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辂的伤势着实不轻。
到医院的时候, 同行的民警当贺晏臻是米辂的朋友,直言说:“上个月就有个颌骨骨折的,轻伤二级, 你们可以直接告了。”
贺晏臻脑子里嗡了一声, 当即心凉了半截。
轻伤二级,已经是故事伤害罪了。一旦刑事立案, 何意就有了案底。
贺晏臻想也知道是米辂故意过去挑事, 可何意怎么回事?他下手不知道轻重吗?
他心里着急,但还是忍不住问民警:“这次是我朋友过去找的麻烦, 对方还手重了些。那边还是个学生,我们能不能协商好了, 先不立案。”
他说完又想起关键的一点,立刻解释,“报警电话是路人打的, 我朋友是私人恩怨,没想报案。”
“你是伤者的朋友?”民警意外地看着他,“怎么感觉话里话外都在给打人的说情呢。”
贺晏臻压下心中不安,露出个尴尬的笑:“不瞒您说,这俩人是亲兄弟。”
民警:“……”
对方半信半疑,贺晏臻心里却清楚,一旦让米忠军和孙雪柔知道了,这事儿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去。他们只会借题发挥。
孙雪柔接到了通知还没到, 贺晏臻想了一圈,只得求助于自己的爸妈。
他把电话打给贺爸爸。
然而贺爸爸却在沉默之后,对他道:“晏臻, 我知道你中午没说实话。”
贺晏臻没作声。
贺爸爸深深叹息:“你如果继续伪装, 这件事, 谁也帮不上何意。我不会向你妈揭发你,但你也别想从任何长辈这里得到帮助。”
贺晏臻在中午时,一进门便直接承认了自己让米辂的做出了那些决定。
但他随后又半真半假,说其中少不了米忠军的授意。米忠军早对孙雪柔有了戒心,让自己去实习就是要利用自己做事情,因为米辂对自己不会心生戒备。
他将米忠军转移财产和在国外又得一子的事情和盘托出,又找出师兄为自己做证明。梁老师虽然没有立刻表态,但贺晏臻知道,她会相信的。
比起自己儿子处心积虑接近别人陷害他人,父母都会更愿意相信儿子是被蒙骗的,至少,主观上他不是为了害人。
至于假药的事情,贺晏臻则直言,那是救人的好事。
事情发生时,他也没有想到有一天米忠军会借题发挥,指使人去告何意。
“我看不懂米叔叔,他现在让我觉得害怕。所以我才跟他们家断了联系。算起来,我都两个月没跟米家来往了,现在米辂遇到问题突然怪我,我才是百口莫辩。”
贺晏臻为自己开脱完,又面露同情,假装为米辂说话,“不过我也能理解他的做法,米辂才二十出头,手里拿着上千万块钱做投资,突然出事肯定就毛了脚。他从小被宠着,现在怕自己被责骂,只能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
“你就完全无辜?”梁老师的确不知道怎么判断了。
作为母亲,她本能地相信贺晏臻是善良的,她从小养大的孩子,从来没干过坏事。但是脑海里却又始终有个警钟提醒她,要么贺晏臻善良无辜,要么他就是在颠倒黑白。
如果是后者,那就太可怕……太可怕了。
她沉着脸盯着贺晏臻的脸,希望从他的表情里分辨出一丝一毫的依据。可贺晏臻冷峻的脸上毫无波动。
“我以为,比起外人,你会相信自己的亲生儿子。”彼时,贺晏臻不答反问,“妈,你觉得我是那样的坏人吗?”
梁老师当然不觉得。
但……
“晏臻,我之前就警告过你。”贺爸爸低声道,“你下午的表演很精彩,我没说话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妈伤心。但不代表你已经把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中。”
贺爸爸语气冷静,想着怎么再逼贺晏臻一把,先让他承认。
这孩子已经走了歪路,他作为父亲,现在惧怕不已。
没想到的是,电话那头几乎没有任何迟疑。
“我承认。”贺晏臻径直道,“米辂的事情是我做的,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让他一无所有。”
贺爸爸狠狠愣住。
真听这话从儿子口中说出来,他受到的冲击仍是不小,“为什么?”
贺晏臻顿了顿才回答,语气很淡:“为了我被打碎的八音盒。””
贺爸爸沉默了很久,他深吸一口气,却又无话可说。这次,他知道贺晏臻说实话了。
几年前的夜里,那个怀里抱着八音盒碎片出门,冷漠望着窗外的贺晏臻,现在终于不再伪装,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你会犯罪。”贺爸爸痛心道,“你学了几年的法律,却会去犯罪!”
“爸,不会的。”贺晏臻说,“我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违法的。”
“……”
“上次聊天,你说现在有些人法律意识淡薄,需要增强,我表示反对,你还记得吗?”
贺晏臻却又说,“当时我没跟你细聊,其实道理很简单,普及法律的观点,所代表的倾向性是人性本恶。当大家认为这样的倾向是正确时,可善可恶的部分也会趋利避害,舍去善的可能性,彼此防备,争讼成风。退一步讲,以不违法为办事标准的人,才是真的可怕。”
惩罚性的法律必须要有,但它应该是大多数人用不到的,平时忘记的一种存在。而不是人人熟知的行为准则。
“社会风气想要好,靠的是教化,是鼓励人心向善。”贺晏臻推心置腹跟父亲聊完,最后道,“而我天生缺乏同理心,何意是我从善的方向。”
最后那句没有什么威胁的意思,更像是贺晏臻心底的一句感慨,或是,一种表白。
贺爸爸默然不语,他想到了贺晏臻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他考A大是为了跟何意谈恋爱,读法律是因为那是何意想学的专业,他进国护队是为了让梁老师找人帮何意疏通关系,他跟米家纠缠是为了给何意报仇。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好事和坏事,似乎指向了一个方向——何意。
可是这样,何人能如意?
或许这孩子自己都不知道,他快要走火入魔了。
“我可以帮他。我想办法,让米家出面表示不立案,不给何意留下案底。我也可以替你出面,让米忠军放过何意,以后不要为难这个孩子。”贺爸爸道,“但我有一个要求,只有一个。”
贺晏臻问都没问,径直道:“我答应你。”
贺爸爸点头,“你很聪明。”他说完深吸一口气,对贺晏臻道,“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我希望你跟何意分手。至少,先分开几年。”
——
何意在去派出所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刑事拘留,留下案底。
如果这样,这次交流很可能要泡汤了。教授昨天还说要他这两天去吃饭,因为按照原计划,何意下周就要走了。
现在,一切无望。
何意内心出奇地平静,他想了想,自己能接受这样的后果。虽然不值,但是如果让他继续忍着米辂,他会憋出内伤。
米辂只要骂他妈妈,以后他见一次打一次。虽然他自己也受了伤,右手已经肿了起来,米辂反击时抓了他的脖子,现在颈侧也火辣辣地疼。但跟米辂相比,这点儿伤根本没什么。
至于贺晏臻……
何意想到贺晏臻跳上救护车的身影,又想起米辂的视频和那些话,半晌后摇了摇头。
他不信。
至少,他要给贺晏臻解释的机会。
他安静地在派出所的留置室等着,没想到天黑时,有人推门,冲他摆了摆手:“你没事了,走吧!”
何意感到意外,愣了愣。
那人却又语气严厉地叮嘱他:“这次多亏你们家长来的及时,就不给你立案了。但就是亲弟弟也不能这样打,知道吗?这都够公诉的标准了!好好的大学生,真留了案底够你后悔一辈子!”
对方这话,赫然是知道了自己跟米辂的关系。
可米忠军竟然会放过自己?
何意心里存疑,却不敢多问,忙连连应下来,从派出所离开。
回到小区,地上的购物袋还在,但看样被车轮压过了。
夜风吹得塑料袋哗哗作响,何意蹲下查看,发现里面的羊肉卷已经瘪到不成形,蔬菜被踩烂了一小半,他不舍得全都扔掉,挑挑拣拣,突然间一股浓烈的委屈情绪滔天而至。
他抑制不住,扔掉了手里的袋子,蹲在那里大哭出声。
他想起了自己脑海里无数次出现过的念头。韩老师问他有没有过自杀想法时,他都否认了。他那时的确认为自己没有过这样的情绪,但现在,他突然想起来了。
高中寒假,他独自在宿舍发起高烧时,曾在心里恨过自己的父母。
他对米忠军的恨意是一直明显又强烈的,但那晚,他同样恨着自己的母亲。
他恨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生出来,为什么让自己这样孤单,这样无助。他渴望着被人爱,但是没有,从来没有人在意他。
他不想继续了,他坚持不下去了。如果投胎,他希望自己来生是一只猫猫狗狗,绝不要当人。
可他又本能地求生,迷糊着找药,昏昏沉沉抗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被自己臆想出来的,起初不知道,因为对方陪伴了他很长时间。但渐渐的,大家对那样优秀同学的视而不见,每次考试名录上都不存在的新姓名,都让他慢慢意识到了真相。
他嗜睡、他自暴自弃、他以厌恶的情绪审视自己、他把米辂看成自己头顶上的魔咒……他数次冒出过放弃的念头。
这一切,好像都随着今天的这顿暴揍消失了。
这一天终于到了,他感到了身上的枷锁碎开。可这一天,到来的也太晚了……
何意痛痛快快哭过一场,最后抽噎不止,坐在小区的长凳上平复了半个小时。
购物袋里的东西,他只留下了火锅底料,其他的丢通通进了垃圾桶,就像那些诅咒和惧怕。
此时此刻,他觉得累急,又说不出的轻松。
他决定等等贺晏臻。
贺晏臻对他的好不会作假,而在那个雨夜,对方冒着危险找自己后,何意认为他应该给贺晏臻这份信任。
何意回家,洗了把脸,又换掉了身上的脏衣服。
他把客厅收拾了一番,坐在沙发上等贺晏臻回来。
时针咔哒咔哒往前走,脑子里的想法太多,他自己分析着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大概率的,小概率的,想来想去,毫无困意。
可贺晏臻一夜未回。
太阳照常升起。
第二天一早,学校的负责人便给他打了电话,说学校已经公布了调查结果。
原来发博的人有几个悄悄删了贴。这事儿虽然辟谣的传播力度远远不够,但已经有人相信了何意的清白,作为老师,他们希望何意不要受到太多影响。
一切似乎都是虚惊一场,何意谢过老师,又看到手机上航空公司发来的出发提醒。
何意大松一口气,他昨晚等了一夜,终究有些熬不住,决定去补个觉。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没有做梦,也没被楼上楼下的噪音惊醒。
但或许是睡了太久,何意醒来时有种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恍惚感。他看着房顶发呆,意识缓缓回流进身体。
起床时,只见外面霞光漫天,夸张的晚霞铺进了客厅,将墙壁都染成了橘色。
而一夜未归的人此时就坐在沙发上。
“贺晏臻?”有一瞬间,何意忽然觉得当下美好到不真实,晚霞与爱人,像是一个美妙的音符组合。
他跳下床,随即又记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那个脱衣服的视频。
何意光着脚,几乎小跑着到了客厅,坐在了沙发对面。
他刚刚睡醒,神色还有些茫然,反应也有点呆,眼睛清澈无辜。
一个被人按在淤泥里几乎窒息的人,偏偏这么乖,从长相到性格都是。
贺晏臻看着何意,想要露出一个微笑,最后却发现任何表情的纹路都是抽紧的痛苦。
最后,他闭上了眼:“学长,我有话跟你说。”
何意一直看着贺晏臻,他发现自己准备了一宿,终究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现在贺晏臻先开口,何意才觉气氛松了来。
他在疑惑中先轻声道:“我也是。昨天米辂给我看了一段视频。”
“什么内容?”贺晏臻问。
“你们在一起,你坐着,看他脱衣服。”何意道,“他说要找更刺激的给我看,我已经在他屏幕上看到了很多……他说他这一年一直跟你有关系,你们是炮友。这次闹自杀也只是因为他出国玩的这段时间里,你又跟我在一起了。他还说了你的癖好……”
何意咽了口水,一鼓作气道,“我想听你的解释。”
贺晏臻愣住,随即脸色微变——米辂自证清白没有在身上藏录音笔,却在暗处安了摄像头?
他回想那短短的一分钟,事情发生的太快。如果只看那几秒钟,的确很难解释清楚。
何意见贺晏臻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心里猛地怔了怔。
他忍不住追问:“那个视频是假的,对吗?”
“视频是真的。”贺晏臻却道,“但我跟他没发生过关系,他脱衣服是为证明自己身上没有藏录音笔。”
何意:“……”
“学长,不管怎么样,在我们交往的期间,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贺晏臻盯着何意的眼睛,按住他的手,认真道,“我不想你将来回忆起来,会否定这段感情。”
贺晏臻的手心干燥温热,力气大得惊人。
何意眨眨眼,待要再问,突然愣住。
他从刚刚那句话里,听出了一点话外音。
“将来……”何意觉得自己的分析有点神经质了,那个猜测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
贺晏臻咽了口水,竟然答:“是。”
何意眨眨眼,又眨了眨眼。
他不敢出声,怕自己把这场噩梦惊醒。
怎么可能的?贺晏臻怎么会提分手?这只可能是在做梦。
以后再也不要白天睡觉了。何意咬住嘴唇,心想,快醒来,快醒来。
“何意,”对面的人偏偏残忍地出声。贺晏臻跟他久久对视后,终究说出了那两个字,“我们可能……要先分开一段时间。”
“……”
“米忠军和米辂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了,我妈跟他们交涉过了。你以后专心忙你的学业,远离那家人吧。”
“……”
“你……”贺晏臻满肚子话要叮嘱,但是看着眼前如雕塑般愣在原地的何意,他忽然又说不下去了。
他咽了口水,随后低下头,右手盖住眼睛。
“你别这样。”何意突然出声了,他像是一个灵魂缓缓归位的布娃娃,一点一点笨拙地抽回自己的手,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贺晏臻点点头,掌根在眼睛上狠狠擦过。他面色决然,声音却很轻:“因为家长反对,我需要时间,在他们面前证明自己。”
他在昨天答应了贺爸爸,同时也拿定了主意——何意再也不能跟米家掺和到一块了。
而他的计划刚刚开始,大戏拉开,他必须撑完全场。
爱一个人,就是要杀死其他所有人。
包括他自己。
贺晏臻惊觉自己的偏执和爱意纠缠的如此之深,但他甘愿如此,为了他的小兔子。
对于他的筹谋,何意不必知道,也不能知道,至少现在不能。因为在何意看来,他已经欠他们家太多了,那份恩情不能再重了。
太阳渐渐西落。
何意许久之后,点了点头:“好的。”
他们认识对视,目光纠缠,却都无法说出更多。
“这次是我求复合,你说分手。也算扯平了。”何意站起身,轻声道,“呐,谢谢你,那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