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天气仿佛一夜之间冷了下来。

微雨再至, 落在阳台上沙沙作响。何意收拾着纸箱,抬头时瞥见窗外杏黄色的一点,这才惊觉九月份已经是秋天了

酷暑和冷秋仿佛只是一夜之隔, 窗外风景依旧郁郁葱葱, 却又多出一丝凉意。

何意摇摇头,收回视线, 将客厅的几个纸箱写好标记, 安静地等着快递上门。

他还有两天就要离开北城。

收拾房屋的事情原本已经做过一次,但因跟贺晏臻复合, 他又改了主意,想着留下房子方便俩人回国后同居。没想到折腾一圈, 最后还是如此。

好在这次有了经验,一切都快速很多。快递员过来称重,将所有东西运走时不过中午。

何意算了下时间, 下午提着礼物去了教授家里,开始向师长朋友们道别。

马教授早已等在了家里,师母却不在。

何意客气地询问,才知道师母约着梁老师一起做美容去了。

马教授现在跟何意无话不谈,以前说起收徒风波,他还会粉饰一二。

现在他将何意当自己人,于是将当初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去年梁老师可跑了不少趟,陪你师母喝茶做美容。后来你师母还念叨, 说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明天就是教师节,何意正犹豫要不要去看望梁老师。

他心里清楚,从大一那次相遇开始, 梁老师就一直在帮助他。起初是借家教之由给他钱, 管他饭, 解决他的窘况。那次他尚且能用贺晏臻的成绩作为报答。

但之后,梁老师收留他在家里住下,给他庆祝生日,为了他在S市医院的事情找人帮忙,最后又为了他能跟着马教授几次三番求人。这些,却完全是他报答不起的了。

况且最后,她还制止了米忠军对自己的报复。

“我明天想去见见她。”何意对老师道,“但是又……又怕尴尬。”

他跟梁老师的最后一次联系,是以贺晏臻男友的身份顶嘴,使得后者沉默挂断。

马教授诧异:“你这是……跟梁老师有矛盾?”

何意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点了点头。

马教授笑了笑,问他:“何意,你知道人要感恩是什么意思吗?”

何意愣住,以为老师要批评自己,脸上一热。

马教授却道:“感恩,重在一个感字,感动,感念。别人帮了你,你不一定非要报答,也不一定报答得了。但只要把这份感动记在心里,在他做错事的时候感念他的好,担待着点,这就是感恩了。”

教授说道这顿住,拍了拍何意的肩膀,“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如果梁老师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情,你且宽容一些。”

何意没想到马教授会以为是梁老师的问题,愕然片刻,哭笑不得地解释:“不,老师,是我做得不好。”

马教授看着他笑:“那就更没问题了,你才二十来岁。”

二十来岁的何意在马教授眼里,是可以犯错的年纪。

他希望何意能跟梁老师化解误会,积累人脉,又怕梁老师不给何意面子,因此做主当个中间人,明天约梁老师在学校门口的咖啡厅一起见见。

有教授从中说和,何意心里踏实下来。他感激地应下,回家前,又去了趟商场,直奔一处柜台将之前看好的香水买了下来。

何意一直记得自己跟梁老师的第一次碰面,梁老师为他解围,后来擦肩而过时,那阵轻柔的木质香令寒酸的他自惭形秽,无地可容。何意从那时开始注意形象,频繁地洗着几件旧衣让自己整洁。

何意之前见到这款香水时,第一反应就是想买下来送给梁老师,他有股冲动想要告诉梁老师她对自己的影响。然而人走到柜台前,又冷静下来,觉得送这个给长辈不合适,只得作罢。

然而现在,何意却觉得这个时机,唯有这份礼物再合适不过。

翌日,气温骤降了十多度。

何意早早到了约定的地方等着,出门时他只穿了一件衬衫,站在咖啡厅门口时,衬衫被烈烈秋风吹得鼓起。

他却不觉得冷,因为心理紧张,猜不到梁老师如何反应。

何意知道自己跟梁老师之间的主要矛盾是贺晏臻。

他内心渴望回报和接近梁老师,却却又对男友的母亲具有天然的惧怕。

同样,梁老师对于贫弱的他心生同情,愿意伸手帮扶,但并不希望看到自家儿子跟贫弱学生纠缠在一块,甚至被后者伤害。

尤其是经历过去年的分手风波后,这个具有很强控制欲和保护欲的母亲,面对何意的表现已称得上十分克制。现在何意跟贺晏臻和平分手,也终能只将梁老师看做恩人。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

何意拿着包好的礼物在咖啡店门口等着,内心愈发忐忑,又忍不住从咖啡店的玻璃墙上看自己身上有无不妥。

那道黄色人影拐过街角朝这边走时,何意先是一惊,随后顾不得思索许多,忙快步迎了过去。

“梁老师!”何意在几步远外便微微弯腰,笑着跟对方打招呼。

然而梁老师并没有回他。

她穿着第一次见何意时的那件米色羊毛裙,神情也如初见时一般严肃,只抬眼盯着何意,目光里是陌生的审视。

何意感到疑惑,也停下了脚步。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却又猜不到缘由,只能茫然地等着对方先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梁老师终于缓缓出声。

“何意,”她连语气都变得陌生起来,“我真的没料到,你会是这种人。”

“梁老师……”何意反应不及,“你这是……”

“我看了你的举报材料了。”梁老师定定地看着他,眼里的失望一览无余,“米辂说你是农夫怀里的蛇,是居心叵测的中山狼。我为此驳斥过他,却没想到最后被你打了脸。”

何意愣住,那份举报材料,他还没整理好就被贺晏臻阻止了。就连他打印的一份纸质草稿,也被贺晏臻锁了起来。

为什么会在梁老师那,又跟米辂扯上关系?

“那份材料……是你做的,对吗?”梁老师低声确认。

何意不知道从何解释,他咽了口水,安静地承认:“是我。”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大一暑假。”何意平声道,“我人微言轻,证据不足,斗不过这帮有钱有势的人,但不代表这样做是不对的。梁老师,在这件事上……我问心无愧。”

“哈,好一个问心无愧!你问心无愧?!”梁老师梁老师微怔,回神后自嘲地大笑几声。

路过的学生纷纷朝这边看,她浑然不觉,止住笑时眼里已经满是泪花,再看向何意时,她满目都是失望和懊悔,“何意啊何意,你很厉害。”

她走前两步,几乎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晏臻反反复复求我,让我对你好点,可是何意,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如果这几年的相处换来你的这种对待,那我对当初的选择感到后悔。我后悔认识你,带你回家,引狼入室!”

何意的全身都僵住。

手里的礼物变得烫手起来,他抿着嘴,怔怔地望着梁老师,半晌后低下了头。

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何意伸手去关掉,抬手时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抖着,看着竟又几分滑稽。

然而惶然过后,神智又渐渐清楚——在米忠军的事情上,他没有错。他只是低估了那两家的关系,错在承了梁老师的情,认识了贺晏臻。

一切回到原点。

梁老师说的对,早知如此,何必相识。他跟他们不是一类人。

何意咬了下舌尖,一把按灭手机,同时后退了两步,面色决然地朝梁老师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梁老师,我让您失望了。”

他说完,将手里的小礼盒放在地上,站直,又鞠一躬,随后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

马教授准时赶到了咖啡店,却一个人也没见到。

他拿出手机,这才发现几分钟前,手机上有何意的未接来电。

梁老师也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已跟何意见过面,感谢教授好意。只不过以后,我跟他再无见面的必要。”

马教授大吃一惊,忙给爱徒打电话。

何意很快接起,喊了一句“老师”,却又停下了。

教授听到那边隐忍的哽咽,忽然觉得不是滋味。他不忍心问下去,半晌后叹了口气,站在街头低声安慰:“没事的,何意,咱不强求。”

说完顿了顿,又道,“明天老师给你送行,你今天就好好休息,你既然都要走了,就轻装上阵。”

——

何意离开北城时,送行的人比他预想的多,

林筱从外省连夜赶了回来,彭海请了假,带着女朋友一块送上礼物。马教授则塞给他一封红包,里面是面额不同的美元。

何意拜别恩师,又跟朋友们一一拥抱,他始终面带微笑,随后在安检口,冲大家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当年春节,何意给马教授打电话拜年,并汇报了自己的近况——导师偏爱,课题顺利,进度超前。

教授颇感欣慰,问他现在有没有什么难处,有就告诉自己。

何意迟疑了一下,腼腆地提出要求:“我想资助几个学生,但不清楚流程和费用,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打听一下。”

马教授道:“当然可以,你要资助什么样的?”

“高三生,贫困,自闭……但仍在努力的。”

他并非做慈善,只是想回头,拉一把曾经的自己。

而同一时间,贺晏臻也在跟梁老师通电话,气氛却跟这边截然不同。

贺晏臻临走前,向梁老师表示自己跟何意提了分手,这次是他伤害了何意,因此希望梁老师能时时关心下对方。这次通话,他问起这个,梁老师便直言:“我只当不认识这个人。”

她将自己对何意的不满说了出来。

“你提前撵我走,就是为了搜我房间?”贺晏臻沉默片刻,随后道,“但你想错了,那张材料是我的。”

梁老师愣住:“什么?!”

那天,她在贺晏臻的房间里撬出了一张薄纸,上面列举着梁舅舅、米忠军和罗家的几笔往来款项,以及大嫂的哥哥跟罗家一起成立的公司。

因这里面米忠军被圈在正中,她便理所当然的以为是何意的。

“何意怎么会知道我舅妈和她哥的名字?”贺晏臻道,“他从头到尾只想揭发米忠军而已,只不过材料被我拦下了。”

“那你想干什么?”梁老师倒吸一口气。

“我什么都没干,只是随便捋捋关系。”贺晏臻道,“不过为官不仁,人人得而诛之。我锁起来的纸都能被你翻出来,那我存在网上的东西,或许也会被正义之士看到……你要不就先有点心理准备?”

梁老师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如遭五雷轰顶。

第二年四月份,梁舅舅在一次会议中被带走。

梁老爷子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在家里气得大喊“教子无方,丢尽颜面”,几声之后怒急攻心,倒地不起,最后进了医院。

贺爸爸陪着梁老师去探望,夫妻俩从头到尾没有吭声。

老爷子自觉时日无多,殷殷嘱咐他们几句好好做人,又将家里的那只大白兔子托付给他们。

贺爸爸去疗养院接回兔子,到家时,却遭到梁老师的激烈反对。她死死盯着那只毫无反抗之力的兔子,眼神里充满了懊悔和愤恨,不肯碰它一下,也死活不让它进门。

后来,贺爸爸才知道这兔子跟何意的渊源。

他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贺晏臻为什么会那么痛快的跟何意分手——壁虎断尾求生。

在何意还没意识到这些时,贺晏臻将自己、梁家和米忠军绑在了一块,痛快地从他身上脱落,逼何意脱离险境。

可是这些,除了贺晏臻自己,再不会有人知道。

六月份,贺晏臻回国。

他才下飞机,迎头便被梁老师扇了巴掌。梁老师满脸是泪,押着他去梁老爷子的墓前,从始至终没跟他说一句话。

贺晏臻也一声不吭,他到姥爷的墓前直挺挺地跪下,从早上一直跪到墓园关门。

同月,因A大与何意所去的学校签订了联合培养的协议,何意表现突出,于是干脆作为联合培养的博士继续留学一年。

甄凯楠和史宁一块去看何意,三人一起开车旅行,到海边冲浪,放肆地享受假期。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一份关于米忠军的材料被寄送到了相关部门。

与一年前的那份相比,这次的材料有厚厚一沓,证据充分,几层影子公司的利益关系罗列清楚,显然举报人极为熟悉米忠军的业务往来。

工作人员暗暗佩服这份材料的详尽,他特意去看实名页,记住了上面的名字,贺晏臻。

而此时的何意,正在大洋彼岸被同学邀请参加生日趴,参加聚会的皆是来自名校的帅哥美女。有位金发碧眼的小帅哥受尽大家关注,却在聚会即将结束时向何意示爱。

何意愕然抬头,看到了对方俊挺的鼻子和浓密卷翘的睫毛。

帅哥深情地念着情诗表白。何意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脑子里却走神,心想,他学识、谈吐、修养、外表都极好,可惜……瞳孔的颜色不对。

何意暗自叹息,回到公寓时,记忆里的那道身影仍是挥之不去,心底升起一阵寂寥。

何意怅然半晌,又转为恼怒——恼怒自己的不争气。

他愈发努力的攻读学业,又因实验条件好,发表论文之余也时不时帮师弟师妹们看文章改数据。

又一年,进修结束,何意早已攒够毕业需要的大小论文和课题数,他回国前跟教授商量:“我不想回北城,可以不去学校吗?”

他这两年虽然在国外,但平时没少帮教授干活,甚至连师兄师姐的事情都帮了不少。

马教授又格外偏疼他,要不是学校还没有提前毕业的先例,何意此时想直接毕业,教授也会帮他申请。

“可以不来,答辩的时候过来一下就行了。”马教授叹了口气,不禁问:“你以后都不回北城了?我想建议你留校的。”

当然,最好继续读下博士后,这样以后更稳。不过即便不读,马教授也愿意出力为他安排。

何意笑了笑,坚定道:“谢谢老师,我不回去了。”

那些人,那些事,那座城市,他再也不想接触了。

他知道马教授这种为学生尽心尽力操持的导师很难得。但名利、前途、社会地位对他来说本来就不是重要的东西。

他从始至终的愿望都很卑小,只想过平稳安定,无风无雨的小日子。

何意这年回国,避开北城,径直去了林筱所在的H市。

林筱为他接风洗尘,何意将行李暂时寄放在这边,随后自己收拾行囊,加入了一个驴友团。

他在江南坐船,去古城老街看粉黛深巷。又跟人去新疆,从雪山、草原一直到戈壁滩。每到一个地方,何意就在地图上打个标。于是城市一个接一个地被点亮。

林筱时不时会问他的行程,又关心他有没有遇到不开心的事情。

“有啊,”何意性格爽朗许多,对她道,“前天刚在山路上被抢了,还差点挨了打。”

“哪里这么无法无天?”

“深山老林。”何意道,“偏僻到没有名字。”

“安全第一啊。不要再去这种地方了。”林筱担忧道,“还有吗?”

“在海鲜市场被人骗了,买到了死螃蟹。”

“你又不会做饭,下次还是下馆子好了。”林筱不厚道地哈哈大笑,“还有呢?”

“……”

还有在城市街头,有人从旁边路口经过,他一时认错,追了两条街。等对方回头时发现不是那人,又心生懊恼——被人分手,脑子不长记性,腿也不争气。

回到宾馆,吃一桶泡面,突然觉得行万里路没了意思。

还有在安徽的某个山村里,驴友说有家小店的饭菜可口。他欣然往之,与驴友把酒言欢时,店家端上一道家常小炒。

那味道如此熟悉,仿佛是某个寒假奔来的少年急火热油匆匆炒就。何意吃了一口,喉头发紧,竟再也张不开口。

嘴巴也是不争气的。

还有许许多多,无法启齿,又不足为道的小事。

何意怅然片刻,在电话那头微笑着回答:“没有,再也没有了。”

他走走停停,用去十个多月,答辩前,终于彻底过瘾收心。于是直奔了S市医院。

其实这一年里,早有单位和高校朝他抛来橄榄枝,给出的条件都十分优厚。何意却一直记得那位对他青眼有加的副院长。

对方早已升任院长,得知何意真要来喜不自胜。先给出丰厚的安家费和年薪,又先问何意有什么要求。

何意笑道:“我想效仿吴教授,以后定期为偏远贫困地区的患者免费手术。”

吴教授便是当年小儿先心的年轻专家,如今已经是业内大牛。

院长笑道:“这是好事,其他的要求呢?”

何意摇摇头。

这一年,何意答辩完成后,请马教授吃了谢师宴,随后一天都没有多留,携带全部家当直奔S市。

医院给他解决了户口,安排了住房,发放了安家费,对于何意来讲,等于他在这边有家了。

他要求不高,打算先有家,稳定后再找个人。

也是同一年,米忠军因犯贪污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6个月,处罚金50万元,追缴全部违法所得。

米忠军当庭表示服判。

他在梁舅舅出事前就为自己准备了后路,他这些年积累的人脉,该打点的都已打点到位,事发后又积极退赃,第一时间检举梁舅舅,为自己争取了自首和立功和悔罪的机会。至于律师,更是早早砸下重金,找的有门路的。

他知道后者还会有其他操作,正要暗怀得意的离开时,却看到了旁听席上的贺晏臻。

贺晏臻神色淡漠,见他望过来,冲他微一颔首。

米忠军愣住,当即觉得不妙。这次他的感觉倒是没错。因为很快,检察院便以量刑畸轻为由提出抗诉。

于是中级人民法院又将案件发回重审。

米忠军不知道这是跟贺晏臻有没有关系。但他心里清楚一点,贺晏臻不会放过自己。

他会一直咬着自己一轮一轮地斗下去。

何意,就因为何意……米忠军只后悔当初怎么没摔死那个兔崽子,如今终成后患,给自己引来这头恶狼。

恶狼一年多没进家门,直到这年春节,他才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梁老师深深叹息,对他道:“你回来吧,我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