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的慈善义诊为期五天, 最后三天则排满了手术。从早上八点开始,一直忙到最后一台手术结束。
下班时,贺晏臻已经等在了外面, 要跟何意一起散步回酒店。对此, 他也振振有词。
“我工作后天天为律所卖命,这还是第一次休年假, 当年要好好利用起来。白天四处闲逛散心, 晚上找本地朋友闲聊两句,不过分吧?”
何意话还没说就被他堵死, 哭笑不得:“奉城没什么可逛的,你既然休年假, 不如去风景好的地方散散心。”
“比如呢?”贺晏臻虚心求教,“我可不想去景区数人头,大城市千篇一律, 也没有新意。”
何意曾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满中国闲逛,忍不住给出建议:“可以去新疆,喀纳斯和禾木就可以玩很久,或者去敦煌在沙漠里露营,如果喜欢小镇,贵州和绍兴都不错……”
“你最喜欢哪里?”
“各有各的好,分不出来。”
医院离着酒店很近,俩人闲聊了几句已经到了酒店门口。
何意抬头看到, 想要回头说话。
贺晏臻却率先停下了脚步:“你到了,那好好休息。”
说完大方挥手,转身离去, 甚至没说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何意见状, 反倒不好说什么。
第二天又是如此。
这天有两个患儿情况复杂, 期间又加塞了一个小患者,手术时间自然延长。
何意忙完时天色早已经黑了下来。他换下衣服,一路捏着脖子出去,又在门口看到了贺晏臻。
贺晏臻笑了笑,却是递过来一把糖葫芦,一脸新奇:“我今天跟团一日游,下车的时候看到有人卖这个。你们这什么都能做成糖葫芦啊?”
可不是吗,一把糖葫芦里有黄瓜、头菜,小辣椒……唯独没有山楂。
何意站了一下午,体力严重透支,接过一个糖沾的大面包就啃。
甜食让人心情愉悦。
何意先啃了两口下肚,职业习惯又发作:“平时少吃甜,对牙不好。”
贺晏臻专心对付一串辣椒,闻言挑眉:“是不是也要少喝咖啡,容易染色?”
“是的。”何意点头。
“那你平时买什么零食和饮料?”
何意停顿了两秒:“……甜食和咖啡。”
有时手术时间长,容易错过饭点,所以办公室里放着甜食和泡面。咖啡则是必备品,因工作之余还要做科研,晚上也会熬夜。
贺晏臻“哦”了一声,最后笑出声。
何意啃着面包,忍不住也笑。夜色柔和,他的视线垂落在地上,看着身边拉长又缩小的身影。
这次贺晏臻一直送他到酒店门口。
“我明天要回去了。”贺晏臻双手抄兜,侧着脸看他,“工作上有点事情,要回去处理一下。”
何意连忙点头:“正事要紧。”
贺晏臻:“你呢,哪天回去?”
何意想了想:“我再过两天。趁休息日在这边见见老师。”
他难得回奉城一次,想回学校看看一直帮助他的教导主任,此外,他有意向母校捐赠奖学金。
休息的两天正是周末,王老师十分热心,表示可以帮他联系当初的教导主任以及其他想见的任课老师。
但对于奖学金一事,王老师没有立刻赞同,揄系正利。而是先私下提醒:“你没有父母帮衬,在外面早点买套房子是正事,不论大小至少是个家。这种好人好事等手里有余钱了再做也不晚。”
何意只是个小医生,学历再好,工作的前几年也不会有太高的收入。身边那些几套房的富二代个个哭穷,为了不能随心所欲的买梦中豪车名表感到苦恼。
何意这个穷学生却来反哺社会,王老师当然心疼。
何意却毫不在意:“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平时没多少花销。至于房子,是租是买都一样住。以后评上职称,医院里也可能会分。奖学金的这点钱我能负担得了,您放心就行。”
“你还没有对象吧,以后成家对方会介意的。”王老师仍是摇头,欲言又止。
“道不同不相为谋。”何意却明白她没说出来的那部分,过了会儿,轻声道,“穷大方穷大方,越是穷人才越会帮助别人,因为自己经历过,推己及人,知道腰板挺直的难处。”
王老师这才明白,跟校方打了招呼。
义诊结束后,何意先跟教导主任见了面,之后便是办理赠设奖学金的手续,又配合学校的老师拍照宣传。
他头发清爽,眼神清澈,跟校领导们合照时穿着一件浅色毛衣,牛仔裤帆布鞋都是旧货,乍一看反倒是像被资助的学生。
老教师们感动不已,现在社会浮躁,人人求利己,将奉献精神打为道德绑架,对仁义行为嗤之以鼻。
何意反倒是保留了一点纯真做派。
何意并不清楚老师们的心理活动,他对这些也不介意,手续一办完,便立刻回到了S市,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
来找他预约颌面手术的人急剧增多。何意起初还诧异,找了几个人询问,才知道他们是慕名而来——之前的患者们渐渐恢复,效果惊艳,羡煞旁人。
越来越多的人搜索何意,去扒他的信息,找他的手术案例。
当年闹的沸沸扬扬的事件再次被人翻出来,然而哪里还有人在意那些?大家只注意到不管是凸嘴龅牙地包天,还是脸歪脸斜,到了何意手里统统变正。
这位年轻医生审美一流,技术精湛,这几年没有一起失败案例,甚至传言某新晋女星就是经何意手术,从瘪嘴方脸变成了现在的头号大美女。
求医者趋之若鹜。何意工作的第四年,在整容界声名鹊起,成了一名新星。
贺晏臻在北城搜集着何意的信息。
他离开奉城前已经加了何意的微信,但并不会时时跟何意聊天。
一来俩人工作都忙,何意无论出门诊还是做手术都不怎么看手机。贺晏臻要是忙起来也是不眠不休,聊天时间对不上。
二来,贺晏臻刻意保持着距离。
周昀对此不能理解。
他已经结束出差,跟贺晏臻同一天回到了北城。
在这之前,周昀一度以为贺晏臻会为了何意辞去律所工作,搬到S市发展。
那两天贺晏臻的表现太疯狂了,周昀虽然嘴上说要追求何意,实际却被发小吓得暗暗咋舌。
所以何意给他打电话时,他故意夸大,想为贺晏臻争取同情分。
谁料他这边暗中助攻,强烈暗示贺晏臻烈女怕缠郎,一定要一鼓作气拿下何意。贺晏臻自己却突然一反常态,整个人松懈下来。
“我也是看不懂你。”周昀双手撑在贺晏臻的办公桌上,一脸严肃,“你是不是突然发现何意变了,对你的吸引力没那么大了?真要是这样的话,兄弟我可不谦让了,我情诗都写好了。”
贺晏臻低头审核手上的文件,闻言头也不抬。
“滚,”他面无表情,“别去招惹他,要不然兄弟没得做。”
“我擦?”周昀震惊,“你这个见色忘义的家伙,这样很伤人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
贺晏臻不再搭理他,一直等处理完手头的文件,他才嘴角一扬,抬眼看向周昀:“其实你说对了一半。”
“哪里?”周昀好奇。
贺晏臻站起身,从抽屉里拿了个小东西,随后走到了阳台上。
“何意变了。”
这话无论如何听着不是好意思。
周昀理所当然地理解为贺晏臻深爱着的是以前的何意,所以初见时那么紧张。后来发现追到奉城发现何意这几年变了很多,因此又迟疑了下来,不着急追了。
“那你是需要再考虑考虑?”周昀拿出烟盒,分给贺晏臻一根。
贺晏臻却摆摆手:“戒了。”
周昀愣住:“啊?”
“何意不喜欢烟味。”
贺晏臻低头,周昀这才注意到他刚刚从抽屉里拿的是棒棒糖。
贺大律师云淡风轻地剥开糖纸,优雅地把棒棒糖放嘴里,随后脸颊鼓起一个小小包。
他动作幼稚,可是侧身靠在阳台栏杆上,依旧英俊逼人,嘴里咬着的小白棍子像是叼了一根烟。
周昀耸耸肩,自顾自点上,恨恨地吸了一口,“搞不懂你们。”
贺晏臻低声笑了笑:“我很高兴他有这样的变化。真的,比他跟我复合还要值得高兴。”
贺晏臻后来去了解过那些有情绪创伤的sub的情况,结果令人心惊。
意识到自己有心理创伤的人少之又少,难得觉醒的一批人,却又很难遇到靠谱的心理医生,遇到了好医生的也不容易坚持下去。
正如何意所说,克服对强势者的迷恋是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
他们之前对彼此的介入太深,何意曾毫无保留地给出了自己的全部,任由贺晏臻支配。再加上梁老师的恩怨在里面,那段感情里,哪一部分是健康的,哪一部分是病态的,他们自己也分不清楚。
不如打碎重来,先学会爱自己。
贺晏臻那晚又难过又惊喜,他怕自己把握不好分寸,所以匆匆离开了咖啡馆。但之后,喜悦终于渐渐战胜私欲。
他心境放开,愿意从头来过。
“那你们这样,要多久才能想明白?”周昀想了想,不免担忧,“你说万一……何意要是跟别人在一起了,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还真要做情圣啊?”
贺晏臻摇头,过了会儿又道:“如果他真得选择了别人,只能说明我不如人。其实……我愿意帮他达成任何愿望。”
周昀自叹不如,又想,怪不得什么邹律师凯律师轮番进攻都毫无收获。何意就是贺晏臻的心肝啊——与心脏和肝脏一样,是与他融为一体,呼吸与共的脏器。
他又好奇,也不知道何意那边是什么情况。
S市的项目需要他时不时过去出差,周昀有意帮贺晏臻打探,然而约了两次,何意却都没时间。
何意的确是忙,他没想到自己这样的咸鱼模式竟会早早结束——从奉城回来后,前来面诊的患者一天比一天多,如今手术已经排到了两个月以后。
有人千里迢迢从外地过来,抢不到号源,只能加价找黄牛。
何意觉得这有些夸张,仔细问了问,才知道是有几个分享手术的患者成了著名的换头网红。
他讶然失笑,又也不愿意患者花冤枉钱,因此遇到外地来挂不上号的,他就让护士给人加个号。
如此一来,拖班成了常态。
别说出去吃饭,就连手机闲聊天都很少。但他多少还是会留意贺晏臻发来的消息。
贺晏臻跟他的聊天频率并不高,话题都是日常工作和生活,偶尔吐槽客户或队友,有时喜怒情绪鲜明,但从不制造暧昧气氛。
何意对此感到舒适,他渐渐放松,遇到特别有意思或者令人气愤的事情,也会随手发过去。
除此之外,何意便是转发各种中老年人最爱的养生信息。
贺晏臻的工作强度太吓人了,何意还记得那天他眼底的红血丝,一看就是过度熬夜的。
因此他主动跟张阿姨要来各种惊悚的标题党信息,筛选过内容后,将表述夸大但没有错误的部分转发过去。
他以前不怎么发朋友圈,现在偶尔也会煞有介事的编一段“有个病人因熬夜如何如何”,设置成仅贺晏臻可见。
生活陡然忙碌又充实起来,连情绪都格外熨帖。
何意有时在医院里查房,路过消防栓的玻璃时,会在上面看到一张愉悦的笑脸。
一连数周过去,S市进入深秋。
张阿姨这天逮住何意,先打量道:“你这孩子最近忙得不着家了,你是不是有喜事?”
“没有啊。”何意忙笑,“工作忙而已。”
“那你明天晚上抽个时间?”张阿姨拍拍他,“你明天别拖班了,阿姨有安排。”
何意没多想,痛快答应。
第二天他果然叮嘱护士不再加号。眼看着要到下班时间,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何意接起来一听,这下傻眼了——原来张阿姨自作主张,今天给他安排了一个新的相亲对象。现在那人已经到医院门口了,来接何意下班。
张阿姨这次分外上心,跟他详细介绍这人的情况。原来对方是她儿子的高中同学,名校毕业,单亲家庭,白手起家购得住房一套,有辆三十来万的车,在本地的大企业恒远集团工作。
更难得的是,此人一表人才,外貌气质都无可挑剔。
张阿姨这次尽心尽力,给他翻出来一张王炸。
何意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跟人去吃饭。
这次他不得不承认,如果真得找一位陌生人慢慢了解一同生活,再不会有人比眼前这个更合适了。
他们有相似的家庭经历,爱好和三观完全契合,他们甚至去过同一个苗寨旅游,前后只相差几天。
不能说是没有缘分,但是心里又差一点感觉。
何意思绪乱走,不由想起贺晏臻昨天凌晨一点半发了个下班打卡的照片。
那人看何意走神,笑着换了话题:“你们口腔医生是不是不用加班?我有几次洗牙去得比较晚,看大家都是早早就开始关灯准备。”
何意回神,摇摇头:“外科跟临床医生一样,下班时间看患者情况。平时也有夜班和急诊,但强度低一些。”
对方面露同情:“看来也不能准时吃饭。”
何意道:“有时会晚一些。”
“吃外卖还是自己带?”
何意摇头:“我不会做饭,除了外卖就是食堂。”
“我倒是会几样,寻常的菜式看看菜谱也能学个六七成。”对方笑道,“你周末有空的话,来我家吃午饭怎么样?”
何意愣了几秒。
那人倒是直接:“我对何医生一见如故,想要继续了解一下。”
“对不起。”何意顿了顿,移开目光,“我周末有点安排。”
那人看出他在犹豫,退而求其次,“那我们先加上好友,慢慢了解,有时间再约?”
何意感激对方的涵养,然而内心已经深深叹息,“抱歉。我可能……还没做好准备。”
那人渐渐沉默。
何意自觉惭愧,起身告辞,就听对面的人道:“其实……如果不打算相亲,可以不用见面的,你说对吗?”
“啊,对。”何意笑了下,诚恳道歉,“不好意思,浪费了您的时间。”
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点。
月光透窗而入,何意一路转车回来精疲力竭,索性踢掉鞋子,灯也不开,径直躺进沙发里。
手机幽幽亮起,张阿姨发来语音通话,询问他对那人的印象。
何意如实道:“张姨,我最近先忙评职称和带课题的事情,先不考虑这些了。”
“这能有多麻烦?”张阿姨在那边啧了声,劝道:“评职称是正事,但也不耽误交朋友吧。刚刚那小伙给我打电话了,说他今晚态度不好,叫你不要介意。他还是想跟你认识一下,他保证不打扰你,等你忙完了再跟他聊天也行。我看人家态度挺端正的。”
“是,他挺好的。”何意迟疑了一下。最后闭上眼,定了定神,“但我现在不想考虑感情问题了,加上了也是浪费时间。”
“行吧,你可想好了,别以后再后悔。”张阿姨犹自可惜,“多好一孩子。”
她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挂断。
何意捏了会儿眉心,正要起身,就听手机又响。
这次却是贺晏臻来电。
何意手指滑动,“喂”了一声。
“学长,问你个问题。”贺晏臻却在那边严肃道,“你听说过狮虎兽吗?”
何意嗯了一声:“听说过,怎么了?”
“那你知道为什么跟狮子交配的是老虎,不是其他动物?”
何意强打精神,认真思索:“是不是因为他们同科同属?”
“不是。”贺晏臻轻咳了一声,神秘兮兮道,“因为他们有绿狮资格证。”
何意:“……”
何意足足反应了半分钟,才明白了绿狮和律师的谐音梗。他哭笑不得,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贺晏臻那边已经传来一阵笑声,有人亲切地喊“老大”,又有杯盏的响动。
何意跟着笑了会儿,又听那边挺热闹,不由问:“你跟同事在一块呢?”
贺晏臻笑着“嗯”了一声,“今天团队聚餐,有个新来的实习生才拿了资格证,所以讲笑话给我们听呢。”
何意:“……”敢情这是现学现卖来了。
声音的起伏和音质被电流放大,笑意和酥麻感钻进耳朵。
何意抿了下唇,在黑暗里闭上眼睛。
“你呢?吃饭了吗?”贺晏臻问。
“吃了。”
“我周末去你们那出差。”贺晏臻道,“先提前跟你打招呼。你得请我吃饭。”
何意没做声,他今晚刚拒绝了一个,却要答应另一个。
贺晏臻等了会儿,见何意没有回应,也安静下来。
俩人都没有挂断,贺晏臻今晚喝了一点酒,他突然有一点冲动,理智上强烈压抑,但终究泄露出一点。
“学长,”贺晏臻放低声音,认真道,“我有一点点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