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告诉你, 他们所有人的身份，性格特点。可以么？加西亚？”
“当然，我都记得差不多了。”
蜜色眼睛的青年表情冷淡, 他瞥了一眼远处的艾薇。艾薇横了一眼对方，明显是有些不忿, 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收好门口, 防止其他人误入偷听。
玻利瓦尔收回观察两人的目光，淡淡补充了一句：“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艾薇放在外面的位子太重要了, 所以不能告诉她。”
“当然, 这个和我无关，您自己和她解释去。”加西亚说道。
“不过这几个，未来的卧底先生。”加西亚玩味地念出来最后几个字。
“我觉得您没有必要铤而走险, 用不知道靠不靠谱的方式清掉自己的记忆。”
玻利瓦尔深吸一口气：“不，他们天生带着好运气……等到他们真正加入组织的时候，你最好不要接触他们。”
玻利瓦尔警告道：“你应该很清楚, 我们就像是蚂蚁一样渺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所谓的背景板, 被害人, 稀里糊涂，因为莫名其妙的意外丢了性命。”
听到这句话, 加西亚没有多言，但他的眉头多了几分阴郁。
“当然，这种滋味，我再清楚不过了。”他轻笑一声, “我作为一只小蚂蚁，活了这么多年, 应对这种情况，比您熟练。”
“啧。”玻利瓦尔有些不爱听这句话，眉头微皱，但很快，他的眉毛又舒展开。
“那信物的话……”玻利瓦尔犹豫了一下。
“就用那个发夹吧。”加西亚随口说道，似笑非笑，“相信，您和我都对那个东西记忆犹新。”
玻利瓦尔瞥了一眼对方，但还是点了头，他的确对那个东西记忆深刻。毕竟是他第一次直面杀人现场。
“等事情成功之后……”玻利瓦尔忽然停住了，他没有说后半句，没有许诺任何东西。加西亚听见这句话，同样笑了笑，没有多问一句话。
你想要什么报酬，自己动手去拿。
他们默认了这一点。
……
这一切飘忽，好像被风卷着的云遮挡着的太阳一样，时而风吹云起，细微的光亮透出来，时而云涌风停，将一切细细密密地掩盖住。
玻利瓦尔把身前的笔记本合上，再次深吸一口气，结束了这次回忆。
他揉了揉发酸的额角，感觉自己的头皮一抽一抽，轻微刺痛。
失忆的后遗症很强，哪怕是现在，他还没有完整想起之前空白的几十年。
从什么时候知道的，这大概是一个圈套的呢？
玻利瓦尔轻轻按动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没有动，只是放在那里，看着它静静燃烧。
可能长大后的我，都忘记了。
我在小的时候，曾经花费了一星期的时间，一个一个，确认过自己的指纹。
我把自己的指纹形状背了下来。
不能说百分百正确，但二十多岁的时候，还是有一些记忆的。
人的大脑真的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
在你特意忘记了某些本该记住的东西的时候，另外一些以为已经忘掉的东西，反而会被想起来。
所以他在来到这里第一天，就发现了自己的指纹，模模糊糊，似乎和本来的指纹非常像。
能力没有变，指纹有些像，但脸和身份却变了。
这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几乎让他毛骨悚然，将警惕拉到了最高。
所以他到底做了什么，或者，被人做了什么。
玻利瓦尔忍不住苦笑一声。
他到现在还没有想起来，自己三十岁之后的一部分记忆。
我离开大学之后，离开象牙塔之后，到底遇见了什么，让他不顾一切地选择离开那里？
他模糊地意识到，大概是类似沧浪之水的剧情。
是让人怀疑世界，并且理想破碎的日子。没有想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重新打开自己的日记盒子。
这是从加西亚家里找出来的，他的日记散页，加西亚整理的纪念品，还有一些，对方留给他的东西。
比如，这个小巧而又熟悉的本子。
玻利瓦尔将它打开。
知识，是有毒的蜜糖。
吃得少，它会给你带来能量，但吃多了，它就会——
“知识会让我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我与他人的不同，更加尖锐地感受到不平等和差距。同样的事情不同身份的人做，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结果。”
玻利瓦尔将这份时隔多年的手稿打开，目光微垂。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这份，自己随手递给对方的‘垃圾’，一个默默无名，病逝的女哲学家的手稿。
“外面的人，看到我的第一眼，只会注意到我的脸，我的父亲是谁，我有多少财产，我长得是否美丽，是否有足够多的观赏价值。我的一切淹没在外表之下。”
“……在十几年前，大学是不允许女性进入的。但今天，我能够进入大学了，但在试图进入图书馆的时候，还是遭到了拒绝，他们声称，那是和我的身份不配的地方。”女子的字体清秀娟丽，一字一句都透着清晰的质问。
“他们不在乎我的学识，不在乎我比图书馆里大多数蠢材还要聪明，不在乎我有着怎样的作品和思想，只看到了我的胸和头发。”
“所以我的知识有什么用？”
“它让我从一个普通的奴隶，变成了一个能给我的主人带来更多利益的奴隶！能够更好地，为我的主人提供精神价值。哪怕明面上的规矩已经被打破。内在的一切规矩，其他人默不作声承认的潜规则，就好像影子一样，会永远抓着我。”
“我也如此。”漂亮的钢笔字在最后一行标注着。
玻利瓦尔能认出，这行是加西亚的字迹。
书后面夹着一张纸，上面也是熟悉的字迹。
“祝您安好，我的boss。
我总是想写一些什么，又不想表露太多，但却觉得什么都不说让我心生不平。
因此，我也不过是一个反复无常、犹豫卑鄙的小人。
我的一生，都被人以貌取人。我们的一生都是如此。
无论我做出了什么，别人第一眼看到的都是我的脸。然后是我的身份。
我也曾憎恨过，为何我没有白皙的皮肤，为何我没有可靠的家世，为何我的血统并不高贵，为何其他人如此冷漠。
知识并没有给我带来上升的力量。因为这个世界，最宝贵的东西，已经不是知识，而是信息。
在看到那些扎根了百年的大集团彻底声名扫地，崩塌瓦解的时候，我是快意的。
我想要乘胜追击，将每一个曾经用身份挤压我的生存空间的人，都杀掉。
但是我看到了，繁盛兴旺的格里德。
她是那么的强大，透着威严，让人信服。
能够轻易左右政坛，每一个政客都想要得到她的投资和支持。
它挤压着那些对手的生存空间，就如同，我过去见到的每一个大集团一样，那些人在过去，挤压我一样。
格里德，在现在，挤压着他们。
一切似乎变了味道。
我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我想要的，从来不是平等自由尊重。
可以肆意碾压别人，做一个人上人——对我更有吸引力。
当权力到达我的手里的时候，我同样不想放手，甚至比那些人更混蛋。
我为什么要放弃，我好不容易拿到手的权利。”
这后面的一页字迹有微妙的不同，似乎中间有一页别的，被撕掉了。玻利瓦尔将它翻过去。
“
我似乎找到了，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放弃了。
无论您是成功，还是失败。
我都放弃复仇了。
如果您看到了这封信，也代表着，我已经和这个世界和解了。
所以，我也希望您，可以真正和这个世界和解。
它并不像您想像的那样——危机四伏无法相信。
请您相信它。
这个世界没有一点美好，是错的。
这个世界就算有美好也和我这种衰星没有关系，是错的。
它也有一些，和您有关的，美好的地方。
它值得您的努力。
如果这个世界对您来说，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美好，那么我托一句大，我愿意做您心中的美好。
请您加油，带着我的份一起，为未来的无数个布朗，或者是无名氏，带来希望。”
玻利瓦尔将信纸轻轻放到桌子上。
窗外的风吹进来，掀起纸角，细小的毛绒随着风涌进来，被不算刺眼的阳光染成金色，充斥着周围。
玻利瓦尔感受到发丝摩挲在眼角的细微痒意。
“啧——”
“你这小子不行啊，努力了这么久，最后的想法为何还是，让别人带你飞呢。”
玻利瓦尔的语气带着不满和轻佻，但牙齿却克制不住轻轻颤抖。
他张了张嘴，努力了几次，清晰地感觉到嘴唇的磕碰，却说不出话。最后猛然拍了一下桌子，伸手，将笔抽出来，颤抖半晌，在上面点了一个好字。
做完这件事后，他好像瞬间脱力，双手撑在桌面上，他看着自己的手指，那里还在轻轻颤抖。
半晌，他才缓缓回神，用内线联系自己的秘书。
“扣扣。”
“请进。”
“boss。”银灰色头发的库拉索推门进来，“您叫我？”
玻利瓦尔托着下巴，沉吟半晌，然后缓缓点头：“嗯……的确，我们要开始，商量一下，如何瓦解……不，和平切割格里德了。”
“啊？”库拉索愣了一下。
“啊什么，格里德现在已经是绝对的，垄断寡头了，而且还是多行业垄断寡头。”玻利瓦尔笑道，说出了第一句话，后面的话反而好说了。
“如果不想它变成一个比黑衣组织还要过分的邪恶集团，就赶快想办法补救。”玻利瓦尔轻描淡写，说着让对方心惊肉跳的话。
“要一步一步确定合适的小分部继承人，然后将它的整个业务拆开。”
“不过在这之前，要先用这个垄断身份做一些别的事情，比如加强基础教育，整肃媒体行业……”
玻利瓦尔的声音忽然弱下去，他看着对方的银白色发丝，看起来温和而又毫无阴霾的眸子，想着对方之前的表现还有在自己记忆中的表现。
玻利瓦尔微微抬头，看着库拉索半晌，忽然说道。
“库拉索……不，奥尔加，我把良心放在你那里，你能帮我保管好它吗？”
“boss？”正在记东西的女子看起来有点懵。
玻利瓦尔的声音很轻，似乎喝醉了一样，脑子晕沉沉的，他向后，靠在椅背上。
“如果格里德变成了，第二个黑衣组织……或者更糟糕的地方，你就把我杀了，然后将整个格里德完全打散。”他的语气非常平和。
之前可能会有些舍不得，但现在的他无所畏惧。
玻利瓦尔已经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
“……”
“有些东西，需要用生命来证实它存在，在事后会懊悔自责，但是在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又无法确定它存在。”玻利瓦尔的声音非常低，“这么一听，我还真是个混蛋。”
玻利瓦尔想起来那天，他在收到那些手稿时候的记忆。
表面看起来是狂草记录的柯南剧情梗概，内里用细木杆划上了一些别的想法。
他轻轻移动手里的铅笔，让那行字显形。
这似乎是自己在实行计划之前的一些细碎想法。
“加西亚在今天忽然问我，我是否信任我的父母。
我回答，当然，我愿意为了他们付出生命。
他没有说话，不知道有没有相信。
……
我努力了小半辈子，也没能跨越我的束缚界限。
但是，我在今天，看到了一个可能，看到了一个希望。
从一无所有，一个人实现了阶级跨越，达到顶峰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
我也什么都没有，但我成不了那个人，我也没有那个运气、心计和实力。
而且，在枪炮产生之后，凭借着武力实现阶级跨越的这条道路，已经被很多人断定，走不通了。
但现在，在枪炮产生之后的时代，我竟然看到了一个希望，一个可能。”
“我看到了这份野心和足以实现野心的能力。他只差了一份运气。”
“所以我希望他能够成功。”
“我希望，我会失败。”
日记纸上的字痕颤抖，可以看出当事人的激动。
“如果成功了……这代表着，这条路是通的，哪怕它再窄小，也是真实存在的。我过去的努力不是妄想。不需要踏着自己的父母先辈，一代一代人血肉良心铺成的道路。自己一个人，踩着外人的血肉铺成的道路就可以成功。”
“如果这个希望有可能实现，我愿意用我的生命作为薪柴，为他引燃眼前的路。”
玻利瓦尔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的这行字。
但他模糊地想起了，自己当时的不甘和最初的愿望。
库拉索听着对方的话，脸上的表情慢慢收拢，重新归为平和。
“……可以。”
“虽然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事情，但是我相信您。”库拉索露出一个和缓的微笑，“我也愿意做您的保障。”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