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辉村的所有基础设施都聚集在村头, 卫生所挨着理发店,理发店挨着棋牌室,棋牌室挨着五金店。

每个店门前都卧着一只看门的老黄狗, 匾牌上歪歪扭扭的手写字仿佛回到上个世纪, 和外面高速发展的城市完全割裂。

正是上午,日光偏东,柔和的落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

薄浔推着俞烬缓缓走到的村头时, 正好撞上几个刚从小卖铺买了棒冰的小孩子。

“对不起!”其中有个小朋友跑的急,差点撞到俞烬的轮椅。

不过还好小朋友反应快,即将撞到的时候自己先往旁边一歪,整个人仰面摔在地上,手里新买的棒冰高高举起, 一点都没受损。

一骨碌爬起来,冲俞烬和薄浔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继续和伙伴们玩追逐战去了。

俞烬回头看了一眼跑跑跳跳的小朋友们, “你们这里的人似乎对轮椅接受度很高,并不会投以惊奇的目光。”

“当然了,村里老龄化严重,谁家没个坐轮椅的老人,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待会儿去棋牌室你就知道了, 多的是坐着轮椅拄着拐杖也要来搓麻将的。”

薄浔推着俞烬一路到了村头的棋牌室。

他眼尖,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头发花白的熟悉身影。

“小浔!”薄浔还没开口,只见苍老的身影转过来,朝他挥了挥手。

棋牌室里烟熏缭绕, 还有淡淡的酒气。

“薄国庆, 你这大孙儿长得挺壮实啊。”

“多少年没回来了。”

“不是都说当时他拿着刀——”

其中一个牌友还没说完, 薄浔还没出言反驳, 只见薄国庆用凶狠的目光瞪了回去。

牌友立刻闭嘴。

“乱说烂嘴,明儿个我生日,来了先自罚三杯,不然不准吃席。”

“好好好,罚罚罚。”其中一个老头气愤的说完,歪嘴吊着烟,把麻将洗得哗啦啦作响。

“小浔,爷爷打完这把啊,打完这把就走。”

俞烬坐在轮椅上,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薄国庆摸到的牌。

他仗着自己是外乡人,没存在感,大大方方打开手机屏幕的涂鸦板,画了两笔,放在腿上屏幕微微倾斜对着薄国庆。

手机是防窥膜,其他牌友看不见。

一局麻将进展很快。

越是往后,薄国庆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苍老的皱纹挤在一起,随着肌肉一起上扬。

“谢谢各位提前送的生日贺礼啊。”

“盆满钵满啊!”

薄国庆一边数着桌子上的钢镚儿,一边不忘出言损两句,“行了,我大孙儿专程回来看我呢,不奉陪了,走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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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棋牌室,薄国庆才正儿八经打量起大孙子旁边这位坐在轮椅上的小伙儿。

“你小子可以啊,就瞥那么一两眼,都能算出来了?”

“略知一二,大多数都是蒙的。”俞烬谦卑的低下头。

薄浔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俞烬刚才一直绷着脸,专心致志的在手机屏幕上写东西。

他还奇怪,俞烬为什么突然不和他说话。

“哟!你身上这个胸针厉害了,”薄国庆突然注意到俞烬胸前的那颗鸽血红,双眼直放光,“娟儿光说你进村的时候开得车风光,现在看来,再风光的车,也比不过你这颗胸针。这颗石头才是真的好货。”

俞烬有点不太好意思的笑了笑,“您慧眼识珠。”

“不然白活七十年啦哈哈哈,”薄国庆说完,才转向薄浔,“小浔,娟儿说你有个准丈人?怎么不带过来给爷爷见见?”

“……”薄浔陷入沉默。

所谓的“准丈人”,就在轮椅上坐着。

他求助似的看了看俞烬。

薄国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小浔,娟儿说的准丈人,不会就是他吧?”

“是的。”薄浔感觉到额前的汗已经顺着鬓发流下。

突然,手机响了一下。

薄浔悄咪咪的从口袋里解除锁屏,掏出来瞄了一眼。

[善意提醒:对丈人不能直呼其名。]

薄浔咬了咬牙,攥紧拳头。

他碰了碰俞烬的肩膀,道:“这是我准丈人,俞烬。”

见俞烬没打招呼,似乎在等着他做介绍。

薄浔的后槽牙几乎要咬裂。

“爸,这是我爷爷。”

对着俞烬喊出这个极度羞耻的称呼时,薄浔感觉到耳垂已经烫到没知觉。

薄浔偏过头,谁也不敢看,五官拧成一团,哭笑不得。

俞烬悄悄瞥了一眼薄浔的反应,微微勾唇,这才转向薄国庆,“阿翁好,刚才忘记自我——”

薄国庆没给他慢条斯理说话的机会,爽朗的笑道,“哈呀,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这小伙,看着比小浔年龄还小,你们是同学吧?怎么就准丈人了?编谎话也编个可信点的好不好?亏我刚才夸你聪明。”

“不,我没骗您,是真的。”俞烬狡辩的声音冷静自信。

“再怎么用华贵的饰品掩饰稚嫩的年龄,一开口也就全暴露啦。加上你和小浔的相处方式,我又不瞎,你骗骗彭娟儿那种年纪轻轻不读书的还行,我年轻的时候当了十几年兵,七年都是卧底,敌军各个都是修行千年的狐狸精,你唬我呢?”

俞烬:“……”

薄浔为了回避尴尬,根本没回头看。

薄国庆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饶有兴致的看着吃瘪的两个年轻人,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笑盈盈的吸了一口,继续迈着健硕的步伐朝前走。

“不过说实话,小伙子,你不开口指点我打麻将的时候,我还真被你骗到了,不得不说你还真有几分本事。”

听到这声夸讽掺半的赞美,俞烬一向标准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

“这有什么?谁年轻的时候没在长辈面前说过蹩脚的谎话?我看穿了也不会乱说,更不会和娟儿说,会帮你们瞒好的。不过倒是好奇,你非得说自己是小浔的准丈人,骗娟儿说要纳小浔为婿,让娟儿不再管小浔的学费及生活费是为什么?”

俞烬:……

他没回答,只是一言不发的攥紧轮椅扶手。

“年轻人啊,啧啧啧。”薄国庆见俞烬不说话,没再继续下去,又自顾自的笑了几声。

转眼到了熟悉的院落。

薄浔记得这里以前是他家的车库兼仓库。

所谓车库,和城市里停轿车的那种不一样,是指停放拖拉机和摩托自行车的,不过现在村里也多少现代化,老旧的拖拉机盖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取而代之是一辆小卡车。

薄浔推着俞烬来到小仓库门口,只见爷爷先一步钻了进去,在里面翻找着东西。

“我帮您找吧?”薄浔见那副背影已经有些佝偻,心里一紧。

“别来添乱。”薄国庆挥了挥手,让薄浔赶紧出去。

薄浔灰溜溜的退回院内。

刚到轮一旁,只听见俞烬幽幽的声音,“早知道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又从军又是卧底,我就不在这儿班门弄斧了。”

“我哪儿知道?我就知道他当过兵,因为以前老有什么老战友来找他喝酒,每次喝完他们都要去村里的戏台唱戏。”薄浔绞尽脑汁回忆小时候的事情。

“不过放心,他既然说不会告诉我妈那就是不会告诉,我爷爷肯定是向着我的。”

俞烬脸色依旧阴沉。

上次见俞烬这副样子,还是俞烬口是心非帮他抄暑假作业的时候。

薄浔见俞烬被呛,就忍不住露出几分痞气,这次也一样。他十分欠揍的凑近,“不过小学神,这是我第一次见有人能治得住你——”

还没说完,倏然,腰间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他神经敏.感,尤为怕痒,这一下突袭差点没直接软在地上。

“嘶……”

“小浔。”

他刚想和俞烬再对战两句,突然,仓库里爷爷的声音渐行渐近。

薄国庆拿着两个红色锦缎绣“福”的红包,递给薄浔和俞烬一人一个。

“拿着。”

薄浔接过红包,“谢了,不过是您的生日,怎么反倒给我们红包?”

“我生日我开心。”薄国庆板着脸,说话的语气大有老小孩儿特有的横蛮,说完,又把红包往俞烬面前凑了凑。

俞烬则是一直推拒。

“拿着,你和小浔一般大,要心安理得的接受长辈的喜爱。”

“俞烬,拿着吧。”薄浔劝道。

俞烬双手接过,有些尴尬道,“谢谢。”

红包上的绣工很考究,一看就是专门找绣娘做的。

“小浔,过来,单独和你说两句话。”

听到爷爷喊他,薄浔和俞烬打了声招呼,才跟着爷爷钻进仓库。

仓库里的粉尘很大,最中间的小茶几和板凳被老鼠啃得不成样子,灰尘很厚。

面对面站着的时候,薄浔才意识到,他小时候一直崇拜着的人高马大的爷爷,现在已经略矮他半个头。

薄国庆关上门,这才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蜡染布包裹。

薄浔接过。

小小的包裹陈沉甸甸的,他好奇的看了看爷爷,又低头看向包裹,这才小心翼翼的拆开。

看见里面的物品时,薄浔顿了一下。

有五个足足五十两的大银锭,还有一个个头很大的金条。

银锭看上去有些年头,几乎到了当古董卖会判刑的年份。

薄浔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东西,“给我不合适……”

薄国庆看他受宠若惊,摆了摆手,“拿着吧。我死了以后你就分不到了。”

“别这么说。”薄浔连忙道。

“都扩散到骨头啦,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现在我的任务就是每天早起,去卫生院打完镇痛,去村口的铺子吃三块炸糖糕,和战友们打打牌,慢慢走向最后的终点。你要是想到时候让娟儿和你那个弟弟拿着,那就还回来。”

“那我还是收着吧。”薄浔一听,立刻把包裹护紧。

薄国庆笑了两声。

“银锭是你太爷爷传下来的,清末的东西,卖一个就够你大学四年。这金条……是你奶奶当初说要留给你娶媳妇留给你创业的,你爸之前生意最困难的时候来找她要过几次,她都不肯给。走之前还一直念叨着,等小浔回家,把藏了多年的东西都给小浔,不能让小浔身无分文被别人欺负,要让小浔有底气不吃嗟来之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与世沉浮。结果我们福浅,双双撑不到那一天,今天便提前给你了。”

薄浔听的五味杂陈。

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还有你这个假的准丈人,”说到俞烬的时候,薄国庆的声音瞬间严肃了几分,“爷爷年轻的时候在敌军军营里当卧底的时候,那里全是大老爷们。有那种心眼儿多的,人模狗样的,家里明明上有父母,下有老婆孩子,还会在营里骗个年轻单纯的小新兵。那点微薄的钱财和小恩小惠,但凡有点阅历都不会被唬住。还说是搭伙过日子,并美名其曰为‘义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