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药品提供者来自另一省份, 对方不愿透露姓名,只解释她们家族属于易感人群。她因年初做隆鼻手术,所以提前从国外买好了特效药, 现在剩下一部分, 还有一个月过期。

现在她愿意赠药,不要费用, 但也不想露面, 怕惹麻烦。

何意这阵子在求药群里,知道大家因S市医院的事情变得草木皆兵, 谁都害怕引火上身,因此痛快应下。他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发给对方, 约定好地点,亲自往那边跑了一趟,将药带回。

马教授也立刻排出时间, 安排了患儿入院检查。

手术最后一天,医院调配出了一台全新的呼吸机,并安排麻醉科副主任和医院护士长亲自护航。众人制定紧急预案,为王一预防性注射了部分丹曲林,并备好了治疗用量。

完全准备下,这台手术终于开始。

这是何意当助手以来最紧张的一次手术,仿佛死亡的镰刀就架在了无影灯上,随时准备落下。

半小时后, 王一的体温果然急剧升高,马教授立刻停止手术,团队启动应急预案。

何意冷静地做着配合, 眼睛时不时盯向仪器, 直到上面的数字回落到38, 又继续下降,他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回神时,额头上已经满是微汗。

手术顺利结束。

当晚,活动方组织晚宴为专家们庆功。何意作为团队里的助手,跟众医生相比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因此自己找了个角落自斟自酌。

方文礼出现时,何意正跟那位心脏外科的吴教授碰杯。后者特意过来向他表示恭喜,何意格外钦佩对方,于是大方敬酒,并问了几个学术问题。

旁边的快门声干扰了俩人的聊天,何意回头看到熟人,心里轻轻一跳。

方文礼已经笑着走了过来,却是对吴教授道:“吴教授,我是小方,跟您预约的八点的专访。”

何意稍松一口气,对俩人笑着点了点头,自觉避开。

他看出方文礼是有备而来,衣着整洁,神态端正,举手投足都很是讲究,跟见自己时傲慢不逊的小记者判若两人。

那边的吴教授是作为医疗界青年代表接受采访,方文礼跟同事一共用了十多分钟。采访结束后,同事先行离开,方文礼收拾东西,走到了何意那边。

俩人点点头算是招呼。

方文礼自己倒了点酒,咂摸了一下:“看来你混得不错。”

“谢谢,你也是。”何意笑了笑,耐心等着他的下文。

方文礼摇头一笑,果然问他,“你的信送出去了?”

何意没作声。

“没用的。”方文礼笑道,“我就说了,没用。米忠军现在好着呢,你知道这次专刊的人物有谁吗?”

他说完拿出手机,眯着眼打开相册,一直往下翻,又点开给何意。上面赫然是他跟米忠军的合照。

方文礼戴着工作证,米忠军穿着正装,俩人身后是米忠军办公室的锦旗和一幅题字。

何意饶是有点心理准备,此时也懵了。

“为什么会采访他?”

米忠军早已经辞职,如今只是私人医院院长,怎么都不应该出现在方文礼供职的刊物上。

方文礼将手机收起,笑道:“人家会乘东风,跟潮流。现在的风向是就是把医疗推向资本市场,盘活整个医疗产业,米忠军是第一批顺利改制的,现在又跟基金会合作,专门做康复医疗搞差异化发展,现在这个口子就需要这样率先垂范的人,不找他找谁?”

他说完又看何意一眼,摇头直叹,“其实我给他的评价还挺高的,这个人是有些搞钱的手段,但跟那些尸位素餐的人比,他也是真有能力办事。你以为他靠拍马屁就能到现在的位置?你要是早点听我的,舆论造势一波,他也就趴下了。现在这样……难喽!那句话叫什么,瞻前顾后,妇人之仁,难成大器。”

何意平白无故被他埋汰一通,回过神来,不由失笑。

“你笑什么?”方文礼问。

何意摇头:“没什么,你是在为上次的事情感到不满?还是要跟我说你的阵营已经倒戈了?不对,你从来都不是我这边的。”

“我没有阵营,谁都不站。”方文礼道,“就是看着认识一场的缘分上,提醒你一下。你别小瞧了这个生父,你的一举一动他可清楚着呢。”

何意心里微微一动:“什么意思?”

方文礼却只笑笑,转身走了。

翌日,众专家们打道回府。

何意随着团队回到北城,他觉得方文礼是意有所指,但又不确定。再一想,对未知的危险再恐惧也没用,还不如先做好眼下的事情。

张君忙着毕业的各项手续和活动,何意则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补数据改论文上。

这边风平浪静,几位同门师兄姐的态度却又复杂起来。

马教授几次好事都优先考虑何意,现在何意论文顺利,课题一个接一个,将来肯定会成为教授的新得意弟子,并分得更多资源。

之前张君虽然如此,但张君家世优越,早就处处领先他们太多,众人望尘莫及,并不觉得如何。

现在何意年纪小资历浅,家庭背景个人来历无一特殊,众人便有了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愤怒。

当初马教授不想要何意时曾牢骚过两句,有学生听进耳朵里,知道这事有师母说情。于是何意托关系走后门,挤占别人课题的说法越来越多。

何意能感觉到这些人的不满情绪,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实验和实习,无暇他顾,等回过神想要处理时,事情又已经过去。

又过两周,时间进入六月份。张君终于博士毕业了。

他跟女友约定在英国见面,何意去送行。

张君在安检口停下:“你好好改论文,有事就找我。平时吃饭要准时,运动捡起来,以后上手术台体格不好可不行。”

何意直点头,看他啰里啰嗦,不由直笑:“那么多师兄师姐做榜样,我照学就行,你放心。”

张君听这话,反倒轻轻皱眉,欲言又止。

“他们之间的议论我多少知道一些。”张君很是犹豫,但衡量数秒后,他决定坦白:“不过有件事跟你讲一下比较好。老师当初破例收你,的确跟师母有关。”

何意愣住,又觉得不可思议。

张君又笑:“具体的内情我也不清楚,你要是想知道可以去问问,不过注意方式方法。此外,老师喜欢你是因为你的能力和品性,跟这些无关。”

他担心何意被蒙在鼓里,日后跟别人争执时吃亏,与其他从别人嘴里听到真相,不如自己先告诉他,以免他到时候想多了。

何意静了一会儿,明白了张君的用意。

“我会去问问的。”何意用力拥抱张君,扬起笑脸,“你跟嫂子保重身体,祝你们旅途愉快。等安顿好后跟我说一声。”

安检口的队伍越来越才,何意看着张君往里走,眼眶一酸,终究双目泛泪。

他知道他们终有一别。张君对他来说亦友亦师,短短半年里,他给自己的鼓励和指导比马教授都多。

何意一直等看不见张君的身影,才转身,在长椅上坐了很久。

他发觉自己有些讨厌机场,他一次次地在这里送人,一开始是贺晏臻,再后来是林筱,张君……这些人对他来说都这么重要,仿佛是支撑他世界的一部分,可他真到离别时,又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

周末,马教授有资料落在学校。

天气预报说有暴雨,一大早便有云彩气势汹汹开始造势。何意这次主动表示替老师跑腿,让教授在家等着,他给送过去。

到马教授的小区时,雨还未下,何意从楼下的花店里买了一捧搭配别致的芍药花。

送到老师家,鲜亮的嫩粉和明黄色调让整个房间都活泼起来。

教授果然大感意外,笑着喊夫人来接。

何意笑了笑,指着玄关处的黄铜花瓶解释:“上次看这花瓶古朴别致,就觉得空着可惜。只是不知道我这花买得对不对。”

话说得客气,心里却清楚小区的花店店主跟夫人熟悉,完全是按她的喜好搭配的。

果然,教授夫人抚掌大喜,留何意吃饭。

何意腼腆着答应,他自知厨艺不行打不来下手,于是又主动去超市买了油盐米面,替教授干了点力气活。

教授夫人更觉喜欢,一个劲儿的对马教授道:“你这个学生真不错,人长得灵气,干活也利索。”

吃饭时,三人分餐。

何意不着痕迹地夸着这位教授夫人的品味,在对方高兴时,他腼腆笑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能跟着老师,多亏了师娘帮忙。按说应该早点来拜谢师娘的。”

教授夫人见他一脸坦然,不由笑道:“梁老师跟你说了?你要谢也是谢谢她,去年她可跑了不少遍,亲妈也就这样了……当然了,你们马教授也是真心珍惜你这个好学生,他前前后后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你要过来。”

何意没想到会再次听到梁老师的名字,脑子里嗡嗡直响,想要确认,又生生忍住。

他连忙低头假装喝汤,含糊地“嗯”了一声。

教授夫人自顾自吃饭,随口又问:“你跟梁老师家的小贺怎么样了?”

何意哑然片刻,勉强道:“现在是朋友。”

“那就好。”教授夫人道,“年轻人谈恋爱,谈成了是福气,谈不成也别闹僵,大家做做朋友多好,都是缘分。”

淡淡两语,不再谈论其他。

何意说不出话,他想起上次跟贺晏臻的见面,他将怨愤积聚发泄,怒骂了一场痛快。

这样做固然是因他被欺骗数年,内心积怨太深,但也有一点阴暗的想法,是他觉得,贺晏臻的伤害和欺瞒填平了他对贺家的亏欠。

他以前就像从贺家屡次借款的欠债人,因亏欠太多所以低人一等,需时时心怀感恩,忍着脾气和委屈。哪怕分手以后也只能以平静的语气诉说委屈。否则便是不知好歹,不懂感恩。

那次酣畅淋漓地发泄后,何意心里格外舒畅,他甚至觉得这样才对,就这样发脾气才过瘾,这才是吵架。

他终于从歉疚中脱身,尝到了自由的痛快。

可是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你做梦呢,你欠着没还的债多着呢。

何意反复想着去年被马教授收下时的欣喜,现在,他唯觉滑稽,甚至有不讲道理的愤怒。

饭毕,何意从教授家告辞。教授夫人看他脸色不好,关心地问:“你是不是生病了?回去吃点药。”

何意点头,心里却想,心病哪里能有药呢。

他拜别老师,走到小区门口时,听到半空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天色骤暗,仿佛一袭黑幕兜头将人罩住。

路上的车辆纷纷亮起灯,雨幕中车灯微弱如豆,众人小心翼翼地穿行。

何意撑着伞,沿着马路慢吞吞走着,想着自己的事情。

他已经跟梁老师一年多没联系,起初是怕贺晏臻纠缠,后来时日一长,就变成了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在贸然又去感谢,怎么想都会尴尬。

如果张君还在北城,他还能寻求下对方的建议,但现在这位师兄好不容易跟女友结束异地,他实在不好再去打扰。

更何况,他越来越觉得,人总独自要面对一些意外,有时逃避和迂回会无形中扩大意外的影响力,不如主动出击,直接面对。

何意心里给自己定了期限,就这两天尽快买礼物上门道谢。他主要是为表达谢意,至于梁老师是否稀罕这次感谢,那些皆不重要。

六月因是学期末,各处的老师工作都会多一些。

何意将期限定在周三之前。然而周一这天异常忙碌,周二时又有考试,等到周三终于抽出了半下午的时间,他给梁老师发了短信。希望能去拜访她。

信息发出,何意才想起贺晏臻可能会在家。待要再补充可以在外面见面,梁老师的回复已经发了过来。

“欢迎你来,我五点半下班,六点在家见面吧。”

何意的信息只编辑半条,看到回复,只得作罢。

当晚,他带着谢礼登门。

贺晏臻并不在家。

何意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没回来,但看到家里只有梁老师和做饭阿姨时,他长长松了口气。

他把带来的水果交给阿姨,又将礼物奉上,并冲梁老师微微鞠躬。

梁老师连忙挡住他,惊讶道:“你这是干什么?”

何意面露羞愧:“我刚听老师说的,去年因为您帮忙,他才破例给了我名额。”

“马教授说的?还是你们师娘?”梁老师却“啧”了一声,“我跟她说了,这事儿别让你知道,看她这大嘴巴!”

她说完挥手让阿姨摆饭,又对何意道:“你快去洗手,准备准备开饭了。”

门铃声响,何意心里像是被人攥了一把,他抬头朝门口看过去。

来的却是快递小哥,送来两样到付件。

梁老师边付钱边嘀咕:“这熊孩子,买东西非要到付运费,就不知道挑个包邮的。”

何意找到机会,忙装作随意的样子,问:“不用等等再开饭吗?”

“不用。就咱仨吃,不用等谁。”梁老师道,“你能喝点吧?来,咱开瓶冰酒尝尝。”

晚饭整治得十分丰盛,何意陪梁老师小饮了几杯,又再次郑重表达了自己的感激。

梁老师这次却没再客气,反而笑了笑,叹了口气道:“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太冲动。去年你跟晏臻分手后,他到处找你找不着,跟疯了似的不务正业到处找人,后来又出国打算挨个去交流学校打听你。我跟他爸没办法,给他请了心理医生。”

何意夹菜的筷子登时顿住。

他抬头,只觉那句话像是从天边撞进了耳朵里:“心理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