被子蒙过头顶,抱着自己熟悉的毛绒玩具。

豆包乖乖趴在他手边。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

在医院的这段时间,他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

无梦。

一觉醒转,已经是次日下午。

俞烬看着墙上是挂钟。

恍惚间,好像还是以前合家欢乐的时候。

假期中即便偶尔一觉睡到下午,厨房里也永远有吃的,下楼会看见妈妈在客厅画画,责怪他两句“小懒虫”后,又温柔的问他睡这么久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可是感觉到毫无知觉的双腿时,俞烬如梦初醒。

回不去了。

试着把自己挪上轮椅的时候,俞烬发现豆包不见了。

卧室门开出一条小缝,门上有爪子扒拉过的痕迹。

他只当豆包醒得早,自己出去了,并没有特别在意。

来到客厅时,看见狗粮碗里的狗粮还保持着昨天刚放上时的样子,一口没动,俞烬才骤然感觉不对。

“豆包!”他艰难的转着轮椅,在客厅内喊着豆包的名字。

“豆包,你在哪儿?”

没有回应。

复古旷大的客厅空荡荡的,只有淡淡的回音。

俞烬站不起来,拿出手机,看见阿壮留言说去医院看姐姐去了,因为姐姐的情况不是特别乐观。

俞烬不好把阿壮叫回来。

因为姐姐现在的状态,身边更需要人。

他只好把轮椅停在沙发边,借着沙发挪到地上,用胳膊肘带动着身躯,一点点在地上爬行,不放过每一个角落,寻找着豆包的身影。

突然,他在柜子底下,看见了一团白色的毛球。

毛绒球一动不动,蜷缩在满是尘灰的小小角落里。

“豆包!”俞烬伸手朝着柜子下面摸去。

一手灰尘。

“豆包,出来。”

柜子下面的小狗没有反应。

恐惧瞬间排山倒海般袭来。

这么多日接二连三的噩耗,俞烬以为自己早就麻木。

他大声喊道,声音已经开始颤抖,“豆包!”

小狗依旧没有反应。

俞烬咬牙,又把身躯朝着狭小的缝隙中卡了卡。

手指碰到那团僵硬的白色毛球时,他愣住了。

是死亡的气息。

瞬间像是泄气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目睁的死大,呆滞无光。

他从小养大的豆包……

十年了,对于比熊来说,这个年纪不算小,加上豆包从小就不是身强体壮的小狗。

这次他没有哭,只是无助脱力的趴在地上,任由泪水混着灰尘,沾满脸颊。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俞烬喃喃道。

-

家庭兽医上门时,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情。

俞烬看着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把豆包从柜子下面够出来,抱到他面前。

“已经没有呼吸了,初步判断是自然死亡,如果需要具体的死亡信息,可以进行解剖。我们也提供宠物火葬服务,您要不要——”

“不用解剖,也不用火化。”俞烬没等兽医说完,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豆包。

轻柔的放在自己腿上。

“出诊费付过了,你们可以走了。”俞烬说完,呆滞的看着腿上的小比熊。

有没有可能,他的豆包不是死了,只是不会动了?

如果不火化,就可以这么一直留在身边,一直当它还活着?

“可是小朋友,它已经死了。即便不火化,你也需要把它埋起来。”兽医看着俞烬死死地抱着小狗不撒手,叹了口气。

俞烬充耳不闻。

他不想豆包被火化,也不想豆包埋起来。

他就要豆包陪着他。

僵持下,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俞烬把豆包在腿上放好,挪着轮椅走向门边。

开门,是一个穿着快递员衣服的小伙子,手上抱着一个精致的礼盒。

快递员见到俞烬,老实的笑了一样,说道,“请问这里是俞灵小姐的住所吗?”

“是的。”俞烬呆滞的说道。

“这是俞灵小姐之前在我们工作室订制的礼服裙,我们工作室的老板说了,俞灵小姐是她见过最漂亮最优雅的女士,祝她十九岁生日快乐。”

快递小伙见俞烬目光呆滞,又补充了一句,“需要开箱验收一下。最好是俞灵小姐本人来,如果她不在麻烦您代为验收一下。”

“姐姐的…十九岁生日?”俞烬喃喃念叨着。

他在医院呆的太久,早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是的,应该是明天。如果您不愿意代为签收的话,是否可以给一个俞灵小姐在家的时间?我到时候再来?”

“我签收吧,抱歉让你久等了。”俞烬把怀里不会动的豆包往腿上抱了抱。

打开快递员手上的礼盒,里面躺着一条酒红色丝绒的抹胸礼服裙。

夕阳的柔光把裙子照的格外柔和。

俞烬拨开裙子上放着的香水和贺卡,摸着礼服柔软的布料。

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只蝴蝶,轻轻落在华丽的礼服上,落在他的指边。

蝴蝶的翅膀是幻色的,在不同的光线下折射出彩虹般的色彩。

驻足的时候,收起翅膀,一动不动。

快递小哥看见这只蝴蝶,不禁感叹道,“好漂亮的蝴蝶。呃…如果没有问题,麻烦您在单子上签个字。”

霎时,俞烬有一种预感。

她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