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梁老师看他一眼, 又淡淡道:“幸好我跟韩教授认识,那段时间她正巧有空,这才把人请到。”

梁老师对何意并非全无怨言, 哪怕她猜着着这俩人分手, 很可能是自家儿子的问题,她也对何意的分手方式无法苟同。

究其根本, 是她无法接受贺晏臻受伤。

去年她为了何意去找马教授说清, 自然是有惜才和同情的成分,认为何意没父母帮衬, 若是一时冲动影响了前程,将来没人给他兜底。但更重要的原因是, 她不想贺晏臻将来为此感到愧疚甚至担责。

她解决了何意草率离开留下的烂摊子,那在这场分手风波里,贺晏臻便是纯粹的受害者。

所以教授夫人当时慨叹, 可怜天下父母心。

当然梁老师并不打算让何意知道,也不需要何意为此感恩。但当何意知情并提起去年的这段事情时,她也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怨意外散,让何意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满的。

何意对别人的脸色一向敏感,听到梁老师的几句话,早已完全感受到了对方的情绪。

这让他感到尴尬,但是在听到韩教授三个字时,那种感觉又被更强烈的震惊所代替。

“韩教授是……是韩……”

何意愣了几秒后艰难发问, 发现自己很难说出那俩字。

“韩彤。”梁老师说,“国内很有名的心理咨询师,但这两年已经不接咨询了。”

“……”何意如遭当头一棒, 脑子里嗡嗡直响。

梁老师一口气说了个痛快, 此时见何意脸色惨白迟疑了会儿, 犹豫是不是自己的话太让何意太难堪了。

“你不要多想。”梁老师又道,“我只是跟你说下你走后的情况。你们两个对我来说都是孩子,是分是和不重要,我就怕你们影响前程。贺晏臻错过机会我生气,你错过好的导师我也着急。不过话说回来,马教授那边还是你自己争气,要不然我说什么好话也帮不上的。反正事情都过去了,你就好好跟着老师。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教师节能记得我,发个短信就够了。”

何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梁老师家出来的。

自从听到韩老师的名字后,他的脑子便一直是懵的,浑浑噩噩,也不知道最后怎么做的告别。

他现在满脑子就只有韩老师,将他从情绪旋涡里拉出来,部分性替代父母角色教给他如何自处,如何跟别人相处的韩老师。

所以做志愿者是假吗?

韩老师是贺晏臻请来的?

是了,贺晏臻会扮做GOD给自己做咨询三年,未尝不会这么做。

何意脑子里乱成一团,他又极力劝说自己不是这样。这事明明是师兄张君牵的线,而且按照六人定律,他跟韩老师之间的关系带或许就是六个人,是张君而不是贺晏臻。

但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另一道声音强势地压制了下去——就在不久前,张君郑重跟他说过:“我知道你……完全信任我。但其实我也对你有隐瞒。”

那些怪异的细节终于被串了起来,何意大口喘了一口气,胸口还是难受。

天色愈黑,无风无雨的晚上,空气想水泥令人憋闷。

听说今晚应该下雨,可现在连丝雨气都闻不见。何意又往前走了两步,到小区门口时终究坚持不住,扶着路边的花坛坐了下来。手下是冰凉的瓷砖,何意摸着上面的纹路,忽觉喉咙间栖着一口痰。他摸了摸身上,没有带纸,只从口袋找出一张小票。

那是他给梁老师买谢礼的收据,何意这会儿回想,才觉得几乎有些耻辱,欠着别人天大的情分,伤害别人的孩子,前几天甚至口出狂言也学人怒骂。

他回头看楼上的那扇橘色窗户……那点收留的善意终究被他自己毁坏了。

是他没有资格。

喉头剧痒,何意终究没忍住,一口咳了出来。

收据条上一滩猩红。何意怔住,抬手擦了擦嘴角,发现的确是血。

何意盯着手指上的血迹失神,脑子里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了韩老师反复跟他说的一句话“不要沉溺在自己的负面情绪里,你再想想,事情可能有别的原因。”

他反复想着这句话,仿佛它能对抗刚刚汹涌而至的懊恼和厌恶。但是思索半天,却认识没有头绪。

不远处有别人走动的脚步声。

何意匆匆折起收据,四处寻找垃圾桶。抬头时,目光又凝住。

花坛另一端站着两个人,似乎才下车,正在车旁说话。路灯明亮,何意被月季和绿篱阴影遮住,安静地观望的那俩人。

贺晏臻并没有停留太久,说了两句话便要往里走。米辂也不像以前那样不依不饶歇斯底里,他穿着做工考究的白衬衫,腰身妥帖,笑意从容

,转身朝车子走去。

何意坐在角落里,目光不敢放肆,但米辂转身以及离去时的背影,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跟米辂并非完全不一样,俩人同父异母,最大的区别在脸上——米辂五官艳丽,比他好看。而他们其他地方或多或少都有些相似,身形、骨架又或者某些角度的脸型,会让人容易混淆。

而刚刚的那几秒,何意几乎以为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心里一动,目光追向贺晏臻。

果然,贺晏臻转身的动作顿住,他终于驻足。

米辂开车离开。

何意收回视线,往另一侧缩了缩,打算等着贺晏臻走开后再离开。

兜里的手机突然嗡嗡作响。何意连忙摸索着挂断,然而这么一瞬的功夫,身后的人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

“学长?”贺晏臻语气惊讶,“你怎么在这?”

何意回头,故作轻松地打招呼:“我今天来看了下梁老师。你这是……才回来?”

他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贺晏臻若有所思往小区门口看了一眼,却只点了点头:“我刚从外地回来,正好有事找你。”

他晃了晃握着的手机,何意低头,这才注意到刚刚的来电人就是贺晏臻。

“……你找我有事?”

“是有点事。”贺晏臻问,“你上个月手术的小男孩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姓王。”

“王一。”何意直觉不是好事,下意识以为那孩子出事了,忙站起来,“他怎么了?”

“他没事。是他姑姑突然找到了北城,要告你们非法用药,拿孤儿做实验,损坏小孩身体。”

何意一口气没喘上来,脚步被钉在原地:“什么?她凭什么?”

但随即,他自己也明白了。王一的确父母双亡,又无直系亲属,被送到了福利院。现在手术结束,姑姑站出来表示愿意抚养……也没什么问题。

“再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贺晏臻道:“他姑姑想要起诉,但又不想花律师费,所以去找了法律援助。正巧那边是我师兄律所的新人在做,回来后气不过提了一嘴。这才传到师兄耳朵里。”

“王一就诊时是孤儿身份,而且这次手术是慈善活动的免费救助。”何意问,“这一点会有影响吗?”

贺晏臻摇头:“没有,免费不等于免责。哪怕是出于善意的医疗救助行为,但因为仍属于诊疗活动,所以还是要按照《侵权责任法》来定。”

何意:“什么时候的事情?”

“今天上午。师兄说这人文化程度不高,但关键点抓得很准,一系列主张都有依据。像是有人指点过的。她自己透露这几天要在北城好好玩玩,顺道找媒体曝光你们,你看她说的孤儿被做实验,非法用药……这些都是容易引爆舆论的焦点。”

贺晏臻说到这迟疑了一下,“这件事情要么是有人预谋陷害,要么是故意借题发挥,后者的话,得看她会不会要赔偿。学长,马教授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何意愣一会儿神,勉强摇了摇头。

“老师不会的。”他说完一顿,又道,“这件事跟老师也没关系,我当时怕惹麻烦,所以相关手续都是我和丁医生签的字。这件事找不到别人头上。他就是找麻烦,也是冲我来的。”

贺晏臻看他几秒:“你想过会有这种局面?”

“S市刚出了这种事,不得不防。但没想到孤儿也会有麻烦。”何意几乎怒气反笑,他冷静下来,又点点头:“如果她告我,我愿意承担法律责任。她要是找媒体,我也会站出来承认和他对峙。无论怎样,这事至少不会牵扯到别人。谢谢你告诉我。”

他说到这又想起俩人上次的不欢而散,安静几秒,低声道歉,“对不起,上次是我考虑不周。这么看来,多亏你没答应帮忙。要不然连累到你家人,我……我得去以死谢罪。”

贺晏臻低头看他。

何意深吸一口气,想要绕着离开,迈步时眼前却横过来一条胳膊。

贺晏臻将人拦住,随后捏住何意的下巴凑近了,眼神停顿了两秒:“你嘴上怎么有血?”

何意往后仰头,抬起胳膊去挡开。贺晏臻却先他一步松手,随后抓住何意个肩膀往外走了两步。

何意躲闪不及,连忙将收据条藏兜里,嘴上道:“我牙龈出血了。”

“去医院看看。”贺晏臻皱着眉,语气严肃道,“你这几天干什么了?脸色怎么难看成这样?”

“没事。”

“有事就晚了。”贺晏臻不容分说,强势地按住他,“你在这等着,我把车开过来。”

何意眼神晦暗,他知道贺晏臻的执拗,所以干脆闭嘴,就等着贺晏臻去开车的时候自己立刻跑开。

然而等了会儿,身边的人却没动。

何意疑惑,抬头看他:“……你不去开车?”

“不了。”贺晏臻扯了扯嘴角,表情看起来有点无奈,“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在想什么。等车来了,你就走了。”

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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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终究没去医院。

贺晏臻打定主意要看着他,不管他说什么都丝毫不肯让步,俩人在小区门口争执了十多分钟。何意最后无奈,只得跟着打出租车离开。他坚持回家,死活不去医院,于是贺晏臻见好就收,但俩人下车后,他却仍是把何意送进家里。

何意已经无力应付,他今天接收的讯息太多,关于梁老师的、韩教授的、贺晏臻的、以及那个王一的……消化这些已经花费太多力气。

更何况贺晏臻驻足目送米辂的一刻,让他意识到贺晏臻最初喜欢的那个自己,是淡然自若进退有度的。

如今自己吸引他的光华不在,早已经变得刻薄自我,贺晏臻进来又能怎么样?

他自顾自开门,进屋,去洗手间漱口洗脸。

照镜子时,他明白了贺晏臻坚持的原因——镜子里照出来的是一张苍白无力的脸,嘴唇的颜色淡到看不出,眼仁却漆黑,有不正常的光亮。

他自嘲地笑笑,将衣服里的收据条扔到一旁的纸篓里。

回到客厅,贺晏臻已经径自进了厨房,见他出来,指了指茶几上的书本。

“明天是不是有考试?你先复习功课,杯子里是冲好的蜂蜜水。我现在给你煮点面,五分钟就好。”

“贺晏臻,”何意叹了口气,“你这样不别扭吗?我们上次刚吵过架。”

贺晏臻停下动作:“你说在南省吗?那明明是你单方面输出,我进行了必要的自辩而已。那不叫吵架。”

何意:“……”

“你随便吧。”何意心灰意懒,连应付都觉得费劲,干脆关上卧室门睡觉去了。

这一觉昏昏沉沉,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微亮。

何意的肚子被饿的咕咕直叫,他清醒过来,又想到什么,跳下床打开了卧室的门锁。

晨光半透进客厅,那里空无一人。

何意又光着脚往阳台走,最后推开厨房门。

厨房里被人收拾得一尘不染,灶上的火已经灭了,上面炖着一个砂锅,锅体还有余温。

何意掀开锅盖,他记得睡前贺晏臻说要下面条,等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锅猪血粥,香味扑鼻。

贺晏臻把香菜和姜丝切得很细,白米粥的香甜味道扑鼻而来。何意目光一转,看到了冰箱下面的一袋新米。

林筱走后,何意就没进过厨房。但他们家只买散装米吃,这一袋显然是昨晚新买的。

冰箱上还用双面胶贴着一张纸条——“看你睡得香,没忍心打扰。锅里的粥一定要喝,可以补血。学习如果太辛苦就适当休息,你已经很优秀了,给别人也留点余地。”

平实稳重,完全不像出自贺晏臻之手。

晨光渐渐耀眼,阳台上水珠熠熠生辉,看来昨夜下过雨。

何意垂下眼,额头抵在冰箱上,静静地将字条又看了一遍。

他想象着不久前在厨房忙碌的贺晏臻,和高三寒假于老屋中给他做饭的贺晏臻。想着昨晚收拾客厅卫生的,和那年暑假给他打扫宿舍的贺晏臻。最后,他又想着那个拖着行李箱于冬日去找自己的,跟昨夜立在树下驻足远望的贺晏臻……

何意已经能够肯定,自己的心理是有问题的,至少曾经有过很大的问题。

他不知道贺晏臻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自己恋爱时倾注的浓烈感情和期待是不是跟心理状况有关?自己决然分手时,是不是也给贺晏臻带来过伤害?

贺晏臻竟然被逼着去看了心理医生。

韩老师……何意决定直接找韩老师谈谈。

上午的考试结束得很早,何意给韩老师打了电话,约了中午见面。

快到约定时间时,他打车前往,路上倒是接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电话。

对方报出自己的名字,何意反映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之前惨遭米忠军报复的那位神经外科的医生。

当年,这位医生已经小有名气,就因得罪了米忠军,后者让罗以诚的叔叔找人制造了一场医闹。医生那天在大厅寻常走着,被人持刀砍成重伤二级。最后行凶者却因有精神疾病且处于发病期间,被免于刑事责任。

这件事曾引起过一阵社会舆论,然而那时候网络并没有特别发达,又有媒体从中报道说医生私生活有问题,跟患者有私人恩怨,真真假假,最后这件事果真不了了之。

“我手里有证据,是当初部分账本的影印资料,现在有几个公司不在了,不知道还好不好使,你试试吧。”这位曾经的医生道,“我已经用附件已经发到你邮箱里了。”

“谢谢!”何意放轻声音,认真道,“谢谢你信任我。”

他想说句什么问候的话,却又怕自己唐突。

谁知电话那边的人却笑了笑。

“何意,你比米忠军强百倍。”

何意意外:“你知道我?”

“丁医生是我同学。”那人道,“我虽然不做医生了,但我医学院的同学都在这一行。你是个好医生,心肠跟米忠军完全不一样。很抱歉,你之前联系我的时候,我一直怀疑你。”

何意忙道:“不,是我的身份太尴尬。”

“歹竹出好笋,秦桧的曾孙还是抗金英雄呢。”对方笑笑,又道,“祝你顺利。”

车子抵达目的地,何意下车,挂掉电话后先迫不及待地登上了邮箱,果然,里面安静躺着一封邮件。他将里附件下载,备份,最后小心翼翼的将文件解压缩,于手机上快速地浏览了一番。

这本影印的数据对他这种没接触过财会的人有些难懂。

何意只匆匆扫了一眼,倒也不着急。

上次交信时,部门的工作人员说过三个月会有回复。何意决定先等回复,这期间正好研究手里的账本。

他从浏览界面退出,又等了等,边走边给丁医生打电话,提醒王一姑姑的问题。

丁医生显然对此毫不知情,听何意讲完,她不禁爆了粗口。

何意却道:“我只是跟你说一声,或许会牵连到你,但你不用太担心……”

“怎么会是你牵连我?”丁医生懊恼道,“这件事是我主张的。”

“他们是在找我的麻烦。”何意心中有了猜测,只是尚待证实,“我之前得罪了人。这次可能跟他有关,要不然王一姑姑不用跑到北城来。”

丁医生:“……”

说话间已经到了韩老师的地方。何意挂断手机,直奔会客室。助理给他打开了门。

韩老师正在煮咖啡,杯子上缘冒着丝丝热气,香气跟微笑同时见迎向何意。

何意这次来只想问个清楚。

他心中疑问太多,千丝万缕难找头绪。出发前,他想过自己要面对的各种情况,但此刻他真正坐在这里时,感受到的却只有熟悉的温暖和治愈。

这里让他轻松。

何意不忍心打破这种温柔,他安静地等着韩老师忙完,才调整了自己的姿势。

“韩教授,我有个问题想知道答案。”何意上身前倾,双手交握,臂肘撑在膝盖上,姿态有几分紧张。“……我想问,我参加的研究大学生心理状态的课题是真的吗?您帮助我,是不是因为贺晏臻?”

“这两个问题,我先回答第一个。”韩老师温和地笑了笑,将桌上的电脑转过来,使其面对何意,“是真的。何意,你是这两个课题的被试志愿者。”

电脑上是学校论坛里的两个帖子,上面写着XXX心理学研究被试志愿者招募。

主楼里有详细要求,对招募对象的成绩要求,招募人数、实验内容、日期、时长等。而实验内容都比较长,大致意思来看,一是关于大学生心理健康的的实证干预研究,另一个则是高低两种自尊的情绪启动和攻击性差异。

帖子最下面写着联系人和联系方式,有人回帖询问报酬情况,但没人解答。

这点跟当初张君跟他说的原因一致。

何意大松一口气,随即觉得赧然:“不好意思,老师,我……我想多了。”

他在看过招募贴后才想起,刚来的时候,他除了做了自量表,也用过眼动仪之类的仪器,那样看来的确是在参加实验。

何意越想越不好意思,又懊恼自己太敏感,好猜忌,总是注意到不好的一面。

韩老师却道:“你有疑问很正常。当然有一点似乎没有说清楚,这两个课题是我两个学生的,由于需要的志愿者人数多,且被试者之前不能有过实验经历,所以他们不好找人,一部分数据俩人是共享的。至于我们最近两次的联系,倒是的确跟课题无关了,我是出于个人意愿想跟你保持联系,纠正你的注意偏好。”

“那我的心理状况……”何意问,“这个,可以说吗?”

韩老师点点头:“当然可以,我先告诉你结论?”

何意郑重点头。

“你刚来时做的一系列自量表显示,你有轻度抑郁倾向,和轻度焦虑,以及你罗森伯格自尊量表的分数很低,是典型的低自尊个体。”

韩老师把几份带有结论的打印纸推给何意,声音徐徐,“这次的实验数据也能看出来,低自尊测试者对负面情绪有显著的注意偏向,你们会快速锁定环境中的消极信息,将更多精力分配在□□和反馈上,并倾向于将模糊信息加工为负面信息。”

何意对他人情绪的敏锐感知,更多时候是一种对消极情绪的注意警觉——他关注的都是讨厌、排斥、愤怒的负面情绪。而对愉悦积极的情绪感知反而会慢一些。而他也更在意被人的否定和批评,如果事情尚无定论,他也倾向于往坏处想。

这样的注意偏向和行为模式显然跟他的经历有关,在他人格形成的青少年阶段,社会给他的评价和反馈始终是消极。他遭受来自至亲的伤害,一个人规划以后。可是一个自闭的学生能有什么远见?何意能想到的美好未来,不过是考个好大学,逃离米忠军。

他憋着一口气挺过了高三的抑郁阶段,从小城镇里考了出来。但离开高中校园,对何意来说并非开启美好生活,而是进入了hard模式

——从大学开始,学习成绩就不再是唯一。而他如此贫穷,物质上如此,精神上也是。

他缺乏兴趣和特长,不懂得艺术欣赏,没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对世界缺乏了解,别人享受社交考虑前途准备出国时,他只能忙于赚生活费。

韩老师这段时间除了给他做心理疏导,更多的是注意力的偏向训练。她让何意开始意识到自我,重新建立自己的同一性。

幸好,现在看来有所收获。

何意面对消极和威胁性消息时,已经学会了自我调节和应对。

“如果是我来经历这些,我做的肯定远不如你好,早就自暴自弃了。即便是有人帮我,我也做不到你这样。何意,你其实有个强大的内心,只不过它像个高爆发低续航的技能,被触发时爆发一波保护你,但大多数时候,显然,它不太管用。你还是得自己努力,纠正你的想法。”

何意被韩老师的比喻逗笑,再听韩老师的叮嘱,又觉出了一点点分别的意思。

“我的确很容易注意到负面信息。”何意说到这轻轻顿住,他将那叠资料推开,犹豫了一下,问韩老师,“贺晏臻去年也来过吗?”

韩老师点点头。

何意:“他是什么情况?”

“抱歉,这是咨询者的隐私。”韩老师说,“你可以直接问他自己。”

何意摇摇头,低声道:“我问不出口。”

如果他的分手的确给贺晏臻带来了严重伤害,他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他?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拿贺晏臻怎么办了。

韩老师叹了口气,问:“再来杯咖啡?”

“谢谢,”何意在咖啡的香气中慢慢放松,声音放轻,“我之前不知道自己心理有问题,我以为那是正常的想法。其实我这样的不适合谈恋爱,是吗?”

他屡次被社会排斥和拒绝,已经习惯于将注意力停留在拒绝信息上。他也很难得对接纳产生信心,无论是谁的认可和喜爱,在他心底都认为是不堪一击的。

恋爱更是如此,细微的失败就会让他的信心瓦解,他对分手的担忧演变成期待,最后由他来完成了自我实现。

如果他始终悲观,恋爱便成了祸害别人。

“你现在已经学会了自我调节。谈恋爱没问题的,当然,如果是张君这样成熟稳定的更好。”韩老师看他失落,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你还会继续来吗?”

何意想了一会儿,最后摇头:“不了。”

他知道了自己的问题,也知道了改变的方法并在慢慢变好。

虽然没有韩老师的帮助,他的进步会慢一些,但后者的咨询费昂贵,何意不能心安理得地占用别人的时间。

更何况能认识这些人已经足够幸运了,彭海、甄凯楠、史宁,再之后的林筱李默张君和韩老师……每个人都会时不时回头看他,拉他一把。

他本是在别人大道坦途的间隙里寻求出路的独行者,但现在因有这些人的帮助和拉扯,他的小路也在越走越宽。

梁老师和贺晏臻,对他来说则是另一种存在。

何意在韩老师的咨询室坐了很久。韩老师将几部好看的影片推荐给他,又送给何意自己写的一本书。

她其实不日就要离开北城,与何意的分别不过是早一刻晚一刻的区别。

何意接过书本,看到扉页有韩老师写给他的一行字。

“以后还可以保持手机联系。”韩老师笑着朝外看了一眼,不由失笑,“说曹操曹操到了,来找你的还是找我的?”

何意回头,看到有人从外面走进来,心脏怦怦轻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