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的时候, 何意给贺晏臻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在尼日利亚写完,由何意的同事从阿姆斯特丹寄出,中途几经波折, 到贺晏臻手上时已经是暮春时节。
收信这天, 贺晏臻刚参加完一场刑辩研修班。
天气回暖,他一手拎着西装外套, 另只手抓着那封远途而来的信件, 一路急匆匆回家,擦桌洗手, 小心翼翼地裁开信封,将纸张摊开在桌面上。
何意在结束训练后, 跟贺晏臻一直保持着电话联络。有一次他说有空时就写信,贺晏臻还当他一时兴起的玩笑话。纸信哪有邮件方便?
直到何意在医疗点的第二个月,那边政府为了切断武装土匪的联络, 关闭了当地的通信网络。
二十天后通信恢复,俩人再次联系时,何意告诉他信已经发出了。
此时正是傍晚,窗外的斜阳是抹艳丽的橙红,贺晏臻看着纸张上的字迹,忽然觉出了纸信特有的生命力。
“我像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何意在信里详细描述他的经历。
在去任务点前,他先接受了生存训练——需要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使用无线电联络工作人员,并在对方抵达之前完成指定的任务, 需要学会给越野车换轮胎,要接受防雷训练,知道在那些地区什么时候是安全的, 如何面对可能遇到的勒索……
何意有过准备, 训练结果自然很好。他以为自己的第一次任务会很顺利, 直到他一路颠簸,踏上那片土地,见到了那些等待救治的病人——那些几乎闻所未闻的,被恶魔吞噬掉半张脸的人。
“在这个贫穷的世界里,人类的生活是另外一种模样。”
何意的任务是给Noma病儿童做手术治疗,同时培训当地医疗人员。
Noma病是一种坏疽性口炎。这种口腔疾病发病迅速,会使人的牙齿黑烂,面部肌肉坏死腐烂,继而破坏骨骼,在脸上留下空洞。何意之前并没有接触过这类病人。这种主要因营养不良和口腔环境引发的恶疾,在经济发达国家早已绝迹。在国内也十分罕见。
何意花了半天的时间来缓冲和了解自己的工作环境,之后,他便马不停蹄投入工作,培训和指导当地医生为患儿们进行外科手术,包括但不限于重造鼻腔,分离融合在一起的上下颌骨,将脸上横生的肉瘤去掉,为他们修复缺损的面颊……
他的手术水平在同行中已经算是翘楚,但面对这些患者,何意仍需要突破极限,或是受限于当地医疗条件,或是患儿病情特殊,他要施行自己完全没做过,仅凭理论设计出的新方案。
写信那天,他刚结束了一场十几个小时的手术——将一位下半脸腐烂的患儿,眼睛以下脖子以上的部分切除,从身体其他部位取骨取皮,打磨后移植重塑下半张脸。
当地人称他为魔法师。
可那会儿,他无法从中体会到快乐。
“Noma病的致死率很高……每年会有十多万的儿童因这个病去世,能有幸生存下来,且排队几年等到我们做手术的人少之又少,他们是幸运儿。那些不幸的大多数,最终的结果只是被忽视——没有人在意这些生命的消失。
没有制药公司研究它,世卫组织也没有将它纳入NTDs,因为它不是传染病,不会威胁到发达国家……
这是一群数量庞大但被遗忘的人类。以前我身边唾手可得的东西,在这边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同事提醒我,无力感是所有新人都会经历的过程。同时他也说,我们只是世界的过客……”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你我是,他们也是。如果能教会更多当地医生手术技能,那我们就是在路过时,多点了一盏灯。”那位法国同事等着何意把信写完,又问他,“何,你让我寄送的这个是情书吗?”
“不是,”何意收笔,笑着解释,“写了一堆废话,这种叫家信。”
同事带着他的家信回到基地,帮忙寄出。
何意知道,贺晏臻收到信后一定会慢慢看。雨吸。这一纸家书是他日常生活和感触的絮絮低语,并不适合在电话里讲,那样太矫情,也太容易忘。
又六个月后,何意结束了自己的第一次任务。他跟同伴一块回到营运中心,同伴选择回国休息,等待日后闲暇时再接任务。何意与之相反,他在基地短暂修整后便接受了第二次紧急任务的派遣,去支援南苏丹的一处医疗点。
平安信写好一封又一封,有时上面只有几句话,有时则是一张风景的速写——何意跟一位在后勤工作的画家兼工程师学会了画画,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他还跟当地人学会了部落语言,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非洲土语,也被何意用拼音记在了每封信的末尾。
他还在信中画了自己的自画像,将皮肤涂黑,头发画长。那个总被当做高中生的面嫩白皮小医生,被非洲的太阳烤成了小麦色,皮肤有风吹日晒的痕迹,眼神中可见悲悯,却不再有忧郁和自怜。
他怎么会忧郁呢?何意心想,在南苏丹面对大规模伤亡事件时,在来不及清理的尸体中为存活者治疗,在医疗点遭到袭击紧急撤离,以及随团队出发前往索马里,听到一句句的“Be safe”时,他哪里还顾得上忧郁。
“舍弃富裕舒适的生活前往救援,这使得很多人夸我们为上帝,或者斥责我们是好管闲事不负责任的傻子。可我们都不是。我们只是凡人,试图疗愈凡人,同时也被凡人疗愈。”
何意能感到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已经彻底被改变,每次结束任务后,他都会有一段时间的休整。他回国了一次,也去看望过史宁和张君。
在他参与的第二个年头,他在一次活动中见到了梁老师。
那是一次由有关抗击Noma病的慈善活动,项目组织方势力强大,参与者既有世卫组织的官员,也有国际明星,医生教授,科学家和医药公司。
贺爸爸所在的公司参与了这次慈善活动,捐赠抗生素给合作医院。梁老师作为家属参与了慈善晚宴,与应邀参加会议的何意擦肩而过。
两个亚洲面孔彼此多留意了一分,几乎同时停下脚步,转身回望。
梁老师难掩脸上的错愕,她一时间没敢认,直到何意冲她颔首微笑,她才惊愕地收起无措的表情,露出社交化的微笑。
那一刻,何意立刻明白,贺晏臻当初所说的“梁老师很挂念你,她为当年的事情感到后悔”,全然是安慰自己的谎话。
梁老师已经面带笑容地慨叹起来:“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你这是……”
“我曾参加过有关Noma病的项目,这次替一位同事来作报告。”何意笑着回答,又指了指前方的人员,礼貌示意,“抱歉,梁老师,我的同事正在等我。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日后有机会,一定去您府上拜访。”
他彬彬有礼,眉眼坚毅自信,举手投足也够绅士做派。
梁老师点点头,等何意走后,她才想到,何意根本没有问她的地址。说是再见,其实并不打算再相见。
“晏臻,你们是在一起了吧?”当晚,梁老师忍不住给贺晏臻发信息,问他,“我见到了何意。我感觉……他变了很多。”
她记得当年满怀孺慕之情,会特别在意她情绪的孩子,也记得当年的那场误会。
可这次见面,何意看她的表情竟然如此平淡,平淡到像是在看陌生人。
贺晏臻回信息是半小时之后。他回:“是的。”
梁老师几乎立刻追问:“他是不是对当年的事情还有怨气?”
“这个……我不能替他给出回答。”贺晏臻道,“但以我的了解,答案应该是否定的。比起怨你,何意现在,更可能是拿你当做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梁老师:“……”
何意在信里说过,他在不同地区见到了不同的阶层划分的标准,这个国家的上等人,去了他国可能是二等公民。此地被歧视的人,换一个地方又会成为高高在上的优越者。
这种阶层分化跟社会财富有关,他无意研究社会学,也不打算改变别人的认知。但他自己完全可以做一个独立、清醒、有自己观念和标准的人。所以那些曾仰望的和高高在上的有钱有权者,在他眼里,都是毫无关系的过客。
也正因此,贺晏臻不再担心如何修复何意和梁老师之间的关系。他只专心于自己的事业。
眼见一年又过,贺晏臻在刑辩所成绩斐然,主任欣赏他的专业技能和过人的胆气,又将投简历的律师名单给他看,让他从中挑选一位做助理。
贺晏臻在其中看到了熟人。
他约对方见面。
邹律师盛装出席,这次见面已有几分意气风发。
贺晏臻单刀直入,肃然道:“邹律师,以你如今的位置,跳槽到我们所完全没有必要。”
邹律师摇头:“你当年的位置比我高很多,为什么你可以?”
贺晏臻道:“刑辩是我的理想。”
“是吗……”邹律师顿了顿,随后鼓足勇气,坚定道,“但贺律师,你也是我的理想。”
贺晏臻安静地看着他。
邹律师言辞恳切,语气却近乎卑微:“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很仰慕你。如果可以,请让我站在你的身边,我可以为你放弃任何东西。”
餐厅的灯光亮如白昼,使得双方的表情都无所遁形。
邹律师望着贺晏臻。可他最终也没从对方脸上得到什么回应。
“纯粹无私,愿意为爱牺牲一切的感情固然美好,但它并不是唯一的美好。”贺晏臻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我跟何意之间不会介入任何人。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不能理解。我只能祝福你,希望你能找到对的人,去奉献你的牺牲和感情。”
邹律师的确不解:“你跟何意分开这么久,你一点儿都没意见?你都不想他不怨他?”
贺晏臻抬眼,他现在跟何意的联络不是很多。因何意这次与他有十三个小时的时差。
往往何意在条件简陋的手术室里做手术时,贺晏臻已经入睡。
或者贺晏臻在车流中穿梭,看着城市尽头的落日熔金时,何意正小心翼翼经过贫穷的村落和荒芜的土地,迎着黎明开始一天的工作。
他当然会想见面,想拥抱,想亲吻……
贺晏臻叹了口气,末了却轻声道:“我跟何意并没有真正的分开过。”
走出餐厅时,外面浮起阵阵暖风。路边的晚樱丛丛簇簇,小区的老杏树繁丽如云,在暮色中扬起一片杏粉
贺晏臻驱车回家,远远望见这一幕,忽然很想发给何意。于是他靠边停车,将镜头打开,拉近,手指轻触快门键。一个瘦高的人影便这样不期然地拉着行李箱走进了取景框。
时间似乎定格在了这一刻,贺晏臻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镜头里的人似乎也有察觉,他转身回眸,清冷的目光越过人潮往街边一望,随后双眼微微睁大,亮如星芒。
贺晏臻已经推开车门,大步流星地穿过马路,朝拉着行李箱的何意走了过去。
路灯唰地一下在头顶亮起,何意的目光牢牢地罩着他,看着他走近,盯着他俊挺的鼻子和浓密睫毛下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你不是说还有半年吗?”贺晏臻低声问。
“太想你了,所以提前回来了。”何意笑答。
贺晏臻摇摇头,他想拥抱,但左右看看,竟然不合时宜地感到了不好意思,只嘀咕了一句:“少来,你少糊弄我了。”
“好吧,我是申请了办公室的工作,”何意笑着将行李箱交给他,在贺晏臻伸手来接时,何意却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人往身前一扯。
耳垂上传来一下尖细的刺痛,贺晏臻愕然,等回过神后脸上腾地一下红透,身体的冲动差点决堤。他反手将何意抱住,身体贴紧。
“你故意的,学长。”
“是啊,”何意笑着应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耍流氓?”
“嗯。”何意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谁让我喜欢小学弟呢。”
贺晏臻抱着他闷笑出声,胳膊随之收紧:“学长,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跟我表白。”
之前都是贺晏臻千方百计往外套话。这曾经是他的遗憾——何意从没有在不受任何人和事的干扰下,主动地向他表达,我喜欢你。
贺律师有一点点的委屈。
“怎么可能呢?”何意却拍拍他的背,轻声道,“我给你写了那么多次‘我爱你’。”
贺晏臻愣住,这次,他猛地站直身体。
“除了第一份是家信。”何意笑道,“其他的那些可都是情书。”
他学了十几种非洲土语,用拼音在信末记下“我爱你,我的恋人”。
除了他以外,不会有人看得懂。因为那只是他虔诚的告白。那些年因为自卑而羞于说出口的话,被他补了个痛快。
后来,贺晏臻将这些信件复印出来,一张张平铺开,用玻璃板压在了书桌上。每天俩人下班回家,吃饭前,贺晏臻都会磨着何意教他一两句。
再后来,俩人婚礼上,何意跟贺晏臻走向彼此。在最后十二步时,何意举着话筒,以纯正的部落语言的发音,一步一告白。
树荫下,白色西装的年轻人扬起面孔,黑发上跳跃着光圈,微弯的眼睛眸光潋滟,神容圣洁。
宾客们无不欢呼,大家鼓掌,吹口哨,然而不过数秒,又都安静下来。
因为在红毯另一端,黑色西装的贺晏臻,竟也手执话筒,含笑望着何意,低声念出一模一样的土语。俩人步调一致,声音一高一低,一亮一沉,宿命般坚定地走向彼此。
宾客们齐齐看傻了眼。
大家称之为本世纪最浪漫的婚礼和告白。
甄凯楠也这么想,直到一年后,何意因带领团队攻克了几个国际难题,被邀请回A大做演讲。
有学生在提问环节俏皮地问他感情问题,何意大大方方地提到了爱人贺晏臻。
那学生问:“学长身边有过更优秀的人吗?”
何意笑着点头:“有过。”
留学时,工作时,做志愿者时,他都遇到过条件卓越的表白者。
“但别人再优秀,都不会影响什么。因为我和贺先生除了感情基础外,我们还一起经历了很多,也成长了很多,我们是彼此的青春,无可替代。”
学生们欢呼,认为这足够浪漫了。
何意却在停顿了几秒后,声音放轻,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除此之外,他还是我的引路人,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也是我的勇士,为我劈风斩浪。他还是我的幸运使者,我曾畏怯的祈求一盏灯,而他给我点亮了满天的星星。”
如今,他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他深爱的人也在身边。
人生如此,还有何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