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不得不承认, 方文礼跟他的谈话,几乎句句切中了他的要害。
他想要米忠军付出代价,想要他早点被查, 身败名裂。假如正义来得太迟, 他当然不甘心。可他有更担心的事情,如果不能保证舆论发酵后不会伤及无辜, 即便不甘心, 他也只能忍着。
方文礼却不信他的顾虑,反而问他:“你是不是怕影响自己的名声?这种担心也正常, 专家不都说了吗,不鼓励大家现身说法地曝光家人, 把这种家庭矛盾公之于众的做法,跟我们传统的伦理道德规范相违背。”
何意不愿继续牵扯,笑了下道:“既然专家这么说了, 可能有几分道理,我再考虑考虑。”
他没把话说死,免得场面太尴尬。
方文礼无法,只得点头。临走前,他倒是犹豫了一下,提醒何意:“跟着你的那两辆车,按现在的行市,一周的费用怎么也上万了。这人要么特有钱, 要么认识干这个的。你自己小心。”
何意略感意外,他仔细看了方文礼一眼,笑了笑:“谢谢, 我想我多少有点头绪了。”
当天下午, 何意去附近的警局报了警。
他按照流程做完笔录, 然而心里却也清楚,单纯的跟踪行为恐怕不构成犯罪,除非对方在跟踪后有了其他违法行为。
这件事想要解决,还是得找出主使者。
晚上,何意打电话给王越约见面。
王越的签证已经办好了,最近王董似乎有点麻烦,还没来得及安排他在国外的监护人。于是王越忙于醉生梦死,流连于各种娱乐场所。
何意的电话进来时,他正在酒吧跟人玩傻瓜拳,看着来电人的名字愣了愣。
一旁的狐朋狗友撺掇他:“什么人?叫出来一块玩。”
王越忙往外挤,嘴上道:“人家跟咱不是一路人的,别瞎闹。”
“那你理他干什么?”
“你不懂。”酒吧里的音乐震天响,王越举着手机走到外面,赶在信号结束前飞快地接通,朝那边“喂”了一声。
何意开门见山,直说有事找他,需要见面谈。
王越往酒吧里看了眼,为难道:“现在?我正跟朋友在一块呢。去你们学校太远了……”
何意却笑了笑:“我有事相求,当时是过去去找你。现在方便见面吗?给我个地址就行。”
“方便是方便……”王越愣了会儿神。
他今晚出拳输得多赢得少,这会儿已经喝了不少酒,听说何意过来,脑袋晕晕乎乎地,不由将那个干净禁欲的形象和肉林酒池的酒吧贴在了一块。
王越“嘶”了一声,内心腾起一点兴奋和期待,立刻将地址告诉何意,挂掉电话,又发了个定位过去。
二十分钟后,何意到了酒吧外面。
王越在门口站着等他,听到出租车停下的声音时回身一看,顿时心里叫了声好。
何意穿了件灰色卫衣,同色运动裤,一身衣服极其不起眼。然而他长得皮肤白,眉毛干净,鼻梁挺直,从里到外都透着一种清澈感,这身打扮反倒愈发突出他本人的气质,像是一笔水墨画。
酒吧里不乏故意扮嫩,穿着学生装的年轻男女,也有故作老成,将鼻梁眉毛画深一些,装出几分冷酷的成年人。这些人单看或许不错,然而一旦遇到何意这种,便要逊色几分。
王越看着何意走近,内心又产生了一点挣扎。何意身上的年轻和冷感混合的太巧妙,令他看起来像是一根坚硬又脆弱的玉骨。王越本想看看何意在酒吧里的样子,现在事到临头,又心生怯意。
他怕何意出事。
何意见王越眼神闪躲,心里思量着,脸上已经浮起了笑意:“这么晚来打扰你,真过意不去。”
“没事,我反正是在玩。”王越被风吹得清醒了一些,决定在外面跟何意聊聊就行,“什么事这么着急?”
何意把手机递过去:“你知道这两辆车吗?”
他给王越看自己拍下的白色比亚迪的照片,以及另一张找到的丰田网图,又将车牌号报出来。
王越奇怪道:“不认识,怎么了?”
“最近被他们跟踪了。”
王越:“你得罪人了?”
何意摇摇头,他的生活是标准的三点一线。除了上次那个舍友外,他跟同学之间几乎没什么矛盾。这次能跟着马教授倒是在系里掀起了一阵议论,不少人觉得他一定是走了后门,但教授挑学生本身就是看个人喜好,因此这点也没什么好说的。
“两辆车轮流盯梢,如果是被人雇的,那雇主应该花钱不少。如果不是,那就是雇主本人有门路。”何意也不拐弯抹角,径直说明来意,“你能帮我约下罗以诚吗?”
王越愣了愣:“你怀疑是罗哥?”
“只是问问,”何意笑笑,“他见多识广,或许知道一二。”
他并不确定这件事跟罗以诚有关,但罗以诚跟米辂熟悉,应当清楚米辂的动向。他要先确认这事是不是米辂干得。
如果真是……何意不禁头疼起来。
王越却面露为难:“这个……我跟罗哥也不是很熟,他这人挺难约的,我不一定能叫出来。”
他挠了挠头,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对了,这酒吧就是他家的,要不我找这的经理问问他今晚在不在,你先在我们房间里玩会儿。”
何意第一次进酒吧,被里面震天响的音乐吵得头疼。他强自忍耐着,跟着王越到了负一层的贵宾包间。
那里已经坐着七八个年轻人,男女皆有,见他进来都是一愣,眼珠子滴溜溜地往他跟王越身上转。
王越跟众人介绍:“我以前的家教老师,在这等会儿人,你们玩你们的。”言外之意,让别人不要骚扰何意。
他说完转身出去找经理打听人。
何意则找了处角落坐着,周围有几道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何意抬头去看,那些人又假装看别处,然而等他收回视线时,几道目光又会热辣辣地粘过来。
何意只得假装玩手机来避免尴尬,好在王越没多会儿便推门进来,喊着何意去另一间:“你运气好,正好罗哥在这玩呢,我带你过去。”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楼上嘈杂的声音也渐渐小下去。
何意一直走到最里面,便见王越敲开了一间双开门的豪华包间。
里面已经有人将门打开。何意迟疑了一下,迈步进去,便见偌大的包厢里坐了几个人。见他进来,有几个人默契起身,端着酒杯说笑着朝旁边的台球室走过去。
于是沙发上只剩下了一个人,穿着铁灰色衬衫,衣领半敞,眯着眼朝门口看了过来。
今晚的罗以诚,气质跟那次见面时已经有了巨大变化,就像蝙蝠终于进入黑夜,展开了猎杀的双翼。
何意脚下略一迟疑,再回头,王越却已经溜没影了。
罗以诚已经站起来,笑着跟他握手,又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何意坐下,却稍微隔开一点空档。
“别紧张。”罗以诚喝了口茶,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何意,“那只兔子呢?”
何意错愕了几秒,随后神色自然道:“我跟贺晏臻分手后,兔子归他所有了。不过以贺家的条件和他的用心程度,兔子应该活得不错。”
罗以诚却微一摇头:“是吗?我怎么觉得它凶多吉少呢?”
“那也比被人拿去做烤肉强,”何意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一年多也是赚的了。”
罗以诚闷笑出声,转过头看着他。
何意不再绕弯子,将手机打开,调出图片,放在了茶几上。
“我的人。”不等他开口,罗以诚反而主动道,“这帮人越来越不行了,连你都能发现。”
何意没想到他会直接承认,反而愣了几秒。
“为什么跟踪我?”他问。
“不,不是为了你。”罗以诚用茶杯点了点照片,“是为了贺晏臻。”
何意:“……”
罗以诚:“米辂怀疑你跟贺晏臻仍有联系,所以让我派人盯着你,看贺晏臻会不会去找你。”
即便有过猜测,真听到事实如此时,何意还是忍不住心底的怒意。
米辂是以什么资格和心态来监视自己?他已经是胜利者了,他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所有的东西,就连贺晏臻都跟他同进同出,他为什么还要盯着自己?
罗以诚微微眯眼,歪头看着何意。
“我跟贺晏臻没有联系。”何意一只手紧紧抓着沙发,压制着自己的怒气,“他要跟踪我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他有的是钱,可以随意挥霍。这次我给他开高价,他照样甩了三个月的钱过来。”
何意:“……”
罗以诚又笑了下:“想开点,我的人又不会伤害你,只是每天跟着,看看你干什么跟什么人来往而已。”
“……而已?”何意霍然抬眼看着他。
他的生活被陌生人完全侵入,一举一动都活在别人的监视下。可他做错什么了吗?
“我不明白,我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要他这样盯着我?”何意越想越气,嘴唇控制不住地哆嗦,“还是他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隐私和尊严?”
他极力压制自己的声音,然而异样的语气仍是让偌大的包厢里骤然安静下来。
远处的棋牌室和台球厅都没了动静,似乎在观察这边的动向。
罗以诚并不回头看那几个人,反而抬手扶住何意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你先别激动,我这就让他们回来。”他说完从桌上慢条斯理地摸过一个手机,划开屏幕,拨了个电话出去。
寥寥两句交代清楚,那边的人立刻应下。
“好了。”罗以诚将手机丢回去,侧脸看着何意的眼睛,“他们都回来了。”
何意这会儿的情绪已经渐渐稳定下来。
他低下头,使劲闭了闭眼,随后用手指捏着眉心,令自己清醒一些:“谢谢……刚刚我失态了。”
“没什么。这事儿谁遇到都得膈应。”罗以诚道,“我可以让人以后不去了,顶多不赚他这个钱。但是呢,丑话先说前头,北城能干这个的可不止我自己,他就是随便去路上拦个车,只要钱给够,一样能随时随地监视你。”
何意深吸一口气,他当然知道,如果米辂真的存心为难自己,那自己逃都没地方逃。
谁让对方太有钱呢,手握千万资产,挥霍几十万来找自己的麻烦几乎轻而易举。
想到种种可能,何意只觉得胸口阵阵发闷。
罗以诚叹了口气:“不过这事也有解决办法。你要么重新跟贺晏臻在一块,彻底断了米辂的念想,让贺晏臻跟他打去。要么,你另找个男朋友,米辂不敢惹的,只有这两条路能让你清静。”
“不可能。”何意自嘲一笑,“贺晏臻……我们已经分了。”
“第二种呢?”罗以诚却笑着看他,“你要是跟我,米辂借十个胆子也不敢骚扰你。”
何意:“……”
何意愣了足足好几秒,才难以置信地看过去。
他对罗以诚始终有一点惧意,但他从来没想过,这人会看上自己?
“为什么?”何意只觉得荒唐,“你对我感兴趣?”
罗以诚的胳膊搭在他身后的沙发上,看上去几乎要将他半揽住,但俩人肢体没有接触。
听着这句问话,罗以诚的态度倒是十分坦然,对着他笑了笑:“那天看见这张照片,我就想试试了。”
他打开手机相册,收藏里只有一张照片。
何意愕然抬眼,只见画面中间是是半垂眸的自己,一道天光从斜上方穿下,使得画中人看着很不真实。
然而罗以诚说的是试试,补全那句话,应该是“试试你”。这人因照片起色意,并非想要试试谈恋爱。
何意反应过来,却只觉得可笑——贺晏臻看上自己的也是身体,如今罗以诚也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身体有什么值钱的地方。
“你对我了解的……应该不多。”罗以诚微微倾斜身子,跟何意靠近了一点,“这样说吧,只要你跟了我……”
包厢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罗以诚突然打住话头,挑眉地看向了门口。
何意问:“……跟了你会怎么样?”
话音落下,包厢们被人推开。
罗以诚将何意搂住,眼睛盯着来人,嘴唇却靠在何意耳边,低声说,“跟了我,你想反过来收拾米辂都行。”
何意:“……”
贺晏臻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他穿着风衣,头发湿漉漉的,神色冷然。
何意还没来得及消化罗以诚的承诺,就被贺晏臻抓着胳膊拉了起来。
罗以诚在身后啧了一声,几乎同时,贺晏臻垂首对上了罗以诚的眼睛。
“罗总,挣钱不容易,赔钱却简单的很,小心一着不慎,把人给搭进去。”
贺晏臻眼风扫过房间众人,随后在罗以诚脸色微变时,他淡淡地冲后者一点头,拽着何意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