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的学习忙碌而紧张, 马教授有一台手术因同时实施多项术式,难度和风险十分罕见,所以在征得患者同意后, 决定这台手术参加跨省际联合开展的学术会议。
手术室的一切操作通过高清技术全程记录并在学术会议上直播, 马教授仍是选了何意做助手。
何意知道这次的手术不比以前,因此抓紧一切空余时间做准备。
同行的师兄见状, 私下问他:“你还真跟着上啊?不害怕?”
何意想了想:“有点紧张。”
“我劝你慎重考虑一下, ”师兄道,“别的不说, 就那患者的舌咽和颈侧的肿物,稍有不慎就是大危险, 那可是颈动脉。那人之前找了多少家医院也没人接,就咱老师艺高人胆大,接了就算了, 还敢直播教学。我一听这个跑都来不及,你怎么还敢上的?你就不怕万一有点什么问题,被几个省的专家和医生看到,还没毕业名声就毁了?”
何意之前的确想过这个问题,但对他们而言,这样的手术机会极为难得。
换成任何一个其他医院或老师,都不可能在这时候带学生上台。
想要成长,将来独当一面, 总要有面对的第一次。现在老师让他当助手,必定也是慎重考量过的。
手术前一天,是约定的跟韩老师见面的日子。
何意给韩老师打电话解释自己在外地, 后者听他说明天有台十分重要的手术, 倒是心生感慨, 跟他闲聊了一会儿。
她讲自己二十出头时的一些经历,明明是两代人,年轻时的心境却十分相似。而韩老师此时再回头总结,又多了份高屋建瓴的睿智和透彻。
何意从小到大极少听到长辈们的教导。
他的家庭早早破碎,自己在学校又十分自闭,老师们或是不喜欢他的性格,又或是怕冒犯到他脆弱的自尊心,因此看他成绩稳定,也不会主动约他谈心。
而后来遇到的梁老师等人,又拿他当学生榜样一般夸奖,更不会给他聊人生经验。
现在终于有人跟他讲这些。
何意就像只出生后缺失了印随学习的雏鸟,现在找到了肯耐心教他走路的长辈。哪怕是些大道理,他都极为渴求地吸收着。
翌日一早,手术如期举行。
何意此时再上手术台,竟只感觉到兴奋和亲切。
他不去管一旁的高清设备,也不在意会议那头是什么级别的主任来讲解,何意只全神贯注地做配合。
而这次的手术,也成为了一次教科书级别的示范。
主刀的马教授操作娴熟技术精湛自不必说,何意作为助手,几乎全程准确预判了教授的行动,术野暴露清晰,止血准确,犹如教授的影子一般行动。
他原本就是团队中最年轻的一员,虽然只露出了眼睛,但身型挺拔瘦削,气质卓然,在手术开始已经引来不少与会者的注意。
有好事之人甚至开始偷偷打听这个后起之秀的情况。
这次的手术持续了十个小时。
从手术台上下来时,马教授几乎走不动路。助手们还能轮流歇一下,这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作为主刀却一刻不能休息。
何意过来搀扶老师,就听后者叹气:“我是真老了,也不知道干到什么时候,就上不来手术台了。”
他们的午饭没吃,晚上的工作餐也早已凉透。
马教授这次却没让何意订饭,而是让人把工作餐放微波炉里加热着,他就刚刚的手术要点给何意上课。
何意趁他不注意,偷偷给他点了最爱吃的两道菜,又让店家帮忙买份小米油一块送过来,他给出高高的加急费。
饭菜送到时,马教授的讨论刚刚告一段落。
何意跑下楼接了外卖,上楼后先把米油拿出来,监督老师喝上,又把好吃的摆出来。
老头子一愣,难掩喜色,但又故意板下脸,教育何意不能浪费粮食。
何意嘿嘿笑着,自己从微波炉拿出工作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师徒俩对着吃饭,马教授若有所思地琢磨了会儿,突然道:“何意,有个事儿你考虑一下。”
何意抬头,疑惑地看着老师。
马教授道:“我这有个去美国交流一年的名额,这个名额原打算给你师兄的,主要是想让你们积累手术经验。现在我觉得你更合适。你回去好好想想,如果有这个想法,下学年早点来找我。当然,这样会累一些……”
何意心里清楚,教授推荐的交流机会十分难得,无论是学校和外导的级别,还是对于先进医学理念的学习,都是他们自己申请很难达到的。况且,教授既然说让他们积累手术经验,那说明他有渠道安排他们在国外跟随当地专家研究病例,观摩手术。
英美国家对于交流医生的限制较多,即便将来工作,这样的机会也很难得。
但他同时也清楚,这次机会原是属于师兄的。如果不是师兄这次临阵逃脱,教授不会有换人的想法。他如果决定争取,那等于是抢了原本属于师兄的机会。
何意内心很想要,但也顾虑重重。
幸好教授给出的考虑时间够长,他可以将此事暂时搁置,等以后再说。
隔日一早,师徒三人踏上回程。
何意出去一周,课程和实验都耽误了许多,于是回到学校继续忙碌起来,空闲时又忙着整理之前手术记录和经验总结,没日没夜连忙几天,等终于缓过这口气,日子也到了五一。
学校放假,大家纷纷考虑出去玩耍。
彭海和李默商量着一起带女友去露营,因此邀请甄凯楠和何意一起,又让俩人多喊几个朋友,这样人多热闹,晚上还能搞起烧烤和篝火晚会。
何意被彭海拉入群,听着大家的安排有些心动,却又顾虑自己没有装备和经验。犹豫一番后委婉道:“我就不去了,我什么都不会,烧烤更是只会吃不会做。”
彭海正兴奋着,闻言立刻道:“这有什么,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这么多人呢,不至于搞定不了小烧烤。”
“没事。”李默也跳出来,“我女朋友擅长这个,她一个人搞定也没问题。”
彭海:“哪能劳累嫂子干活,让她指点一下就成。装备还缺什么吗?”
?? 李默随即甩出清单,其中大部分共用装备都被他打了勾,显然他有全套设备。
彭海也发出了自己有的东西,俩人讨论完这些,又开始选择目标营地。
几篇游记被他们发到群里,供其他人参考选择。
何意原本没打算参加,但看他们分享的链接又忍不住点进去看,这一下,倒是被里面一张照片吸引住了。
那张是博主泛舟湖上观赏萤火虫的。小舟上立着一盏油灯,照亮方寸之地。目光尽头是深蓝天幕下一片萤光,星星点点似乎触手可及。
何意突然动了心,他从那一页里退出来,见那几人还没商定好是去哪一处,于是暗下决定,如果他们选了这个地方,自己就跟大家同行。
如果他们选择去别处,那他就自己出去走一趟,看看那童话般的一幕是不是真的存在。
想到这,内心蠢蠢欲动,一摸口袋里的银行卡,里面有导师给的补贴和各种辛苦费,足够他偶尔奢侈一把,于是他干脆从学校门口打车,直奔了一家户外店,先去购置帐篷和充气床垫等东西。
张君给何意打电话时,得知他在户外用品店里还小小惊讶了一番。
何意说了自己的打算,又想张君经验丰富,干脆喊他一块过来帮忙挑选。
二十分钟后,这位师兄准时现身,见了面先拍何意的脑袋:“你小子,出去玩怎么不想着我?”
“你马上毕业了,哪里有空?”何意笑着躲开,站在货架前左右犹豫,“这两个哪个好?”
“从这里买帐篷太坑了,白天躺躺还想,过夜的话不实用。”张君却道,“走,我带你去买。”
他带着何意出门换店,路上迟疑了一下问:“你跟你孙哥之间有不愉快吗?”
何意愣了下,孙哥便是跟他一通去S市的师兄。
他回校后就一直闷头忙碌,还没怎么跟师兄聊天,平时偶尔碰到也只是匆匆点头示意。
“怎么了?”何意问。
张君想了想:“他好像对你有意见。从S市回来后就跟几个师弟师妹抱怨你,又没说具体什么矛盾,我猜着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他自己还不知道?”
何意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觉得跟交流项目有关。
但那天马教授是私下跟他说的,后来教授还嘱咐何意不要宣扬出去,莫非那天师兄正好去医院,偷听到了?
他心里犯嘀咕,面色也有变化。
张君诧异地看着他,何意对张君全然信赖,于是低声将事情原委解释给张君。
谁知道张君却摇头,斩钉截铁道:“老师既然说了只有你们俩人知道,那就不会有走漏消息的风险。这事你以后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肯定跟这事没关系。”
他说完觉得自己似乎严厉了些,又看了眼何意,解释道:“这件事你接受还好,如果你不接受,消息却泄露了出去,老师岂不是里外不是人?他培养了学生这么久,手心手背都是肉,即便偏心你一点,也不会想要其他学生怨恨。你以后说话做事要考虑周全。”
何意愣了愣,张君从未这么严厉地批评过他。他回过神,脸色已经涨红,一想张君说得有道理,于是尴尬地使劲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告诉我这些,是因为完全信任我。”张君又温和了一些,随即笑笑,“但其实我也对你有隐瞒,有许多事情也不会最先为你考虑。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完全信任我,更不要这样去信任其他任何一个人。”
何意脸上的热度稍退,他反思自己。
张君却已经口风一转,提到了刚刚的事情上:“关于出国的事情,你是疑心生暗鬼。依我看他肯定毫不知情。现在你把这事放一边,再琢磨下,你还有哪里可能让他不满了?”
何意的注意力又被牵回来。他沉静下来,琢磨片刻,不确定道:“难道是因为手术?”
那天参加手术,风险大,但同样带来的回报也不小。
至少在手术结束后,S医院的院长再次当众夸奖何意,并暗示何意毕业后可以去他们医院。马教授跟对方瞪眼,那意思是我的学生当然留在我们附属医院,谁家医生放着好好的北城不待,跑你们这里来。
何意只当他们随意玩笑,后来回到学校,邮箱里也时不时收到几封邮件,他才意识到自己虽算不上一战成名,但也是小小地展露头角了。
如果师兄当时痛快上台,马教授就不会找自己。这次机缘也就跟自己没关系。
“看来是这个问题了。怪不得他一直不说原因。自己也知道说不出口。”张君这次点头,又失笑,“老马每次挑学生都很严格,要看学分看能力看人品,三看三不看,就是为了让大家专心干正事,不要把精力浪费在人际关系上。但这种事情没法避免。你打算怎么办?”
何意听他像是考问自己,一琢磨,张君这个月就要毕业出去了,现在他显然是担心自己独自处理事情的能力。
何意按下冲动,认真思索了一番,谨慎回答:“我本本分分做好我自己的事情。没有必要去照顾他的感受。”
张君笑笑: “不错。战略上藐视敌人,别把这种事情当回事,更别让它占据你宝贵的精力。”
何意受到鼓舞,也笑了起来:“那下一句是不是战术上重视敌人?要勇敢面对,谨慎对待,不能掉以轻心。”
他举一反三,又琢磨自己之前的选择,似乎每每到关键时刻都会懦弱。对友对敌皆是如此,不敢对抗,也羞于争取。
张君赞赏地点点头,又琢磨了一会儿,对他道:“师弟,我知道你有创伤。其实我认识的人里,有很多人跟你有相似的经历,被父母抛弃的、从小遭受家庭暴力的、被父母灌输扭曲价值观的……”
何意听他说得郑重,安静地点点头。
“一个人孩童时期受到的伤害会影响他的一生。但有句话,我经常跟他们说,‘若你的右眼让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掉百体中的一体,也不叫全身陷在地狱。’”
张君停顿数秒,低声说,“何意,希望你也能记住,人这一辈子要学会断舍离。你负担得越多,想往前走就越难。早点了断让你犹豫的,舍弃掉让你痛苦的,轻装上阵才是正理。”
买完装备,何意回到家,正好看到群里定下了露营地,正是他最想要去的那个地方。
那几人纷纷圈他,问他要不要一起。
何意笑着回复:“要去。可以带人吗?张师兄也想去。”
张君也要出去露营,因此让何意问问,如果他们不方便,他就自己开车去。
大家自然欢迎之至,并表示人越多越好,到时候营地被他们全包下来,自己人玩得才畅快。
何意将张君邀请进小群,看大家热烈讨论露营的餐厨问题,显然自己帮不上忙,于是熄了屏,靠在窗台往楼下看去。
小区里那棵高大的杏树早已结了果,拇指大的小杏子藏在绿油油的树叶里,让经过的路人每天都充满期待。
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一对小情侣,看样是初中生模样,穿着校服,正头挨头拍照,笑靥如花。
一声深长的叹息从心底徐徐冒出,何意想到了张君的忠告,不要完全地信任别人,要早点了断让自己犹豫的,痛苦的人和事……
这些话都是泛泛而谈,可是每一句,都会让他联想到贺晏臻。
那个曾让他全身心依赖的贺晏臻,和如今令他躲闪犹豫,不想面对的贺晏臻。
何意深呼吸,鼓足勇气,给那个新号码发了短信过去。他怕自己的口气暧昧或软弱,来来回回编辑了几次,最后越看越不满,干脆删掉了所有的语气词。
等信息发出,何意再看内容,不由乐了。
这消息发得像通知,从语气来看,他们明天见面不是谈心,倒像是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