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一路无人阻拦。

何意任由贺晏臻拽着, 路过王越的包厢时,后者正开着门,探头探脑往外看。见这俩人出来, 王越立刻咧嘴, 双手合十做求饶状。

何意几乎被王越的表情逗笑,他忍下来, 随后又觉得一阵悲凉。

王越也好, 罗以诚也罢,他们都拥有自己的正常生活轨道, 今天发生的事情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小插曲。

但这种插曲却组成了自己的人生轨迹,自己在这些恩怨人情中被人推来拉去, 从别人的坦途间挤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那就是自己的人生和前程了。

如果没有米辂的这一出,他会是那个跟着心仪导师的博士生,会是享受着三点一线规律生活, 可以睡懒觉,回家吃舍友做好的晚餐的幸福年轻人。

可只要米辂一出现,他的一切都会被打回原型。他依旧是那个对橘色窗口求而不得的何意。

“我只想过平淡的,正常人的日子。”夜风清凉,何意出了酒吧后便抽回了胳膊,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

贺晏臻听他开口,动作顿了顿,眯起眼回头看他。

“你男朋友呢?让他陪你过好了。”

“他今年博士毕业, 不想拿这种琐事耽误他。你管好你男朋友,别让他跟踪我不行吗?”

“米辂在跟踪你?”贺晏臻转身,路灯的光焰倒映进他的眼睛里, 又被他漆黑的眼珠吞噬。

何意没作声, 心里却想, 这次倒是承认是男朋友了。

“所以你找到罗以诚?”贺晏臻却看着他,下定结论,“你这是与虎谋皮。”

俩人认识以来,何意始终以学长的身份评价和指导贺晏臻,但现在情形和气势完全反了过来。

何意愣住,不由气结。

“你教育我?”他抬眼瞪过去,“这还不是你惹的麻烦?”

“怎么又是我惹得?”贺晏臻朝他走近一些,“说说。”

何意并不信他猜不到缘由:“你装什么傻?米辂被你迷的五迷三道的,怕你再吃回头草,找人天天跟踪我看我有没有跟你联系。你别说你不知道,你就是不知道,现在我也告诉你了,所以您回去之后能不能好好哄着你的小男友,给他充足的安全感,别让他再来骚扰我行吗?”

贺晏臻看着他,目光灼灼:“怎么给安全感?”

何意:“……”

“不如你教我?”贺晏臻又道,“我知道你跟着我受了很多委屈,你告诉我我怎么改,才能让你觉得踏实?”

何意突然后悔,刚刚不应该说那番话发泄。现在的自己简直是在自取其辱。

“我不知道。”何意道,“你这么在乎他你自己去问。”

贺晏臻仍是看他。

“他跟我又不一样,我们成长环境天差地别,我不懂的那些他会做得很好。我天生敏感又自卑,他也不会如此。他怎么样才踏实你该问他自己,问我有什么用?”何意想了想,又自嘲地一笑,“我其实挺差劲的,是吧。”

眼眶陡然酸胀,何意不再说话,转过身背对贺晏臻去拦车。

刚刚的一番话有发泄的成分,因为他的怒气像气泡,被人戳破后只剩下狼狈和委屈。

出租车还没到近前,泪水却已经不争气地滑落下来。

贺晏臻过来扯他的胳膊,何意挥手甩脱。贺晏臻干脆双手握住他的肩膀迫使他转身,何意力气不敌,被他转过身时,怒极之下抬手挥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贺晏臻的侧脸顷刻间红了一片。

何意刚刚气急,根本没过脑,这会儿回神自己先愣了。

贺晏臻却仍旧没松手,反而将他搂住,一把摁在了怀里。

“你很好,差劲的是我。”贺晏臻收紧双臂,在他背上轻轻拍着,“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让你有安全感。”

何意茫然地被他拥着:“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知道。”贺晏臻轻轻叹息,“我还没学会……你已经不需要了。”

刚刚止住的泪水哗地涌出,何意咬紧嘴唇,把呜咽憋回嗓子里,任由泪水落在贺晏臻的肩膀上。

风衣防水,他的狼狈不会浸湿贺晏臻的衣衫,能容他保留最后一点点体面。

何意闭上眼,气息难平。

暖风轻轻拂过,有丁香的香味在空中浮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何意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他用掌心擦了擦眼睛,抹掉泪水,又深吸一口气。

奇怪的是,先前的恐惧和焦躁被这场泪水溶解,他的头脑重新恢复了清明——不过在路上被人跟踪而已,有什么呢,反正那些人不会跟着进学校和医院。就当自己也有狗仔跟了。

倒也的确是狗仔。

想到这,心里骤然一松。何意徐徐调整着呼吸,过了会儿,他轻轻推了下贺晏臻,示意他放开自己。

身上的禁锢骤然放松,何意意外贺晏臻的反应。后者已经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看着他。

“我送你回去。”贺晏臻道。

何意踌躇片刻,摇了摇头。

他沉默地看着贺晏臻,今夜穿着风衣匆匆赶来的人,有着他陌生的坚毅气质。

何意以前就经常为贺晏臻的成长速度感到惊讶,而此时此刻,当他意识到自己还要继续学业,贺晏臻却马上要踏上社会时,何意终于明白贺晏臻已经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他其实已经看不透贺晏臻了。

既然后者已经回到米辂身边,他们今晚的见面其实是个错误。

“对不起……”何意揉了揉眉心,“我今晚喝酒了,所以刚刚……很抱歉。”

贺晏臻并不在意:“没关系。我先送你回去休息。什么事明天……”

“不用麻烦了。”何意却打断他的安排,拿出手机,“我让我男朋友来接就行。”

贺晏臻:“……”

气氛有些刻意的尴尬,何意强自镇定,给张君留言。他说话尚还带着一点鼻音,一句请求说出了撒娇的意味。

贺晏臻抬眼,半晌后忽然移开视线,淡淡笑了下。

“行。”他点点头,待要转身,却又道,“何意……”

何意抬头看过去。

“你其实挺残忍的。”

-

何意到底没让张君来接,贺晏臻驱车离开后,他便自己打车回到了住处。

林筱一直在等门,见他回来急得不得了:“你今天去哪儿了?怎么电话也打不通?”

何意拿出手机看了眼,短信通知里果然有几条来电信息——酒吧的地下层信号时好时坏,林筱的电话正好没接通。

“没事,我出去找了个人。”何意笑了笑,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又觉得头大,罗以诚也不是当日在机场偶遇的大学生了。

何意不想招惹他,却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放过自己。

他在担忧中沉沉睡去,谁想第二天一早,被他念叨的人就打了电话过来。

罗以诚问他考虑得如何。

何意哭笑不得道:“你这效率未免太高了,我才刚睡醒。”

他犹豫着要不要用“男朋友”当挡箭牌,罗以诚的身份和职业特殊,何意怕给张君惹麻烦。

谁知道罗以诚直笑:“这有什么为难的。行就行,不行拉倒。这样,明天晚上你来鱼公馆二楼,我有个趴。”

何意愣了下,没有明白:“我去做什么?”

“米辂和贺晏臻都会来。我给你安排一下,你们几个当面说清楚。”罗以诚道,“明天人多,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米辂要是能当众答应不为难你,以后保准老老实实的。”

听起来,似乎能免去后顾之忧。

何意没法不心动。

他知道罗以诚的聚会肯定和张君的晚宴不一样,年轻人在一块,都是够吵闹才尽兴,总不会放着悠扬的古典音乐让众人举着酒杯聊天品酒。

不过也免去了着装的麻烦。

第二天下午,何意请了假。

张君探究地看着他:“你这几天有心事。”

何意“嗯”了一声:“晚上参加一个聚会。”他不打算让师兄陪着,免得给对方招惹麻烦。

“是同龄人的?”张君点点头,“那结束后打个电话,我去接你。”

何意意外又感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张君倒是笑了笑,解释道:“你不让我陪同肯定有你的原因,如果聚会愉快,遇到了喜欢的同伴,就让他送你回家。否则尽管找我。”

何意犹豫了一下,最后使劲点了点头,“好的。”

这边请完假,还没出校门,又接到了方文杰的电话。

何意对他提醒自己的事情表示了感谢,又客气的拒绝了俣翕方文礼的建议:“抱歉,我暂时不想通过网络曝光。”

“你究竟怕什么呢?”方文礼说,“你要是怕波及无辜,那就不要提别人呗。就说米忠军有来路不明的巨额财产,反正仇富是所有人的共性,现在医患关系又紧张,大家一听是个包养小三的院长,肯定心里就清楚了。”

“然后呢?”何意无奈道,“网络舆论又没法给他定罪,他那些来路不明的巨额财产究竟有没有违法,还是要看法院怎么判。也不是没有曝光半天没有下文的,证据才是关键。”

巨额财产只是表象,并不能证明拥有这个人一定有违法行为。

何意在大一时看的法律有关的书籍,正好讲到过表象与事实之间的错位风险。虽然米忠军贪钱是事实,但何意心里清楚,定罪的关键只在于两个字——证据。

他手里掌握的这点材料太少,也太小了。这点证据只能让有关部门意识到米忠军有问题,之后立案、侦查……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说句难听的,即便调查人员知道米忠军有罪,但只要形不成证据链,仍旧无法为米忠军定性。

网络舆论的确有监督作用,但也有它的局限和困境,何意所了解的比方文杰以为的要多得多。

方文杰气馁:“你还真是油盐不进。”

何意道:“你也很热心肠。”

当然,热心肠的不止方文杰。

何意走出校门时,就见到了跟踪自己的那辆丰田车。

罗以诚的胳膊搭在方向盘上,将车子霸道地横在校门口,丝毫不惧来往学生的指指点点。

见到何意出来,他轻轻鸣笛,冲何意一歪头:“上车。”

这人的气质邪性,已经有人频频打量这边。何意不敢耽搁,低下头匆匆钻进车里。

等车子上路,他才发现不对。

“鱼公馆不是这个方向吧?”

“我的车你也敢上,不怕我把你卖了?”罗以诚单手转着方向盘,笑道,“先带你去换衣服。”

何意:“……”怎么每个让自己参加聚会的人,都要带自己换衣服?

“我这身是新的。”何意只得道,“买回来后只穿过一次,怎么,不合适吗?”

他出门前为了避免尴尬,已经换上了最好的一身衣裤,虽然不是名牌,但用料和剪裁都很好,至少他和张君看着都没觉得廉价。

罗以诚瞄他一眼,道:“衣服没问题。”之后却不再解释。

何意心里犯嘀咕,等跟着罗以诚到了目的地,他才恍然大悟。

罗以诚已经让人给他挑好了衣服,白T恤,拼色衬衫和同系列的裤子。

这一身衣服并不算特别昂贵,它最特殊的地方在于,一天前,何意刚刚在照片上看到了它们。

他自己都忘记有过这种打扮了。

罗以诚显然十分满意,对他道:“找旧款费了些功夫,但好歹整出来一身新的,你去换上。”说完又咂摸了一下牙花子,似有抱怨,“以后买就买大牌,这种小杂牌……啧。”

何意心想这哪是杂牌了,当初好歹是霍霍米忠军的钱购置的。那时候的消费在他看来已经十分奢侈。

他沉默了几秒,忖度着罗以诚的心思,随后平静地解释,“罗总,我很感激你今晚提供的机会,如果你觉得我换这身更得体,那我愿意换上它们。但这仅是出于对你的尊敬,没有别的意思。”

罗以诚闻言,微眯着眼打量他,过了会问儿,“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何意绷直脊背,一脸沉静地抬眼。

“算了,我也没别的意思。”罗以诚却又挥挥手,随后看了眼手腕,“时候不早了,换上我们快点走。我就是看你穿这身好看。”

何意暗暗松了口气,不再啰嗦,冲他点点头转身进入试衣间。

没多会儿,他换好衣服出来,将自己原来的衣服交给店员,麻烦对方包起来。

罗以诚坐在店铺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他跟店员交谈,等何意提出刷卡时,店员才朝罗以诚一指,“他已经付过了。”

何意回头,冲罗以诚点头示意。

后者倒是踱步过来,拿出了手机给店员:“你,给我们拍一张合照。”

店员显然知道他有些来头,哆哆嗦嗦地接过手机。

“你会不会拍?”罗以诚皱眉,“不会拍就开录像。”

“好的,我,我开下录像。”店员忙把手里的东西搁一边,随后半蹲下去。

何意算是明白了罗以诚对那张照片的执念,可惜现在的他跟当时的他已经不一样了,除了这身骨架没变,他的发型和气质都变了。

罗以诚揽着往后站了站,侧边便是硕大的试衣镜,他又琢磨了一下,干脆自己站在何意的身后,双手扶着何意的肩膀。

何意无奈,又觉得有点好笑,只得问:“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了。”罗以诚终于满意,示意店员开拍。

何意规矩地站直身体,正要对着镜头露出微笑,就觉颈侧发痒。

他惊讶扭头,罗以诚的胳膊已经在他腰间收紧,随后低头,在他脖子上亲了亲。

镜头里,何意的冷白皮肤与内搭的白T混一体,衬衫的拼块颜色突出在肋下,像是合拢在身前的一对翅膀。

而他身后的罗以诚黑发黑眸,穿着同样的深色衣服,此时从后面低头吻向何意颈侧,让人赫然想到了吸血的恶魔。

俩人一个禁欲一个邪魅,店员不由倒吸了一口气,随后意识到自己在录像,又立刻噤声。

这一瞬间发生的太快,何意扭头时,罗以诚已经放开了他,让他几乎以为是错觉。虽然他心里清楚不是,但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似乎也没法计较。

何意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脖子。回程路上,他才发现了罗以诚耳后的一点薄红。

这种反差让何意愣住,又与他记忆中的某个场景突然重合到一块——那年在火车站,脑侧有刻痕的冷酷少年,也曾耳朵通红,为了掩饰含羞频频舔着嘴唇。

何意记得他晨辉般的眼睛,和长而密的睫毛,记得那道闪电的刻痕,记得他莽撞又激动地,在自己嘴角撞下的一吻。

陈年旧事,不忍回首。

何意突然有了自暴自弃的冲动,他问罗以诚:“你既然觉得我对你的了解太少,不如你先自己介绍介绍?”

罗以诚一愣,笑道:“这让我从哪儿说起。”

“你跟米辂是怎么认识的?”何意本想问你们是不是谈过,但又觉得没必要,他并不关心。

罗以诚“哦”了一声。

“跟米辂认识得挺早,只是没来往。那时候我先认识的是他爹,你俩的父亲。”

他打着方向盘,进入到鱼公馆的主路,“好多年前了,米院长找我叔叔帮忙,收拾了几个人。”

他说的云淡风轻,将车子驶入停车场。

何意却像让人敲了一闷棍,他脑子里嗡嗡直响,脸上强做镇定:“什么人?”

“几个联名举报他的医生。”罗以诚道,“其实也没什么事,主要是杀鸡儆猴。我叔叔说里面有个神经外科的医生,处理了这一个后,其他几个自己就消停了,该辞职的辞职。该回老家的回老家。”

一股凉意从脚底往上窜。

在找证据时,何意最先联系的就是那几个被报复的医生。那几人的惨状连他都觉心下恻然。

手指微颤,直到摸到口袋里的东西,何意才勉强稳住表情。

“你叔叔替他办的吗?”他问罗以诚,“米忠军为了报复这几个医生,花了多少钱?”

罗以诚张嘴,话音漏出前却突然顿住。

他看向何意:“你叫他米忠军?”

何意点头:“我以为我俩断绝亲子关系的事情天下皆知呢。”

话音落下,车窗就被人轻轻敲了敲。

米辂已经等在了外面,他冲罗以诚笑了笑,随后又看向何意。

“还真敢来。”米辂看着何意,冷笑道,“也好,今天让你死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