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这两年虽小有积蓄, 但并不足以负担交流的费用,况且这次机会来之之不易,若是到了那边还兼职打工便有些本末倒置了。因此, 填完申请材料后, 何意主动向老师询问了奖学金的事情。
马教授见他问得仔细,不由冷哼:“早干什么去了?我跟你说的时候正好可以申请留学基金委资助, 现在都几月份了, 人家审批名单都出来了,你哪里来得及?”
何意讪笑:“之前实在是不好意思争取, 师兄们对我都不错,我要是抢名额感觉很对不起他, 怕被人骂忘恩负义。”
马教授问:“现在怎么就好意思了?”
何意如实道:“没办法,反正不管我怎么想,他们已经给我定罪了。与其白白担了骂名, 不如该干嘛干嘛,至少对得起自己。”
他这番的确是实话,那场手术是他跟师兄交恶的开始,但那次是师兄自己退缩的,何意完全是被迁怒。
至于交流项目,对方如果肯纡尊降贵地来问他,他也完全可以退出。何意这段时间始终更倾向于放弃,他认为自己能理解别人的难处, 做到体谅他人,前提是对方至少尊重他。
但显然,别人只想到了孤立和逼迫他。
何意道:“我会尽量为自己争取机会, 国家资助已经错过了, 没办法。现在就看学校或学院还有没有可以申请的项目。麻烦老师帮我留意一下, 我自己也会积极寻找。”
马教授看他态度认真,也不像之前那样瞻前顾后,这才摇摇头:“别费劲了,已经给你申好了,过几天就出结果。”
何意一脸震惊,指着自己:“给我申好了?”
教授点点头:“我跟你说完后,就替你申请了学校基金委的名额。咱学校的资助标准比国家的还稍微高点,你这一年的费用基本都能涵盖。上个月材料审核已经通过了,不出意外,这月底就能给你通知。”
何意愣住,又觉得难以置信:“您怎么知道我会争取的?”
马教授却一摇头:“我不知道。”
何意:“……”
“这次机会太难得,这位导师从来不搭理国际生的。我跟他私交不错,也是去年才得他松了口,所以选人宁缺毋滥。要不然推荐过去,让人家瞧不起,你们也学不到多少东西。”马教授叹了口气,“但其他人临床意识太差,你师兄知识和能力都合格,但缺乏职业荣誉感,小心思太多。就你看着还不错,这次你能去就去,你不去就算了,其他的谁也不合适。”
申请奖学金需要有留学学校的正式邀请函,马教授在选定何意时就跟国外导师进行了联系,对方很快发来邀请函。
其他材料因是学校内申请,也无需何意手写,因此马教授直接把何意去年联系导师时的自荐邮件抄送了一份。
何意成绩好,表现一直不错,老师对他的评价都很高,材料审核和专家评审毫无悬念。
如果不出意外,这个月名单就下来了。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何意这才意识到,或许师兄早就知道自己拿到了邀请函。
现在何意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也无法向人解释,总不能跑去跟师兄说不管有没有我,你的结果都一样的?
更何况,马教授对这些师门恩怨显然心知肚明。
他不跟学生们讲清楚,自然有他的考虑,或许是想通过竞争让何意更加珍惜机会,或许是不愿让学生知道自己内心的真实看法,又或者二者兼有。
如今事情已成定局,这些琐碎细节看似重要,其实也不重要。
何意起初是震惊,等细细琢磨过来之后,心里便只剩下了感激——他挨了骂,但也得了实惠。
马教授显然还在替他思索:“奖学金名额会保留到今年年底,年底前出去就行。不过你既然现在拿定了主意,我建议你秋季出去比较好。你的论文改得怎么样了?”
“数据已经补齐,这两天再检查一遍就可以了。”何意回答完,又忍不住笑起来,对老师开玩笑道:“怪不得张师兄说我福气大。没想到还真是懒人有懒福,连参加交流的事情都是老师出力,我只管出人。”
马教授看他嬉皮笑脸起来,又好气又好笑,点了点他:“少贫嘴,明天就给你安排活干!”
跟其他导师相比,马教授并不怎么使唤学生干杂务,最多是让他们帮忙提拿重物或是开车。
这次他因在临省有个为期三天的学术会议,举办地点在山上一处度假村,地处偏僻,开车过去两个多小时,此外还有一段山路。马教授年纪太大,自驾多少有些吃力,因此抓了何意当司机。
何意乐得如此,又因教授在这次会议上有关于唇腭裂修复的专题演讲,因此出发时,他将自己的笔记本带上,方便在教授休息时,见缝插针地跟老师交流自己的科研思路。
翌日清晨,师徒俩早早出发。
天公并不作美,车子开上高速时,天上已有乌云蔽日,空气也沉闷下来。不多时,豆大的雨点密集落下,直砸车窗,前方视野模糊一片。
何意开车经验不算丰富,遇到恶劣天气难免紧张,于是一路小心翼翼,手心渐渐冒了汗。
教授看他如此,不由笑着宽慰:“别紧张,你开车挺稳的。”
何意看了眼表盘,将速度压下来,暗暗苦笑。
“我没怎么在这种天气开过车,经验不足。开快了紧张,慢了又不安全。”
话音才落,就听后面有呜呜声响。旁边车道接连几辆机车风驰电掣般飞掠而去。何意并不认识机车车型,但刚刚惊鸿一瞥中注意到的黑色车身,却早在几年前就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
一旁又有跑车直追而上,发动机的声音犹如野兽低吼,由近及远,数秒后也一块消失不见。
不过匆匆一瞥,旁观者回神后却无不震撼。
何意不由想起数年前贺晏臻也有这样的一幕,张扬野性的危险气息对他同样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何意错过了那样的贺晏臻,他只能想象,并嫉妒着彼时坐在后座的人。
也只能嫉妒,毕竟如果是高中的他与贺晏臻相遇,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交集。
这段大学恋情对他而言,如同卢生就枕,黄粱一梦。
会议的两天仍是阴雨不断。何意拿到了一个工作人员的入场证,有时能混进去听一听,做做笔记。有的小会议他进不去,便在客房里整理自己的课题报告,研究文献,以及为出国的事情做准备。
他先考虑的是那处租房。
林筱已经留在了H市,何意知道林筱不退租主要是为了自己。如果他顺利出国,那边便没了续租的必要性。当初俩人搬进去时,房子里东西不多,所以这几个月他们陆续添置了不少东西,何意边想着边在纸上罗列清点,准备跟林筱商量哪些给她寄过去,哪些作为二手处理掉。
除此之外,便是临行前跟几个人告别。
何意手头修改的论文昨天检查后已经投出,现在手边事情不多,等奖学金确定有着落后,他便可以请几位朋友吃饭。甄凯楠还没回来,等开学后请他和彭海小聚一次正好。林筱在外市,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一面。张君是只能发信息联系了。
至于其他人……何意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梁老师和贺晏臻,这俩人对他来说都极其重要,可他一时还拿不出面对他们的勇气,只能延后再说。
最后,便是他尚未解决的两桩麻烦了。
一是王一姑姑的起诉。假如对方这段时间发难,何意的这次出国多半会泡汤。情况再坏一点,他甚至会面临诉讼,影响学业。
对比,何意已经做好了最坏准备,假如事情真这样发生,他就当自己命运如此。现在所作的一切,无非是跟对方抢时间,看自己能不能先出去,只要能走,事情便会有更多转机。
另一件便是米忠军的举报后续。当初那位工作人员说三个月后会有回复。下个月便是三月之期。
何意这几天已经将那位医生提供的文档整理了一番,做成了新的材料。如今就等收到回复后再作为补充材料提交上去。只是他虽然做好了准备,却对回复结果不敢抱有期望。
方文礼提醒他时,显然暗示米忠军已经知道了他的动向。
何意猜测着,这次王姑姑的事情或许就跟米忠军有关,他们父子俩现在彻底反目成仇,米忠军不会轻易放过他,何意当然也不会示弱。哪怕这次栽了跟头,只要米忠军弄不死他,他都会再爬起来。
反正他年轻,不怕。
山间云雾缭绕,何意忽就想起米忠军害怕的那句批语。
——长子是化骨龙,比劫重重,天生克父,如果不能趁早扼制,父母轻则有刑狱之灾,重有伤身殒命之险。
现在看来,这句批语竟有成真的趋势。只是因果循环,谁也不好说。
会议举办到第三天时,天色终于放晴,然而大家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欣赏山间景色,就纷纷收到了气象局突然发布的暴雨红色预警。
原来市区已经连续几天强降雨,今明两天将有雷暴大风和冰雹天气。
度假村收到暂停营业通知,举办方怕出事,也紧急取消了当天的活动,通知大家尽快下山。
前后不过半小时的功夫,山间突然刮起狂风,天色骤暗。
参加会议的医生专家大部分是乘飞机或地铁抵达后,打车上山的。现在会议取消,大家着急离开,周围却没有多少出租车可供调用。
度假村的接驳车只能将住客送到景区门口,然而景区距离山脚还有两公里的路程,年轻人还好办些,实在不行步行下山,但对上年纪的人来说就有些麻烦了。
举办方的工作人员忙着打电话协调,然而调度中心的号码早已经打爆,再给单位去电要车,那边却因市区暴雨过不来。
二十多分钟过去,这边的安排仍是毫无进展。
天上已经开始飘起雨丝,有人选择续住一天,等等看天气如何,但更多的人着急离开。众人挤挤攘攘,要求酒店送大家到山脚下。酒店方却不想多管,生怕担责。
马教授原本上了车,临走时见几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满面愁容,心下不忍,于是改了主意,让何意先将几位年纪大的专家送下山。
这样一来,另几个自驾的医生也一同加入,最后几辆私家车来来回回,终于分批将人转移到了山脚下。
忙完已是中午,马教授看天色不好,也不敢吃午饭。师徒俩匆匆上路,等绕行上到高速时,远处果然电闪雷鸣地开始发作起来。
挡风玻璃被尘砂打得噼啪响,大雨未至,气势却已十分骇人。
教授忧心忡忡地坐在后排,幸好随身的包里有面包,他分给何意一袋,叹了口气:“今天辛苦了些,你稍微吃点东西,这一路恐怕不好走。”
何意嗯了一声,也不敢耽搁,把面包三两口塞下去,一路疾驰。
车行半道时,倾盆大雨忽然而至。车身上溅起白沫,雨刷拼命摇摆,仍是挡不住雨水直流。能见度降到很低,何意绷着神经保持着车距,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傍晚时抵达北城。
但让人揪心的是,北城的情况也不乐观。多处路口已经无法通行,何意听着交通广播小心绕行封闭路段,走到马庄路时,变故陡生。
这边距离市区还有一段距离,何意没从这边走过,看前车顺利通行便也跟了上去。然而就在停车等路灯时,不远处突然涌过来一阵浪头,好似车子误入了河中。
路面积水越涨越高,数息间便淹到了车门。旁边地势更低的辅路上,有辆面包车被水流冲着打着转跑远。他们的车子隐约也有被冲走的架势。
何意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回神时,他回头跟马教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去降车窗。
雨水顷刻间扑到脸上,又有水从车底渗进来。
“教授,快走!”何意扯开安全带,去推车门。
马教授脸色煞白,从后面开门,然而他饿了一天,这会儿又急又怕,低血糖又发作,只抓住了把手,推开的力气却不多。
何意见状,不等教授说话,立刻转身爬向后座。车子突然被水流冲歪。偌大的家伙像小艇一样被水推着晃起。
何意浑身已经湿透,他顾不得满脸的雨水,动作迅速地爬到后面伸脚一揣,车门大开,他将教授扶下车,动作间手机却掉落到座位中间。
马教授艰难扶住车门,焦急地拽他:“何意!快!快出来!”
水流有点急,何意回头看了眼亮起屏幕的手机,狠狠心干脆也跳下了车。
几乎两三秒的功夫,车子便被水流冲着撞上了绿化带。
马教授哎呀一声,紧紧抓住了何意的胳膊。何意也觉后怕,此时却顾不得许多,跟教授在水中互相搀扶站立,勉强辨认着方向。他们不敢随便走动,试探许久后,才找到一处高地。
何意的电脑和手机都在车里,幸好马教授的手机还在。何意挡着雨,教授用衣服包裹着手机尽量使其干燥,开始打求助电话。
然而报警、消防、急救……几乎所有电话都无法接通。
积水过膝,周围空无一人,混浊的水面上时不时飘过一点垃圾。马教授怕手机进水关机,心急之下发了一条语音给爱人,道自己跟何意被困在马庄路上,路面水深已经过了膝盖,俩人不敢乱走,在这等待救援。最后附上自己的定位。
他发完后,犹豫了一秒,问何意有没有要联系的人。
何意愣了愣,随后摆摆手。
马教授低声道:“现在受灾的人恐怕不少,我们两个人在这里,不一定什么时候能等到救援。”
“是要做最坏的打算吗?”何意摇摇头,随即转移了换题,“这里积水怎么这么深?也太不正常了。”
马教授叹气:“不知道是不是河水倒灌。这边挺奇怪,上次暴雨就出过事。”
大雨劈头盖脸地往下砸,马教授将手机小心收起来。俩人都不再说话,只耐心地等着救援人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马教授起初还能站直,后来腰腿都开始疼,他便只能俯身下去,双手撑着膝盖。
何意让教授尽量靠在自己的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亮起一束灯光。
何意大喊了两声,那束灯光微一停顿后,径直朝他们走来。
等稍近一些,何意不由愣住。那身影太熟悉了,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贺晏臻看到人后,干脆三步并做两步,淌着水跑了过去。
何意怔怔地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小贺?”马教授也吃了一惊。
“教授,师母知道我来找你了。你放心。”贺晏臻一手扶住马教授,另只手将手电筒递给何意。
何意连忙去接,手背却被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覆住,使劲握了握。
贺晏臻抓了下何意的手,安抚地轻轻摩挲一下,随后松开,转身将马教授背了起来,带着来人往外走。
“前面挖地铁的工地坍塌,旁边的河水全灌了过来,这边一整片都淹了,消防队正在抢救被困的人员。你们幸好没有往里走。”贺晏臻背着教授,淌着水往外走,“马庄路已经封了,我们得走出去,车子在路边。”
何意打着灯,闻言愣了下:“你是走进来的?”
贺晏臻侧过脸看他一眼,嗯了一声。
何意明白过来,却觉得后背发凉,工地坍塌,河水倒灌,路灯保护性断电,整个路段一片漆黑……贺晏臻又不是专业救援人员,一个人出来找人?万一出事怎么办?
他越想越怕,几乎要急眼,此时却又不是说话的时候。
贺晏臻又看他一眼,这次却道:“何意……”
何意打着手电筒跟上:“嗯?”
“抓着我。”贺晏臻背着人,于是用胳膊肘朝他抬了抬,示意他揽着。
大雨瓢泼,人声风声雷声统统被雨水吞噬大半,偏偏贺晏臻的两句话清晰地入了耳。
“抓紧了。”贺晏臻眉目生动,声音低柔,“找到你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