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隔天的两台手术, 缝合仍是由何意完成。会诊医院也有医生在一旁观摩教授操作,等最后一台结束时,那边的医生不由对何意竖了竖大拇指。

何意不解其意, 后者笑着解释:“你缝合做得很好, 漂亮。”

何意只当是旁人客套,后来他才知道, 马教授带学生出诊时极为严厉, 虽然是在别人医院,但当场呵斥起徒弟来毫不客气。

何意第一次跟他上手术, 却处处都叫人挑不出错处,动作麻利标准。因而马教授十分郁闷, 毕竟骂人是他的必走流程,现在突然沉默下来,很不习惯。

对方医院的团队跟马教授合作多年, 早已熟悉他的脾性,看他这样不免觉得好笑。再看何意年纪轻轻,一脸稚嫩,像是个才高中毕业的大男生,临床操作却气定神闲,不由更对他另眼相看。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在某些领域是有天赋的,别人三练五练才掌握的技巧, 可能对他来说犹如喝水吃饭一样简单。

何意显然就是在这方面有天赋的人,那医生甚至慨叹,这种学生其实应该去学临床, 在口外实习拔牙的功夫, 换成外科早去上手术了。

说不定假以时日, 他就会成为神外或心外的大佬,那些手术精细度更高,难得更大,当然社会地位——以大家朴素的价值观来衡量的话——也要比现在的科室高。

马教授对何意的看法也有改变,之前他一直对何意有点偏见,认为靠人情托关系进来的,当然不如自己挑的合心意。加上何意在实习时出去,更让他觉得这人关键时刻当逃兵,动手能差。

现在冷眼一瞧,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马教授再打量何意,顿时觉得这个小徒弟可爱起来。

他看着何意顺眼,回程时,仍让何意当司机把自己送回家,只是这次到了自家楼下,马教授罕见地开口,指着楼上的窗户对何意道:“认认家门,有空来吃饭。”

何意受宠若惊,并不敢当真,马教授又从包里拿出两扎钞票丢给他,和颜悦色道:“回去好好补补,休息一下,明天别迟到。”

说完不等何意反应,自己抱着公文包,哼着歌上楼了。

何意怀抱着两万块钱辛苦费,目瞪口呆了半天。

回到家,他左思右想不踏实,先给张君打电话咨询。

张君道:“你回来了?我正好有事找你帮忙,想问问你的想法呢。”

何意经常麻烦张君,总觉得过意不去,巴不得能有机会回报一二,于是赶紧同意:“什么忙?我当然可以。”

“答应这么痛快,也不怕我把你卖了。”张君笑笑,“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聊。”

俩人在一家有名的老菜馆里碰面,何意匆匆洗过澡,收拾清爽前去赴约。

点过菜,张君先问他出差情况,等何意说起辛苦费时,他也惊讶:“你比别人多一个零呢,老师的心偏到太平洋去了。”

何意忙问:“那我要不要退回去?”

“别,老师又不差钱,给你的你就拿着。退回去让老师伤面子,反而显得你不识好歹。你要是觉得感激,以后好好搞课题,节假日给师母送送东西就行。”

何意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听他这么说,彻底放下心来。

张君又问:“贺晏臻那天来我这找你,你给他回电话了没?”

“还没有。”何意发现自己又忘了,拿出手机,随后突然明白了过来。

去年在离开前,他将贺晏臻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时隔太久,其他人又总能给他打电话,以至于他忙忙碌碌时忘记了贺晏臻的特殊待遇。

怪不得那天问他干嘛不给自己打电话,贺晏臻支支吾吾不肯解释。

何意:“……”

张君正巧在旁边说:“他说借我手机用用,自己的忘记带了。我问他是不是被你拉黑了,他说没有,你俩已经和好了。”

“啊……”何意耳朵发热,下意识将手机扣在一旁:“是。”

张君笑着喝茶,调侃地看着他。

何意脸上阵阵发热,强做镇定:“他找你有别的事吗?就为借手机?”

张君眉目微动,笑了笑:“那你得问他了,他倒是没跟我说别的,或许是终于有机会转正,来看看情敌?”

何意终究面皮薄,只专心喝茶。

过了会儿,菜品陆续上齐。

张君边吃边聊,提到让何意帮忙的事情时,他一再解释:“这件事让我也很难为情,我知道很多人对这种事情很介意,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或者没有时间,尽管可以拒绝我。”

何意愈发好奇,笑着催他:“到底什么事情,你倒是说啊!”

张君犹豫了几秒,道:“我认识的一位心理学的教授,最近在研究新课题,需要找一批重点院校专业成绩优秀的志愿者,但因为条件苛刻,符合条件的学生又不愿参加,即便是有偿的也没人过来,所以她不得已,请我帮忙问问。”

何意微微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这一点他并不陌生,学校论坛里经常会有人因课题需要,有偿招聘被试志愿者。

“现在我已经问过几个同学了,但我认识的人多是同年级的,我们今年都要毕业,时间上无法配合。低年级的我认识的人不多,所以就挨个问问。”张君说完,看向何意,“你可以考虑一下,如果觉得不方便,拒绝我也没关系。”

“占用的时间多吗?”何意脸上带笑,毫不介意道,“只要不耽误平时的功课,我就没有问题。”

张君松了口气:“时间安排好说,一般是一周一次,具体定在哪天可以跟老师商量一下。你确定要参加?”

“当然,我很乐意为别人的研究做点贡献。”何意道,“那就算我一个吧。”

周一中午,张君趁午休时间,带何意去见了那位教授。

何意直到见面,才知道自己见的竟然是韩彤韩老师。

他对这位老师早有耳闻,因为史宁当年被幻觉折磨时,曾费了很大的功夫,几经辗转找到韩老师帮忙。那次求诊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彼时韩老师的咨询费已经是每小时数千元。但据史宁说,那次的咨询体验很好。只不过对方很少接诊,早已是一咨难求。

几人做过介绍,韩老师又向何意详细讲解,无非是让他作为普通的咨询者,定期跟自己见面聊天。

她将更具体的话题内容和方向一一讲给何意听,又带着何意进入一旁的电脑间,调出了几份心理状况测量表,让何意填写。

张君在休息区坐着等待,见何意全程微笑且安静地面对韩老师,没有丝毫的戒备时,内心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那天贺晏臻来找他时,他正在实验室。因猜到对方有事相求,所以他故意晾着对方,从中午一直忙到天黑才出去。

贺晏臻自然一直在等。

后来他们在学校的咖啡厅里坐了半个小时。

张君并不想回忆那次的见面,虽然他们的谈话很顺利,贺晏臻表现得也很有礼貌甚至近乎谦卑,恳求一样希望他帮忙,但他并不想从别人的脸上看到那种近乎痛苦的神色。

贺晏臻并不是对他完全信任,因而那份痛苦里还掺杂着纠结和怀疑。

张君实在不忍心,于是问他:“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讲?”

贺晏臻说:“何意的心思很敏感,如果由我来说,他一定会想到别的。”

这也是不能拜托张君直接带何意去做心理疏导的原因,何意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不管是谁,只要直接提出来,他最大的反应还是反思自己,认为自己给他人带来了困扰,从而自闭起来,愈发谨小慎微。

张君问完自己便明白过来,于是轻轻叹了口气。

“可现在这样,即便是是为了他好,他将来知道了也未必会高兴。”张君道,“你知道我们行医的面对最多的就是病人,因为顺手帮病人治好其他毛病,却因此反遭投诉的例子比比皆是。当然,何意一向对别人都充满善意,他或许不会。”

张君这话是有感而发,他出于好意帮别人忙,最后却得来一句“谁要你多管闲事”。

虽然何意不是这种人,但对面是贺晏臻,这就不好说了。

贺晏臻无奈地一闭眼睛,过了会儿,他低声道:“那就永远不要让他知道。”

韩老师之前是临床的心理医生,后来不喜欢医院的工作模式转而做心理咨询和疏导。她格外注意咨询者的隐私保护。因此这件事只要他们俩人不说,何意的确不会知道。

张君考虑了半天,最后慎重答应下来。

在跟何意提起时他内心仍有犹豫,但是这会儿,看到何意认真做完自测表,于环境清雅的会客室里跟韩老师放松地闲聊时,他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何意跟韩老师聊了一个小时。

从会议室出来后,他神色轻松,并小声地跟张君说:“怪不得我朋友说韩老师特别好的,她真的好好。”

张君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他说的是贺晏臻,于是问:“你朋友怎么说的?”

何意:“他说韩老师让他得到解脱,至少,比进医院时进门被就劈头盖脸猜症状,然后开一堆药回家的体验要好。”

张君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韩老师以前也是在医院工作的。医生在医院里的接诊量太大,平均到每个患者身上可能不到十分钟,自然没空听患者倾诉,通通开药解决。做心理咨询就不一样了,都是按时间计费,大家可以慢慢谈。”

他说到这,留意何意的表情:“现在社会大家压力都大,我倒是觉得人人都有倾诉和疏导情绪的需要。”

何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别人聊这么久,说这么多。我自己都没感觉到时间过去,她的每句话似乎都能说到我心里去。以前朋友说起韩老师的收费标准时,我还觉得价格离谱。其实现在看,如果我不缺钱,我应当也愿意花钱请她来聊天。现在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

张君看他显然受益匪浅,不由笑了起来。

“你很快就不缺钱了。”张君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你使劲暗示下导师,让他下次飞刀还带你出去。”

“哪能次次都给这么多!”何意怪叫。

“给少了,你就别给他订饭,别给他叫车,饿着他!”

俩人大逆不道地讨论一番,哈哈大笑。

回到学校,师兄弟俩又各自忙碌。

何意只觉下午说不出的开心,晚上有位师兄请大家吃烧烤,过来招呼他,他也欣然应约。

晚上回到家,何意才想起自己又忘了给贺晏臻打电话。

时间是晚上九点,此时再打也不算太晚。但是他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却始终没有拨出去。

何意发现,自己似乎有了逃避心理。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贺晏臻,明明俩人已经分手,却又阴差阳错重新复合。且这复合有点不明不白,明明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但他内心又不情愿。

这件事唯一的安慰是那天米辂成了全场的笑话。

害人者终害己,米辂这么飞扬跋扈咄咄逼人,受到的惩罚就是太少了。

何意恶狠狠地想,以后再遇到米辂,自己一定要痛快地报复。

他发现当自己不再顾虑他人眼里的“小三后代无罪论”,开始坦白承认自己也恨着米辂,怨恨他抢走自己的一切后,而这让他感觉很痛快,非常痛快!

与贺晏臻的见面一拖再拖,贺晏臻也没再到学校来找。

等到后来,何意索性先不去想,只当对方要忙毕业论文,而自己这边也的确忙道不可开交。

又一个周,马教授去S市的合作医院示范教学,他这次仍是带了何意,又叫上了另一个学生。只不过这次没有补贴。

何意当然没意见,他发现自己特别喜欢上手术,如今正需要大量的观摩和实习机会。

时隔两年,再次进入S市医院,何意不由心生感慨。

这家医院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当初请他帮忙做课题资料的师兄跳槽去了私人医院,对他格外关照的那位副院长如今已经转正成了院长,而何意在跟马教授讨论手术方案时,又留意到有个医生频频看向自己。

他当时只觉得眼熟,后来一想,终于跟记忆中的某个人对上了号——那个因为他上课接电话而时不时针对他的老师。

那时候,何意整日陷入苦闷中难以自拔,现在他却仅仅因是马教授的得意门生,就被人另眼相看。

何意静心一想,韩老师说得对,一个人若是太在意别人的看法,甚至依赖他人评价来评估自己的价值,未免太愚蠢。因为外界世界始终是在变化的。

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自己之前竟一直没想明白。

何意无暇进行更多的思考,因为马教授在这边有几台复杂的面部神经和口腔癌的手术。

这位老师将其中两位患者的情况总结告诉了何意,让何意给出对应的鉴别诊断和治疗原则,以及手术方案和注意事项。

南方的气温早已升到二三十度,何意在宿舍里喝着饮料研究手术方案。

有陌生电话呼进时,他正“咕噜噜”吸了一口酸梅汤,因此接听时,说话口气都带着酸甜的欢乐气息。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贺晏臻在那边道:“何意,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何意指尖的油笔“嗖”地一下停住,他望向窗外,看着绿油油的高大香樟树发呆。

贺晏臻默然片刻,又道:“一直没等到你的电话,所以我办了新号码。”

“抱歉,最近有点忙。”何意笑笑道,“等我回到北城,就约你面谈。”

电话那头“嗯”了一声。

何意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短袖,不禁想,明明挺热的天气,怎么那年就那么冷,好像再也等不来夏天一样?

时间悄悄改变着城市,也在改变着气候以及人的心境和感情。

他终究不是那个在楼道里等一通生日快乐,并为此患得患失的男生了。

“两年了……”何意又喝了口酸梅汤,似有慨叹地笑了笑,“时间过得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