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人阻拦。
何意任由贺晏臻拽着, 路过王越的包厢时,后者正开着门,探头探脑往外看。见这俩人出来, 王越立刻咧嘴, 双手合十做求饶状。
何意几乎被王越的表情逗笑,他忍下来, 随后又觉得一阵悲凉。
王越也好, 罗以诚也罢,他们都拥有自己的正常生活轨道, 今天发生的事情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小插曲。
但这种插曲却组成了自己的人生轨迹,自己在这些恩怨人情中被人推来拉去, 从别人的坦途间挤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那就是自己的人生和前程了。
如果没有米辂的这一出,他会是那个跟着心仪导师的博士生,会是享受着三点一线规律生活, 可以睡懒觉,回家吃舍友做好的晚餐的幸福年轻人。
可只要米辂一出现,他的一切都会被打回原型。他依旧是那个对橘色窗口求而不得的何意。
“我只想过平淡的,正常人的日子。”夜风清凉,何意出了酒吧后便抽回了胳膊,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
贺晏臻听他开口,动作顿了顿,眯起眼回头看他。
“你男朋友呢?让他陪你过好了。”
“他今年博士毕业, 不想拿这种琐事耽误他。你管好你男朋友,别让他跟踪我不行吗?”
“米辂在跟踪你?”贺晏臻转身,路灯的光焰倒映进他的眼睛里, 又被他漆黑的眼珠吞噬。
何意没作声, 心里却想, 这次倒是承认是男朋友了。
“所以你找到罗以诚?”贺晏臻却看着他,下定结论,“你这是与虎谋皮。”
俩人认识以来,何意始终以学长的身份评价和指导贺晏臻,但现在情形和气势完全反了过来。
何意愣住,不由气结。
“你教育我?”他抬眼瞪过去,“这还不是你惹的麻烦?”
“怎么又是我惹得?”贺晏臻朝他走近一些,“说说。”
何意并不信他猜不到缘由:“你装什么傻?米辂被你迷的五迷三道的,怕你再吃回头草,找人天天跟踪我看我有没有跟你联系。你别说你不知道,你就是不知道,现在我也告诉你了,所以您回去之后能不能好好哄着你的小男友,给他充足的安全感,别让他再来骚扰我行吗?”
贺晏臻看着他,目光灼灼:“怎么给安全感?”
何意:“……”
“不如你教我?”贺晏臻又道,“我知道你跟着我受了很多委屈,你告诉我我怎么改,才能让你觉得踏实?”
何意突然后悔,刚刚不应该说那番话发泄。现在的自己简直是在自取其辱。
“我不知道。”何意道,“你这么在乎他你自己去问。”
贺晏臻仍是看他。
“他跟我又不一样,我们成长环境天差地别,我不懂的那些他会做得很好。我天生敏感又自卑,他也不会如此。他怎么样才踏实你该问他自己,问我有什么用?”何意想了想,又自嘲地一笑,“我其实挺差劲的,是吧。”
眼眶陡然酸胀,何意不再说话,转过身背对贺晏臻去拦车。
刚刚的一番话有发泄的成分,因为他的怒气像气泡,被人戳破后只剩下狼狈和委屈。
出租车还没到近前,泪水却已经不争气地滑落下来。
贺晏臻过来扯他的胳膊,何意挥手甩脱。贺晏臻干脆双手握住他的肩膀迫使他转身,何意力气不敌,被他转过身时,怒极之下抬手挥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贺晏臻的侧脸顷刻间红了一片。
何意刚刚气急,根本没过脑,这会儿回神自己先愣了。
贺晏臻却仍旧没松手,反而将他搂住,一把摁在了怀里。
“你很好,差劲的是我。”贺晏臻收紧双臂,在他背上轻轻拍着,“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让你有安全感。”
何意茫然地被他拥着:“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知道。”贺晏臻轻轻叹息,“我还没学会……你已经不需要了。”
刚刚止住的泪水哗地涌出,何意咬紧嘴唇,把呜咽憋回嗓子里,任由泪水落在贺晏臻的肩膀上。
风衣防水,他的狼狈不会浸湿贺晏臻的衣衫,能容他保留最后一点点体面。
何意闭上眼,气息难平。
暖风轻轻拂过,有丁香的香味在空中浮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何意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他用掌心擦了擦眼睛,抹掉泪水,又深吸一口气。
奇怪的是,先前的恐惧和焦躁被这场泪水溶解,他的头脑重新恢复了清明——不过在路上被人跟踪而已,有什么呢,反正那些人不会跟着进学校和医院。就当自己也有狗仔跟了。
倒也的确是狗仔。
想到这,心里骤然一松。何意徐徐调整着呼吸,过了会儿,他轻轻推了下贺晏臻,示意他放开自己。
身上的禁锢骤然放松,何意意外贺晏臻的反应。后者已经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看着他。
“我送你回去。”贺晏臻道。
何意踌躇片刻,摇了摇头。
他沉默地看着贺晏臻,今夜穿着风衣匆匆赶来的人,有着他陌生的坚毅气质。
何意以前就经常为贺晏臻的成长速度感到惊讶,而此时此刻,当他意识到自己还要继续学业,贺晏臻却马上要踏上社会时,何意终于明白贺晏臻已经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他其实已经看不透贺晏臻了。
既然后者已经回到米辂身边,他们今晚的见面其实是个错误。
“对不起……”何意揉了揉眉心,“我今晚喝酒了,所以刚刚……很抱歉。”
贺晏臻并不在意:“没关系。我先送你回去休息。什么事明天……”
“不用麻烦了。”何意却打断他的安排,拿出手机,“我让我男朋友来接就行。”
贺晏臻:“……”
气氛有些刻意的尴尬,何意强自镇定,给张君留言。他说话尚还带着一点鼻音,一句请求说出了撒娇的意味。
贺晏臻抬眼,半晌后忽然移开视线,淡淡笑了下。
“行。”他点点头,待要转身,却又道,“何意……”
何意抬头看过去。
“你其实挺残忍的。”
-
何意到底没让张君来接,贺晏臻驱车离开后,他便自己打车回到了住处。
林筱一直在等门,见他回来急得不得了:“你今天去哪儿了?怎么电话也打不通?”
何意拿出手机看了眼,短信通知里果然有几条来电信息——酒吧的地下层信号时好时坏,林筱的电话正好没接通。
“没事,我出去找了个人。”何意笑了笑,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又觉得头大,罗以诚也不是当日在机场偶遇的大学生了。
何意不想招惹他,却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放过自己。
他在担忧中沉沉睡去,谁想第二天一早,被他念叨的人就打了电话过来。
罗以诚问他考虑得如何。
何意哭笑不得道:“你这效率未免太高了,我才刚睡醒。”
他犹豫着要不要用“男朋友”当挡箭牌,罗以诚的身份和职业特殊,何意怕给张君惹麻烦。
谁知道罗以诚直笑:“这有什么为难的。行就行,不行拉倒。这样,明天晚上你来鱼公馆二楼,我有个趴。”
何意愣了下,没有明白:“我去做什么?”
“米辂和贺晏臻都会来。我给你安排一下,你们几个当面说清楚。”罗以诚道,“明天人多,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米辂要是能当众答应不为难你,以后保准老老实实的。”
听起来,似乎能免去后顾之忧。
何意没法不心动。
他知道罗以诚的聚会肯定和张君的晚宴不一样,年轻人在一块,都是够吵闹才尽兴,总不会放着悠扬的古典音乐让众人举着酒杯聊天品酒。
不过也免去了着装的麻烦。
第二天下午,何意请了假。
张君探究地看着他:“你这几天有心事。”
何意“嗯”了一声:“晚上参加一个聚会。”他不打算让师兄陪着,免得给对方招惹麻烦。
“是同龄人的?”张君点点头,“那结束后打个电话,我去接你。”
何意意外又感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张君倒是笑了笑,解释道:“你不让我陪同肯定有你的原因,如果聚会愉快,遇到了喜欢的同伴,就让他送你回家。否则尽管找我。”
何意犹豫了一下,最后使劲点了点头,“好的。”
这边请完假,还没出校门,又接到了方文杰的电话。
何意对他提醒自己的事情表示了感谢,又客气的拒绝了俣翕方文礼的建议:“抱歉,我暂时不想通过网络曝光。”
“你究竟怕什么呢?”方文礼说,“你要是怕波及无辜,那就不要提别人呗。就说米忠军有来路不明的巨额财产,反正仇富是所有人的共性,现在医患关系又紧张,大家一听是个包养小三的院长,肯定心里就清楚了。”
“然后呢?”何意无奈道,“网络舆论又没法给他定罪,他那些来路不明的巨额财产究竟有没有违法,还是要看法院怎么判。也不是没有曝光半天没有下文的,证据才是关键。”
巨额财产只是表象,并不能证明拥有这个人一定有违法行为。
何意在大一时看的法律有关的书籍,正好讲到过表象与事实之间的错位风险。虽然米忠军贪钱是事实,但何意心里清楚,定罪的关键只在于两个字——证据。
他手里掌握的这点材料太少,也太小了。这点证据只能让有关部门意识到米忠军有问题,之后立案、侦查……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说句难听的,即便调查人员知道米忠军有罪,但只要形不成证据链,仍旧无法为米忠军定性。
网络舆论的确有监督作用,但也有它的局限和困境,何意所了解的比方文杰以为的要多得多。
方文杰气馁:“你还真是油盐不进。”
何意道:“你也很热心肠。”
当然,热心肠的不止方文杰。
何意走出校门时,就见到了跟踪自己的那辆丰田车。
罗以诚的胳膊搭在方向盘上,将车子霸道地横在校门口,丝毫不惧来往学生的指指点点。
见到何意出来,他轻轻鸣笛,冲何意一歪头:“上车。”
这人的气质邪性,已经有人频频打量这边。何意不敢耽搁,低下头匆匆钻进车里。
等车子上路,他才发现不对。
“鱼公馆不是这个方向吧?”
“我的车你也敢上,不怕我把你卖了?”罗以诚单手转着方向盘,笑道,“先带你去换衣服。”
何意:“……”怎么每个让自己参加聚会的人,都要带自己换衣服?
“我这身是新的。”何意只得道,“买回来后只穿过一次,怎么,不合适吗?”
他出门前为了避免尴尬,已经换上了最好的一身衣裤,虽然不是名牌,但用料和剪裁都很好,至少他和张君看着都没觉得廉价。
罗以诚瞄他一眼,道:“衣服没问题。”之后却不再解释。
何意心里犯嘀咕,等跟着罗以诚到了目的地,他才恍然大悟。
罗以诚已经让人给他挑好了衣服,白T恤,拼色衬衫和同系列的裤子。
这一身衣服并不算特别昂贵,它最特殊的地方在于,一天前,何意刚刚在照片上看到了它们。
他自己都忘记有过这种打扮了。
罗以诚显然十分满意,对他道:“找旧款费了些功夫,但好歹整出来一身新的,你去换上。”说完又咂摸了一下牙花子,似有抱怨,“以后买就买大牌,这种小杂牌……啧。”
何意心想这哪是杂牌了,当初好歹是霍霍米忠军的钱购置的。那时候的消费在他看来已经十分奢侈。
他沉默了几秒,忖度着罗以诚的心思,随后平静地解释,“罗总,我很感激你今晚提供的机会,如果你觉得我换这身更得体,那我愿意换上它们。但这仅是出于对你的尊敬,没有别的意思。”
罗以诚闻言,微眯着眼打量他,过了会问儿,“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何意绷直脊背,一脸沉静地抬眼。
“算了,我也没别的意思。”罗以诚却又挥挥手,随后看了眼手腕,“时候不早了,换上我们快点走。我就是看你穿这身好看。”
何意暗暗松了口气,不再啰嗦,冲他点点头转身进入试衣间。
没多会儿,他换好衣服出来,将自己原来的衣服交给店员,麻烦对方包起来。
罗以诚坐在店铺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他跟店员交谈,等何意提出刷卡时,店员才朝罗以诚一指,“他已经付过了。”
何意回头,冲罗以诚点头示意。
后者倒是踱步过来,拿出了手机给店员:“你,给我们拍一张合照。”
店员显然知道他有些来头,哆哆嗦嗦地接过手机。
“你会不会拍?”罗以诚皱眉,“不会拍就开录像。”
“好的,我,我开下录像。”店员忙把手里的东西搁一边,随后半蹲下去。
何意算是明白了罗以诚对那张照片的执念,可惜现在的他跟当时的他已经不一样了,除了这身骨架没变,他的发型和气质都变了。
罗以诚揽着往后站了站,侧边便是硕大的试衣镜,他又琢磨了一下,干脆自己站在何意的身后,双手扶着何意的肩膀。
何意无奈,又觉得有点好笑,只得问:“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了。”罗以诚终于满意,示意店员开拍。
何意规矩地站直身体,正要对着镜头露出微笑,就觉颈侧发痒。
他惊讶扭头,罗以诚的胳膊已经在他腰间收紧,随后低头,在他脖子上亲了亲。
镜头里,何意的冷白皮肤与内搭的白T混一体,衬衫的拼块颜色突出在肋下,像是合拢在身前的一对翅膀。
而他身后的罗以诚黑发黑眸,穿着同样的深色衣服,此时从后面低头吻向何意颈侧,让人赫然想到了吸血的恶魔。
俩人一个禁欲一个邪魅,店员不由倒吸了一口气,随后意识到自己在录像,又立刻噤声。
这一瞬间发生的太快,何意扭头时,罗以诚已经放开了他,让他几乎以为是错觉。虽然他心里清楚不是,但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似乎也没法计较。
何意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脖子。回程路上,他才发现了罗以诚耳后的一点薄红。
这种反差让何意愣住,又与他记忆中的某个场景突然重合到一块——那年在火车站,脑侧有刻痕的冷酷少年,也曾耳朵通红,为了掩饰含羞频频舔着嘴唇。
何意记得他晨辉般的眼睛,和长而密的睫毛,记得那道闪电的刻痕,记得他莽撞又激动地,在自己嘴角撞下的一吻。
陈年旧事,不忍回首。
何意突然有了自暴自弃的冲动,他问罗以诚:“你既然觉得我对你的了解太少,不如你先自己介绍介绍?”
罗以诚一愣,笑道:“这让我从哪儿说起。”
“你跟米辂是怎么认识的?”何意本想问你们是不是谈过,但又觉得没必要,他并不关心。
罗以诚“哦”了一声。
“跟米辂认识得挺早,只是没来往。那时候我先认识的是他爹,你俩的父亲。”
他打着方向盘,进入到鱼公馆的主路,“好多年前了,米院长找我叔叔帮忙,收拾了几个人。”
他说的云淡风轻,将车子驶入停车场。
何意却像让人敲了一闷棍,他脑子里嗡嗡直响,脸上强做镇定:“什么人?”
“几个联名举报他的医生。”罗以诚道,“其实也没什么事,主要是杀鸡儆猴。我叔叔说里面有个神经外科的医生,处理了这一个后,其他几个自己就消停了,该辞职的辞职。该回老家的回老家。”
一股凉意从脚底往上窜。
在找证据时,何意最先联系的就是那几个被报复的医生。那几人的惨状连他都觉心下恻然。
手指微颤,直到摸到口袋里的东西,何意才勉强稳住表情。
“你叔叔替他办的吗?”他问罗以诚,“米忠军为了报复这几个医生,花了多少钱?”
罗以诚张嘴,话音漏出前却突然顿住。
他看向何意:“你叫他米忠军?”
何意点头:“我以为我俩断绝亲子关系的事情天下皆知呢。”
话音落下,车窗就被人轻轻敲了敲。
米辂已经等在了外面,他冲罗以诚笑了笑,随后又看向何意。
“还真敢来。”米辂看着何意,冷笑道,“也好,今天让你死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