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然后就这么打着‘义兄弟’、‘过日子’的名号, 净做些苟且之事。被骗的小伙子年纪不大,性子内向胆怯,估计在家的时候也不受宠, 活了十几年连大姑娘的手都没摸过, 本来情爱观念就模糊,又突然有个年长的男人突然对他示好,自然是对方说什么是什么。老滑头给他点用剩下的便宜东西, 他都视若珍宝,谁也点不醒。”

“后来这老兵退役回乡,又以家乡的妻子孩子为重,完全忘了自己在营里惹下情祸。小伙子也是个情种,直接追到老兵家乡, 结果老兵不但反咬一口小伙发疯,还号令村民直接把人打瘸扔沟里。最后还是营里和他关系铁的发现不对,号召大家去找。当时找到的时候, 就看着他躺在冰冷的臭水沟里,意识都不清了,嘴里还断断续续喊着老兵的名字,我一个卧底看着的难免心生恻隐。”

“当时我年纪也不大, 震撼了好久。最后做卧底结束, 回到本营和我战友讲这些事儿,他们都不信,嗨呀。”

薄浔装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没太明白爷爷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可能是垂暮之时, 难免回忆起年轻的事情。

他满脑子都是刚才爷爷说起死亡时候的从容坦荡, 根本没认真思考这段“卧底奇闻”的延伸意义。

“还有小浔, 今天早上你是不是去看奶奶了?打麻将的时候, 他们就说早上山头上闹鬼了,我一听这光天化日下闹鬼就知道不靠谱,再听说你回来,立刻就想到是你。”

“嗯。”薄浔没刻意掩饰。

“看来你原谅她了呀。”

薄国庆摸了摸兜,原本是想点烟,可打火机拿出来,发现烟盒空了,只好继续道,“她呀,说话做事都经常言不由衷。当时小衍刚出生,经常生病,娟儿说你年龄大了不需要被照顾了,一直给她打电话说让她去省城照看小衍,还说在省城给你找了个好的私立学校,等办好手续就把你也接出去,不让你在辉村读书了。她也是耳根子软,一听你很快也会去城里,就信了娟儿的话,没和你说就去城里照顾小衍了。”

“结果这么一去……在城里娟儿天天和她吵架,说她不识字,带着小衍去医院什么都弄不好。回来以后,你也和她生疏了。”

薄浔没接话,低头看着满是灰尘的水泥地,用脚踢了踢地面。

他记得当年,正是刚进入叛逆期心思最敏感的时候,听说母亲又生了个弟弟本来就心怀怨恨。

结果一直偏爱他的奶奶突然也去照看弟弟。

给远在海外的爸爸打电话,也是没说上两句,话题就会扯到小衍身上。

当时爷爷给他买饭他也不吃,要么饿着一天不吃东西,要么靠宋嵩上学偶尔带给他的两个包子撑一天,整个人就像戒备的刺猬,谁碰扎谁。脾气也骤然变得古怪,开始习惯性逃课,结识校外的社会青年。

一个月多月后,奶奶从城市回来,再见面的时候,薄浔正在院子里剁鸡子,准备给饥肠辘辘的自己做点吃的。

见了奶奶就像是见了猎人的小狼,警惕到耳朵都恨不得竖起来。

也是那个时候,双方都说了很过分的话。

薄浔最爱的亲人就是奶奶,奶奶最爱的孙子也是他,他们比谁都更懂对方的痛处。

奶奶尖声怒吼的声音犹在耳畔: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敢和我生分?就因为我出去带你弟弟一个月?他是你弟弟啊!”

“……而且小衍比你小时候乖多了!长大也肯定比你有出息!难怪你妈不喜欢你!”

“……你妈妈当初要打掉你,我死活拦着才把你保下来的。早知道你是个记坏不记好的白眼狼,当初就不应该让你生下来!”

听到这句:当初就不应该让你生下来。

正处于叛逆期的薄浔更是口不择言:

“……是,我是白眼狼。可你不是耳根子软,你就是不记打,贱。几年前在村里,你天天和别人吐槽说,彭娟口口声声称你是乡巴佬,村里来的,土气,文盲,还经常看心情不给你打生活费。就这样你还能贴上去讨好她,给她带孩子?你不就是贱吗?”

-

最后这场争吵以薄浔离家出走告终。

走之前,薄浔放话这辈子都不会回来,带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以及找宋嵩借的300块钱,离开了辉村。

当时正值小升初的暑假,他刚被省城的体校录取,干脆在省城附近找了个包吃包住的厂,借了别人的身份/证,做了两个月的工。

最后不但还上了宋嵩的钱,还结余了小几千。

再后来,听到奶奶的消息时,是一份电子讣告。

薄浔记得是初一,冬天,他们在漠河进行室外体训。

他的手机被冻到关机,还是借用的谢哲的手机才得以反复阅读那份的讣告。

[于腊月十五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独子薄勤在外未归,由其夫薄国庆代为操持丧事,下葬从简。]

叙述的死亡的文字精准简短。

薄浔也不太记得当时看见讣告时的具体心情。

只是恍惚间,漠河的风雪好像突然没那么冷了。

初一下学期端午小长假的时候,薄浔还是没忍住,跟着宋嵩一起回去了一趟。

这个时候他已经打上了唇钉耳钉,穿着十分不羁,和宋嵩这种好学生的男孩子站在一起,简直是云泥之别。

明明上次见的时候,奶奶还会指着他的鼻子骂,再见的时候,就变成了无言了坟包。

烧纸的时候,山下的村委似乎是闻到了焦糊味,急急匆匆爬上山。

薄浔那时怕被人认出来,急中生智爬上了坟前的大柳树。

春季的柳树生机勃勃,茂密的柳枝中藏人足矣。

“哟,是宋嵩啊,我还以为失火了赶紧来看看,你这是端午放假了?”

“嗯,放假了。”宋嵩沉默的往火堆里添着金元宝。

“你是真的心善,逢年过节还记得她,还替他那个不孝孙来烧纸。”

宋嵩不安的朝着柳树上面瞟了一眼,“我和小浔一起长大,他的亲人就是我的,我来给我奶奶烧纸,是应该的,不是心善。而且小浔只是有事,所以才没回来,您不必用如此锋利的词汇形容小浔。”

“你还替他说话。不是我说,你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何必跟他打交道呢?”

“你是不知道,他奶奶在抢救室的时候,一直念叨着‘小浔’,抓着护士问‘小浔为什么不来看我?’‘小浔不来我不敢走,我还没和他道歉,我心里有愧。’”

“当时薄国庆在首都医院做手术,只有村委和其他乡亲们陪着她,我们轮流把那孙子的电话打爆了都没人接。”

“最后人走的时候,还一直说着‘听不到小浔的声音了,再也听不到小浔的声音了……’还让我们别骂他的宝贝孙子…骂不死他。”村委说着,没忍住朝着地上啐了一口。

宋嵩没等村委啐完,抡着火钳照着脑袋直接招呼了上去,瞬间就炸了,“当着老人家面骂人家的孩子什么毛病?要不要我也去你家祖坟前啐啐你?”

村委一下被打懵了,晕头转向的连连后退。

宋嵩正好因为周测考砸不爽,听见有人骂薄浔,可算抓着发泄口,再次抡着火钳抄村干部挥舞着。

薄浔从柳树上跳下来,正准备参与的时候,战斗已经干脆利落的结束,村委被夯晕在地。

他从来没见过宋嵩打过人。

从小宋嵩挨欺负时都是使唤他代为动手,自己出谋划策。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宋嵩的杰作。

只见宋嵩弯下腰,探了探他的鼻息。

“看他醒来敢不敢说出去自己的行为,在老人家坟前骂人,也不怕折寿……不用担心我,我下个月才14岁,而且刚才打的轻,他一会儿就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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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拉回现实,薄浔看着满地的尘埃,停下踢踏的动作。

走出仓库小屋,俞烬正在阴凉地抱着平板电脑,一只手持电容笔。

“俞烬!”薄浔蹦蹦跳跳的朝俞烬跑去,“你在画什么?”

“在做读书笔记,没画画。”俞烬眼疾手快,趁薄浔没凑过来前迅速切换了应用屏幕,大大方方展现给薄浔看。

薄浔一看屏幕上中外文交杂的画面,密密麻麻的,瞬间没了兴趣。

“走,我们去吃饭,村口有家小店的捞面条不错,我小时候经常来吃。”

“你爷爷呢?”俞烬意识到薄浔是自己一个人出来的。

“他说去牌友家吃,和年轻人没话题。”

俞烬暗暗松了口气。

村口小店的规模都不大,几乎都是夫妻店运营模式,女人在外面招待,男人负责掌勺看锅。

店内昏暗无灯,加上闷热狭窄,大多数人都坐在室外。

室外都是矮脚桌,老板娘见俞烬坐着轮椅,帮他往桌子上摞了一把板凳,好让他不弯腰也能吃饭。

他们点的食物很快就端上来。

薄浔点了一碗捞面,俞烬则是点了一碗带汤的馄饨。

刚准备动筷子。

突然,右手边窜过来一道黑影。

“大黑,回来!”

薄浔这才注意到是看店的大黑狗。

这条狗他认得,老狗,和村民都很熟,今年算来也有十多岁了,特别馋,不拴着就会乱拱客人的食物。

“好久不见呀大黑。”薄浔见是老熟人,笑盈盈的和它打了个招呼。

“俞烬,介绍一下,它是我的老朋友——”

只见大黑狗凑到他碗前,抬起前爪就是一下。

直接把还未动筷的捞面条掀翻在地。

“大黑!”老板娘这才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拉住黑狗脖子上的项圈。

“不好意思啊,没烫着你吧?再给你赔一碗,这顿你们的钱都免了。”

薄浔不可思议的看着大黑。

小时候大黑明明很喜欢他的,只会拱别人的食物,不会拱他的。

薄浔忿忿的站起来,朝着屋檐下方走去。

直接一脚踹翻大黑的食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