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 何意去参加野外训练。教练教他如何在野外使用指南针,搭建帐篷和厕所。回城休息时,何意便学着自己做饭, 他学的当然不是特色佳肴, 而是用最常见的调料将食物做熟,只为果腹。
同月, 贺晏臻也从原来的律所辞了职, 加入了一家刑辩所。
不过这次,贺晏臻比何意先感受到了社会的压力。
周围人不理解他的选择。
何意做无国界医生的决定很少人知道, 虽有好事者在背后评头论足,但他们既非何意的师长也非朋友, 最多在背后指指点点。
贺晏臻却不一样,他的决定对于周围人来说冲击巨大。认识的同学、律所的同事、这些年的客户甚至长辈,都暗暗咋舌, 不知道他是抽了什么风会走这一步。
要知道律所十月份要公布的晋升合伙人名单中,贺晏臻赫然在列。已经有业内杂志闻风而动,跟他约档期,要为这个北城红圈所最年轻的合伙人做一期专访。他的业绩有两项挂在律所的官网首页,本人更是连续两年评为年度法律精英。
可贺晏臻却在这种关键时刻辞了职。放弃了令人仰慕的薪金、名声和地位,转而去做刑辩。
他那些公司并购和私募股权的经验在刑事领域毫无优势,到了新的地方,他只能从头开始。而刑事案件的风险也更高, 即便最后打出名声,收入也很难超过原律所的合伙人。
大家理解不了,纷纷劝阻。贺晏臻一意孤行, 在正式办好手续后, 大家便多了些看热闹的心态, 一边猜测他这样做的原因,一边暗中议论,等着他失败后悔,以证明围观群众有先见之明。
贺爸爸跟梁老师也被惊动,他们打电话回来,十分严肃地向贺晏臻要解释。
最后三人开了一次家庭会议。
贺爸爸表示不解:“晏臻,我完全不理解你的出发点是什么。你并不是一个有正义感和侠义心肠的人。你如果理智点分析,应该也清楚刑事领域的执业风险远大于你原来的方向。”
贺晏臻没作声,抬眼看向父母,等待着他们的重点。
贺爸爸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提到:“你的这个决定,跟何意有关吧?”
“爸,”贺晏臻这才开口,有几分疑惑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不止一次,为了何意不择手段,不考虑后果。”贺爸爸迟疑道,“你都工作这么多年了,还没有长进吗?”
气氛顿时凝住。
父子俩好像重新回到了那个分手协议的秋天。
只是这次,贺晏臻笑出了声:“爸,我在你们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完停顿了几秒,在贺爸爸说话之前,自己先回答了出来:“我在你们眼里,是个没有主见,没有想法和辨别能力,没有个人追求,高智低能,为人处世全靠别人影响的巨婴。”
贺爸爸:“……”
贺晏臻:“所以我做的错事全因交友不慎,我的冲动全是别人挑唆。我自己没有责任,你们父母更没有责任,是吗?”
“晏臻,你有话直说,不用这样嘲讽。”梁老师终于忍不住,在一旁出声,“你爸只不过提了一句何意,你就有十句等着。好,我们今天不提别人,如果你有自己的道理,就拿出来跟我们谈一谈,为什么做出这个选择?”
梁老师淡淡道,“我想,你周围应该是反对的声音更多些吧。”
贺晏臻沉默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答非所问:“我刚接受了一项委托,是为几个县城警察做无罪辩护。”
梁老师面露疑惑,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
“这个案子事实很简单,几位当事人执行公务时得罪了大人物的亲戚,所以遭到扣押。这种案子事多钱少,得罪官员,本地律师都不愿意接。新同事夸我富有同理心,认为我一定是出身寒门,所以愿意对抗社会上的隐形规则。”贺晏臻停顿了一下,突然问,“如果我真是寒门子弟,这次的选择你们还会惊讶吗?”
如果把社会分成三六九等,金字塔底部的人爬到顶层,再放弃财富选择理想,那是反哺社会,理所当然。
可贺晏臻生来就是社会隐形规则的受益者,是因父母关系享受各种福利,高人一等的特权阶级。
“出身不同的人,人生追求和实现本来就该不一样。”梁老师并不赞同他的想法,甚至举例子,“一个从小接受名家指导,拿过各项大奖的钢琴老师,应该在名校教学,而不是去乡村支教。你得承认,后一种选择是在浪费国家优质资源。”
“是的,”贺晏臻点了点头道,“农村的孩子怎么可以听名师讲课?他们将来的归宿是技工,是农民,是送快递的打零工的,必然不能是弹钢琴的。”
梁老师:“……”
“更何况法律行业内只有不同领域,没有高低贵贱。你们之所以反对我,是因为新的领域投入多收入少。你们认可的前途是财富的满足和社会地位提升,是继续享受优势资源,受人仰慕,高人一等。”贺晏臻道,“爸,妈,感谢你们让我出生在了罗马。只是,我对延续这种优势不感兴趣。”
“贺晏臻,”梁老师深吸一口气,“我怎么没早看出来,你长了一身的反骨。”
“谢天谢地。”贺晏臻道,“至少这点你们没赖给何意。”
可实际上,这个才跟何意有关。
他娇生惯养顺风顺水地长大,整日得意洋洋,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直到他想保护自己的爱人时,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无力。俩人还没经历什么大风大雨就已经精疲力竭。
反骨是伤筋断骨后再生的。
他想做刑辩,也是因为看多了权力的游戏。刑辩律师是国家主动安排的公权力的天敌。贺晏臻对财富早已失去追求,而现在对抗滥用的权力,维护司法正义才是他想做的。
九月份,何意将国内的事情安排妥当,直奔利物浦跟同学汇合。
贺晏臻没能去送机,那天他的案件二审开庭。
当贺晏臻换了辆十来万的代步车赶往法院,却被堵在早高峰的路上时,何意的飞机正飞越国与国之间的疆界。
“会遗憾吧?”周昀事后跟贺晏臻聊天,问他,“你俩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尽释前嫌,却连个送机的机会都没有。不怕因为这种小事再闹掰?”
贺晏臻正在研究卷宗,闻言无奈道:“我总不能跟法官说,我今天没空,你再选个良辰吉日开庭。”
周昀哈哈大笑:“何意不介意?”
“不介意。”贺晏臻道,“他跟你说的一样,说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何意第一次说这话是他去西藏义诊前夕,那次贺晏臻想去送机,被何意拒绝。
贺晏臻以为他是想保持距离,何意却主动解释:“我的出发时间太早,你从酒店过去找我,差不多四点就要起床。你这几天为了案子来回奔波已经够累了,这样实在没必要。况且……我现在长了嘴巴。”
少一次接送机,少打一通电话,谁忙起来忽视了谁……那些热恋时天塌地陷的事情,现在看起来几乎幼稚到可爱。
好像那时候没长嘴,有问题不问不说,只凭自己瞎猜测。也没有长眼睛,对方的心意全然看不见。
贺晏臻被何意话里的自嘲逗笑,他那几天的确辛苦,已经二十多小时没睡觉,于是答应下来:“那我明天不送你了。等你回来,送你一个礼物。”
是那件旧的八音盒。
何意见到的时候傻傻愣住,他难以置信地蹲下去,用指腹抚摸着上面的裂痕,随后轻轻拨动开关。
光阴从这些裂痕中穿过。
“咔哒”一声,歌剧院的红丝绒幕布缓缓拉开,音乐声叮咚响起。
“我会一直带着它。”何意别转过脸,声音中带着潮气,“谢谢你,这是我的阿拉丁神灯。”
秋去冬来,元旦前,何意顺利结束了自己的热带病学课程,并参加了法语的TCF考试。成绩还没出,但他已经跟进修的另一位同胞向朋友推荐的营运中心提交了申请。
贺晏臻代理的首起刑事案件则等来了二审判决书——撤销原审判决,改判被告人无罪。
又过几日,何意收到了通知,他跟同伴的申请都已经顺利通过,且当前正有一个尼日利亚的项目缺人少,组织询问俩人是否愿意参加。
何意欣然答应,立即收拾行囊,直奔基地参加出任务前的新手培训。
“来利村后的三大幸事,一是法语老师不错,有她教学,觉得法语学起来挺简单;二是分配到一位热情友好的舍友;三是偶然发现一处超好吃的中餐馆。现在要跟他们说再见了。”
何意跟贺晏臻视频,给他看身后湛蓝的大海,又笑着偏头看他:“新的一年了,学弟有什么新年愿望?”
贺晏臻认真看着镜头。
那头的何意正在轻快地笑,凉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微乱,他神态轻松,眼睛干净明亮。
贺晏臻笑道:“希望我们都能平安喜乐,笑口常开,年年有余,万事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