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煦……?”
夏珺言愣了一下,想挽留他却来不及,又不敢轻易抛下小孩子去追,最终只得一声叹息,弯身将趴在地上大哭的滕韵然抱了起来。
小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因为贪嘴爱吃,个头比同龄人足足大了一圈,很有些分量。夏珺言抱她的时候差点没稳住,心想最近实在过得太不健康,弄得身体好虚,或许是不是稍微禁欲一段时间比较好。
“韵然乖,我给你看看伤口好不好?”夏珺言轻轻拍着女孩儿的后背,抱着往店里走,试图用美食来哄她,“你刚刚不是说想吃牛肉串吗?我给你点好不好?”
滕韵然还是哭,一边哭一边揪着夏珺言的衣服大声控诉害她摔倒的哥哥,说哥哥是大坏蛋故意欺负她。
女孩儿跟她的哥哥完全是两种不同性格的人,滕煦心思细腻敏感,甚至可以说是脆弱易伤,但滕韵然无论是在感情的感受还是传达上都更为直观,也非常坦率。就如同两人之间相差甚远的年龄一样,他们一点也不像一对兄妹。可是在这几个月里,他们又的确成为了一对真正的兄妹,这很不容易,夏珺言全都看在眼里。
小孩子不谙世事,只觉得是被哥哥欺负,但夏珺言知道,刚才滕煦回家的这短短的十分钟里,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多半与滕韵然有关。
滕煦看起来不是那么看得开的人,夏珺言担心他又会像高中时那样寻短见,只能给滕韵然买好吃的后匆匆忙忙地送她回了家。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也在微信上问过滕煦的情况,但是滕煦发完地址之后就没有再回过消息。
滕煦家在一处相对比较旧的小区,楼房外层已经显出一些岁月的痕迹。夏珺言牵着滕韵然上楼,来到家门口,正要按门铃,却隔着房门听到里面传来一男一女的争吵声。争吵的内容与滕煦有关,大致上是这夫妻二人正在互相推卸责任,都认为秘密之所以暴露全是对方的错。
夏珺言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那个秘密是什么,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滕韵然显然也听到了争吵声,但是并不能听懂父母在争论些什么,只是很不安地拉住夏珺言的手指:“爸爸妈妈怎么吵架了啊……”
夏珺言不想让她再哭了,便哄她说:“感情好的夫妻才会吵架。”
滕韵然似懂非懂地点头。
夏珺言摸了摸她的头,抬手按响了门铃。
里头的争吵声停下了,滕母扬声问道:“谁啊——”
滕韵然大声嚷道:“妈妈!我回来啦!”
“韵然?你哥哥呢……”滕母匆忙地将门打开,看见女儿身边站着气质温润的陌生男人,不禁一愣,“请问您是……?”
夏珺言把小孩子交换到她母亲手中,解释道:“您好,我是滕煦的朋友,他让我把韵然送回来。”
“好、好……谢谢您。”滕母摆了摆手示意滕韵然回房间去,然后歉意地对夏珺言笑道,“实在不好意思啊,我们家里出了一点状况,现在不是很方便招待客人,之后我们再找机会跟您好好道谢。”
显然是一副想要送客的态度。
但是夏珺言并不打算轻易离开,滕煦之所以会变成这样的性格、今天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必然是与他父母有关的。既然来都来了,夏珺言打算抓住这个机会跟滕父滕母聊聊,起码要知道滕煦是因为什么才逃走的。
滕母见夏珺言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又说:“如果您没有别的事的话……”
“不好意思。”夏珺言难得地拿出了相对强硬的态度,而且还是对素未相识的陌生人,“我想跟您聊聊关于滕煦的事,可以吗?”
滕母蹙起眉:“不好意思,今天真的不方便。”滕母并不愿意跟外人聊滕煦,她是个很保守的女人,有些事情对她而言很难启齿。
可是夏珺言并不打算放弃,于是压低了声音问:“您知道他高中的时候曾经想过要自杀吗?”
滕母震惊地抬起了脸。
夏珺言也猜想他们多半不知道这件事,否则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放着滕煦不管还有功夫在家里吵架了。
滕母让丈夫待在家里照看孩子,自己跟着夏珺言出去了。
楼房后面的绿化带里有一座凉亭,冬天不太有人来这里。但滕母似乎还是不太放心,在石凳上坐下之后依旧紧张地注意着四周,生怕有人路过会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不好意思,刚才可能太唐突了,我和您解释一下。”夏珺言放柔了声音,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亲切一些,“我是一名儿科医生,之前为韵然看过病,也是因此和滕煦认识的。现在和他算是朋友吧。”
交代医生的身份,是希望滕母能够相信他说的话。
“也是和他认识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四年前我在芙江畔看到的那个想要跳江的高中生就是滕煦。”夏珺言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原因,滕煦也没有告诉过我,但我做过一些猜想,现在想向您证实一下。”
滕母放在石桌上的双手不安地握紧了:“我、我连他曾经想要自杀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他为什么想自杀……”
夏珺言摇了摇头,道:“我先问您一个问题吧。”
“请问,您和您丈夫是为什么决定要生下韵然的呢?”
在儿科病房工作的这几年里,夏珺言其实见过不少已将近中年的夫妻带着一个很小的孩子来看病的情况,这样的家庭大多已经有了一个年长的孩子,并且是女儿,而第二个孩子,往往是男孩儿。其中缘由夏珺言也想得到,多半是因为夫妻俩重男轻女,所以政策一改就着急地要拼第二胎,哪怕女方需要冒着高龄生育的巨大风险。
但滕家的情况却很“反常”,明明已经有了滕煦这么一个成年了的儿子,却又生了一个小女儿。之前夏珺言还想有没有可能是滕煦的父母不喜欢男孩儿更喜欢女孩儿,所以想满足养女儿的愿望,但是今晚来到滕煦家里,看到这家人的居住条件,他又觉得这样的解释似乎也说不通。现在育儿成本越来越高,养一个小孩子是很不容易的,滕家家境平平,显然并不适合再养一个孩子,所以夏珺言才要问,为什么他们要生下滕韵然——哪怕要冒高龄生育的风险,哪怕这会给全家人带来很大的经济负担,哪怕……会被滕煦抵触和抗拒。
夏珺言有种直觉,觉得事情的关键应该就在这个问题上,他需要知道答案。
听到夏珺言这样问,滕母的眼神很明显地闪躲了一下。她将视线从夏珺言脸上移开,有点呆滞地盯着自己的双手,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答道:“就是……喜欢女儿啊,就想着再要一个,这不是很正常么。”
“但是,二位应该也想得到滕煦肯定不愿意吧?”
滕母不说话了。
夏珺言有点失望也有点生气,他想接下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有效的交流了。与其在这里跟滕母耗着,不如用这个时间去找一下滕煦。
“好吧,既然您不愿意说,那就算了。”夏珺言站起身来,“走之前我再多说一句,二位为人父母,不该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我不是只在说滕煦,也在说韵然。如果您和您丈夫是出于某些不能说的理由才生下她,那对她而言也很残忍。”
夏珺言说完,便径直从小区离开了。
很突兀地,夜空开始落雪,幸好不算太大。
他想着找滕煦大概很需要花上一段时间,便先给唐映轩发消息说临时有些事,大概要很晚回来了,让唐映轩不要再等。
唐映轩很快回了个“好”,隔了十几秒钟后又说: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一定要告诉我。
又隔十几秒:殷律潇还在生病呢,他也很想你,你快点回来哦。
但是后面两条发出的时候,夏珺言已经把手机收起来了,并没有看到。如果他看到了,或许就能察觉到唐映轩的异样。
夏珺言总觉得,滕煦应该没有走得太远。
四年前滕煦心灰意冷的时候,去了芙江边,这会儿说不定也在那个地方。
他从喧嚣的夜市穿过,奔走在夜色之下,朝着街对面的江岸跑去。
天气还暖和时,芙江边上总是有很多人,晚上尤其热闹,堤岸边、公园里,常有大人带着小孩儿玩耍,也有情侣在这附近约会,但是冬天江风寒凉,就没有人愿意到这里来了,连跳广场舞的大妈们都不在,冷白色的路灯灯光落在空荡荡的江岸路面上,显得很是冷清。
夏珺言沿着江岸边看边走,终是凭着记忆找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地方。
果不其然,滕煦就站在那里,单薄孤寂的背影,和记忆中那个孤身寻思的少年渐渐重叠了。
夏珺言恍然发觉,或许这些年来滕煦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比最开始开朗爱笑了,大概只是因为跟妹妹的关系缓和了,也可能是因为找到了一些新的支撑,但并不意味着滕煦心底最深的那条伤疤已经愈合。
人靠着绝望里的一丁点希望也是可以勉强活下去的,就像当年的宁深于他。
“滕煦……!”
发现滕煦身影的那一刻,夏珺言立刻就扬声喊了出来,然后匆匆忙忙地沿着江岸边的阶梯下去,一把抓住了滕煦的手臂。
总之,作为滕煦的朋友,他是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滕煦寻死的。
“我先说好。”夏珺言刚才跑得急,说话还有点喘,“我绝对不会松手的,你要跳就只能拉着我一起跳,我不会游泳,要是死了就全都怪你!”
说完这些之后夏珺言在脑中飞快地构想出很多种可能性,比如滕煦会不会用力挣开他,或者真的拉着他一起跳芙江,也有可能没什么反应,不愿意搭理他。
但是滕煦做出的反应不是夏珺言想象中的任何一种。
他没有想到,在他说出那番强词夺理的话之后,滕煦居然笑了一声,然后很轻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的。因为我已经找到支撑我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了。”
夏珺言心里的石头落地,刚要舒口气,就听滕煦又说——
“你知道吗?其实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个人,是你。”
完全不合时宜的告白,让夏珺言整个愣住了。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事情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怎么就忽然被滕煦告白了。本来按照他的预想,此刻他应该是在跟滕煦互相拉扯,阻止受到刺激的滕煦自杀才对。
为什么会被告白?什么情况?
夏珺言一愣,手上就松了,结果被滕煦反将一军——对方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向着自己拉近,把脑袋埋在了他的颈侧。
“对不起……”滕煦小声道,“能不能、能不能让我抱一下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哭腔,让夏珺言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也不敢轻易拒绝。
颈侧的皮肤触到一丁点温热的液体。
“你还好吗?”
“不是很好……”
“……”
“我想跟你说说话,你能不能听我说……?只要听着就好了。”
“……好。”
“谢谢你。”
“你慢慢讲,不要急,我会认真听你说的。”
夏珺言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明白滕煦的想法了,或许有些事情滕煦真的已经一个人闷了太久太久,所以在经历了打击和刺激之后,才会想要把心声对着人倾诉出来。
夏珺言明白这种感觉,也理解。尽管,滕煦的剖白让他有一点头疼和为难。
“我回家拿衣服的时候,听到我爸妈在说话,是关于我和韵然的。刚刚我一个人站在这里想了很久,总算弄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高中的时候,我曾经交过一个女朋友,但是有一天我发现,我好像对女生不行。她扇了我一巴掌,把我赶出了门。我很受打击,一直以来我都在努力做一个合群的人,一直在伪装、一直在勉强,没想到原来我从最开始就和大家都不一样。我害怕她把这件事说出去,害怕被同学和家人知道我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害怕大家都抵触我讨厌我离我而去,所以一时没有想开,就想到了要去死。”
“那天你提醒我,说我的家人会担心我,让我稍稍有了一点希望。”滕煦说着,用手攥紧了夏珺言的衣服,“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看到爸妈急着找我,我妈都急得哭了,我就想,要不还是活着吧,至少爸妈还爱我。可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变了。”
“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我为了了解自己的性向下载在电脑里的东西被他们发现了吧。他们那个时候就知道我是同性恋了,觉得我是个不正常的孩子,所以才决定要生下我妹妹。”滕煦吸了吸鼻子,有点自嘲地笑了一声,“本来我还一直想不通呢,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要生下韵然不可,现在总算是弄明白了。”
“原来他们这些年对我这么冷淡,是因为我不正常啊。”
“原来韵然是他们为了满足自己‘拥有一个正常孩子’的愿望、作为我的替代品降生的。”
“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有点无法面对她了。”
“不过、不过……”滕煦将手臂收得更紧,把夏珺言死死地圈在了怀里,像是在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幸好还有你在,谢谢你……”
滕煦抱得很用力,几乎让夏珺言快要不能呼吸了。他有些惶然地分析着滕煦话里的意思,惊觉自己似乎又被推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又要做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