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山野林地里有着蝉鸣回荡。
弗里洛特坐在出发点的一截圆木上, 神色静敛。
他看着正朝自己这方缓缓走来的高挑女子,眸中隐有好奇一闪而过,但旋即又恢复到了无波无澜的状态。
他没有如别的孩子那样换上迷彩作战服, 而是穿着来这里时的那身衬衫、西裤、小皮鞋。
若不是担心眼睛会受伤, 他连护目镜也不想戴。
他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挺没意思的。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 也愿意尽量配合医生的治疗, 但他就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沈寒迈着长腿走到孤零零的小男孩身前, 将一柄填充好橡皮子弹的手枪直接塞到对方手中。
“我叫沈寒, 咱们只有两个人,而敌军却有三十几个, 很容易被他们包饺子。”
“嗯包饺子的意思就是被包围。”
“待会咱们用游击战的方式来打, 撕裂他们的封锁线。”
弗里洛特垂眸盯着自己手里的枪支,听着眼前女子以不算太流利的克森罗典语向自己讲解战术, 心中突然生出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自从三年前的那场事故之后,所有成年人在跟自己接触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
那般感觉, 就好像对方说话说得大声一些,就会伤害到自己似的。
同龄人全都躲着自己。
弗里洛特能够清晰地感应出, 昔日的伙伴们在看向自己的时候,目光里藏着的全是同情与恐惧。
他不知道那些人在恐惧什么,自己又不是不祥之物。
整整三年多, 这还是弗里洛特头一回在外人身上感受到平等。
但一想到这样的感觉竟是来自于陌生国度的女子, 他心底不禁又觉得有些嘲讽。
简单说了几句之后,沈寒就收了声,开始填充自己取拿的半自动步枪的弹夹。
刚才她之所以会跟小男孩讲解战术, 倒也不是真觉得对方能够帮上什么忙。
她只是觉得, 竞技场内应该要有竞技精神, 水平差没关系, 但士气不能低落。
五分钟过后,裁判员开始宣布队伍入场。
由于沈寒这边只有她与弗里洛特两人,因此,她们可以优先进入场地。
而另一支由劳伦科尔带队的队伍,则需要在场外等待三分钟后才能入内。
在沈寒带着小男孩进入越野通道口的时候,劳伦科尔含笑抬臂,朝她比了个爆头的动作。
沈寒懒得理她。
在即将步入场地之时,她低声问向身侧的小男孩:“你跑得快不快?”
闻言,弗里洛特仰头望向对方。
那蓝宝石一般的眼瞳之中,满是不解。
沈寒垂眼瞅了瞅自己这名小队友穿着的皮鞋,直接放弃了后续的询问。
“下一回再来这种地方,记得换双户外短靴!”
一语落下,沈寒伸臂捞起小男孩就朝着不远处的丛林地里狂奔。
她们既然先一步进场,自然不能浪费找个好位置伏击的机会!
弗里洛特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一种风驰电掣般的感觉所席卷。
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余光两侧的景致飞速倒退。
刺耳的蝉鸣掩盖住了脚步踏碎枯枝的声响,护送着两人奔入密林。
小男孩紧紧攥着手中的枪支,心脏控制不住地‘怦怦’跳动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抵达了战场,一丝名为‘斗志’的东西正在胸腔里悄然燃烧!
……
三分钟转瞬即逝。
劳伦科尔带着自己的队伍沿着通道冲入越野区域。
她眯眼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山石地,迅速分配作战任务。
她所带领的这支队伍人数虽然有着三十之多,但半数孩子年龄都不到10岁,既不会遵守纪律,也没有什么战斗力。
故而,她将队伍分成了六个小组。
她自己带着一支能够打配合的少年小组,其余五队,则让他们即刻赶去固定的点位进行蹲守。
这一次,她要让那个叫作沈寒的联邦女子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
被沈寒驮着爬上一株高大林木上时,弗里洛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他稳稳坐在粗实的树杈间,透过树叶的缝隙,看了看正屏气凝神准备射击的联邦女子,而后默然将自己的枪口也对准了斜下方。
那个位置,正有五名半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朝沈寒两人的射击点位跑着。
他们开心地讨论着围剿联邦军官的计划,对自己即将经历的风暴一无所知。
孩子们正快乐地追逐着,突然间,橡皮子弹从天而降。
他们所穿着的迷彩作战服内有着乳胶填充物,这些东西可以减缓子弹的冲击。
虽然特制的橡皮子弹没有杀伤力,但打在身上还是很疼的。
沈寒专挑的填充物的间隙打,瞄准的全是肩、臀之类肉厚的地方。
既不会真的伤到这帮熊小孩,又能让他们体会到什么叫人间真实!
弗里洛特还正在认真地瞄准,下方的五个孩子就已经被打哭了。
孩子们扔了枪支,拖着又痛又麻的手臂嚎哭着跑出了林地。
沈寒带着弗里洛特下了树,走到先前五名孩子丢盔弃甲的地方。
她捡起一支冲锋枪以及子弹包递给自己的小队友。
“手枪你暂时放在腰侧吧,用这个。”
弗里洛特犹豫了数秒,而后依言将手里的小巧枪械卡在皮带间,接过了对方递到跟前的东西。
这一幕若是被弗里城堡里的仆人们瞧见,定会惊诧得瞪掉眼珠子。
因为最近这几年,除了弗里大公以及医生,他们的洛特少爷这还是头一回对别人表现出听从的行为。
十几分钟过去,沈寒带着小队友来到一条窄河边。
准确来说,这其实是一条人造水渠,只不过是仿造的河流形态,渠底没有淤泥沉积,渠水也不深。
水渠两岸有着大片的蒲公英,一颗颗硕大的白毛团子在烈日之下熠熠生辉。
一辆失去了顶部及四扇门的越野车架横在渠边,这是场地里特意设置的隐蔽、射击点位。
弗里洛特原以为沈寒会带着自己躲在车架后方。
万没料到,对方从作战包里取出两根呼吸管,带着自己直接下了水渠!
“记好那车架的位置,待会我一拉你上去,你就朝着那个方向开枪。”
“来,嘴张开,潜水的时候不要慌,保持平稳呼吸就行。”
快速叮嘱两句,沈寒就带着人埋入了渠中。
弗里洛特紧紧闭着眼,被对方拉着蹲在水底。
渠水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水流擦过皮肤的时候,有着一种绸子划过的舒适感。
脖子有些发沉,那是水压所带来的正常反应。
渠底一片静谧,弗里洛特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忽然间,他心底涌现出一种莫名的荒诞感。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
岸边,两支小队伍汇合在了一处。
十几名贵族男孩、少年们挤在车架后,一边推推攘攘,一边小声抱怨。
找了半天都没发现打击目标,他们觉得这一次的竞技活动真是无聊透了。
而就在他们想着要不要申请提前结束这一局重新分组的时候,身后却是有着破水声传来。
而后,橡皮子弹如暴雨一般喷洒在他们的后背、腿弯以及手肘区域。
当沈寒两人打空弹夹的时候,草地上已是跌滚了一地惊慌失措的孩子。
望着满带水渍正朝自己走来的一大一小,少年们抑制不住开始瑟瑟发抖。
年纪稍小一些的直接就失声尖叫了起来。
沈寒从草地上踢起一支枪械,目光扫向众人:“给你们一分钟的时间离场,跑得最慢的那一个,就要被关在水牢里。”
说完,沈寒就开始倒计时。
孩子们都快要吓疯了。
谁能想到,有人竟会从水渠里冲出来开枪?
就很离谱!
孩子们哭叫着逃向出口的方向,场面混乱,仿若灾难片里的逃亡现场。
伫立在越野场地边上的木楼顶层。
一众克森罗典的官员、权贵们听着下方林地里隐隐传来的啼哭,心中略有担忧。
出身在权贵家族的孩子,六七岁就已经懂得在乎自己的面子及自尊了。
一般情况下,他们绝对不会在外面失态哭喊。
众人之中,唯有顾君婉以及跟在她旁侧的许昭面色带着一丝古怪。
两人很容易就能猜到克森罗典的那些贵族孩子们是被打哭的。
满级大佬屠杀新手村,能不惨烈吗?
她们只是没想到,沈狗子欺负起小孩子来,居然丝毫也不手软。
顾君婉微微侧头,将目光落向下方的丛林之中。
找了一圈没能搜寻到自己想见的那个身影,她便只好放弃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回事,才一会儿没有瞧见那人,心里就有些想念。
她希望此次克森罗典之行能够圆满结束,以便自己能与沈寒大大方方地在一起。
克森罗典的王宫酒店奢华而又精致,但没有沈寒陪伴的夜晚,顾君婉总是睡不踏实。
她喜欢枕着对方的气息入眠,也喜欢早上一睁眼就能看见对方。
就在顾君婉思念着自己的心上人时,数公里之外的水渠边上,沈寒正半蹲在草地上帮自己的小队友重新系着鞋带。
鞋子是在车架旁捡的运动鞋,不知道是哪个小少爷慌乱之中被人踩掉的。
沈寒长期训练惯了,在河水中泡一会根本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身边这名沉默的小男孩却需要额外照顾着一些。
此时,弗里洛特身上的衬衫、西裤已换成了沈寒携带在作战包里的速干衣物。
t恤有些长,穿在小男孩身上像是裙子似的,故而,沈寒非常贴心地将衣服下摆系了个蝴蝶结。
弗里洛特端端正正地坐在车架的迎宾踏板处,柔软的湿发还在向下滴着水。
他出神地望着正在替自己弄鞋带的沈寒,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记忆突然就和过去某个场景重合在了一起。
那是三年前的某个盛夏,他的姐姐也是这般温柔地蹲在地上帮他整理着鞋子。
当时他还嘟哝着出声,嫌弃姐姐总把自己当成什么也不会的小孩子。
而现在,他已经没有姐姐了。
有清风拂过,吹起一片蒲公英上的小小白伞。
白伞们飘飘扬扬地飞向彼岸,像是在与河渠另一端的男孩挥手告别。
沈寒一抬眸,就看见自己的小队友不知何时竟是泪流满面。
她急急伸出指腹,替对方将眼下的泪水擦去。
“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弗里洛特摇了摇脑袋,迟疑半晌,而后轻声开口:“没有,是飘絮飞到眼睛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