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花园酒店在北城赫赫有名, 因其三面临湖,园中皆是江南景致,因此外号“小江南”。
何意陪张君应酬了一会儿, 等主人致辞后, 他终于寻得一点空隙,端着酒杯绕到了宴会厅一侧的露台上。
夜色静谧, 湖面上波光粼粼, 岸边泊着一只小船,船头写着“六”字。
何意望着湖水发呆, 过了会儿,就听身后有人温声道:“这里原本是块荒地, 后来建筑师仿照颐和园,挖湖填水,造出西湖景致, 又因园林第一胜是山水相映,因此临水建泊岸厅堂,用假山花木造出水上障景,一区一水,分成清漪八区。现在我们所在的是第六区。”
何意只得站起来,笑着跟来人打招呼:“师兄好博学。
张君笑笑:“那位建筑师是我祖父。”
“怪不得,”何意微愣,随后点点头:“今晚来的都是大人物。”
何意没打听过张君的家庭背景, 但在进入宴会厅时,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这处宴会厅的陈设典雅,场中众人不乏青年男女, 个个珠光宝气, 却只低声交谈, 显然宴会主人身份讲究。
果然,没过多久,何意便在人群中看到了几个熟面孔——其中一人在米忠军的酒局上出现过,另有俩人是地产大鳄,财经报道隔三差五便要提及他们。
何意当时暗暗吃惊,心想看来师兄的家世也有些特殊,却不好立时打探。张君倒是处事泰然,跟几位大有来头的人物打招呼,叔叔伯伯喊过去,又向众人介绍何意。
他称何意是自己的小师弟,但看向何意时目光胶着,言语亲昵,胳膊也时时虚护在何意身后,显然关系不止于此。众人露出心知肚明的表情。
何意默契配合,时刻注意自己的仪态谈吐,以免损了张君的颜面。从宴会开始到现在,刚刚过去一小时,他却已经累得不得不溜出来休息。
湖风烈烈,精致考究的礼服抵挡不住北方严寒,何意的骨头都要被吹透了,但他还不想进去。
张君也不催他,反而走过来,陪他一块望向人工湖的对面。那边是另一处宴会厅,此时灯火辉煌,声乐阵阵。
“既然还有感情,怎么会分手?”张君突然叹了口气,又低声提醒,“今晚有不少青年才俊。”
何意侧过脸看他:“我不是你的男伴吗?”
“我还没追到手的男伴。”张君笑道,“我是这么跟他们说的。现在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了,你看。”
何意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果真见通道上站了一位年轻人,那人手里捏着酒杯,看到张君后尴尬地停下脚步,又折返回去了。
何意愣住,半晌后忍不住笑起来:“他要是知道我只是个穷学生,来这里的一身行头都是借的,一定不会出来吹这两步冷风。”
张君惊讶地看着何意,却道:“你这调调跟你师嫂一样。”
何意有些意外,疑惑地挑起一边眉毛。
张君笑着望向远处,轻轻叹了口气:“她不喜欢参加宴会,有时候不得不出面,中途也会去换下衣服,舒舒服服躲在一边。有人搭讪她,她很少礼貌应对,时常让男士下不来台。”
张君很少提及自己的私事,何意也十分注重别人隐私,因此即便心中有很多疑惑,也从来没开口打听过什么。
现在张君谈兴不错,何意迟疑了一下,不由问:“你找人假扮伴侣,不怕引起什么误会吗?”
张君摇头:“不会。”
何意不太理解,但又觉得张君或许有苦衷,自己不必了解太多。
张君却仰头干掉了杯中酒,主动解释说:“我俩不能以情侣的身份出面。我们两家是世仇。”
何意:“……”
“我祖父的成名,令她曾祖父身败名裂。两家关系从此交恶。后来我爸做生意,也遭到了她爸和她祖父的联手打压,算起来,两家已经绝交几十年了。”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何意好奇。
“也是一次宴会上。俩家公司的年会地址选在了同一家酒店,只是不同的楼层。我那时候不懂事,听说楼上的公司排场很大,偷偷溜上去看,就这样认识了。”
张君露出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笑意,回忆道,“之后我们开始了地下早恋。我俩有很多共同爱好,在一块总会一刻不停地聊天,说些孩子话。有阵子两家大人争得你死我活,我家生意受到重创,她就偷偷寄钱给我,告诉我‘这都是从你家赚来的。’”
何意听得入了迷,等到最后,不由笑出声。
少年人的恋情里,幸福总会有具体的细节,就连犯傻都会让人会心一笑。
张君也抿着嘴摇头直笑。他很少跟人聊起女朋友,不是没有倾诉欲,而且实在难找合适的聊天对象。他要么怕对方另有企图,要么担心自己的感情经历被人拿去当做八卦谈资。
何意聪慧忠诚,对朋友尽心尽力,同时又很注意边界感,不在背后论人是非,也不打听别人隐私。在当今社会着实少见。
张君这次带何意出席,其实也做好了为何意牵线搭桥,让他借此拓宽人脉的准备。毕竟大家都不是活在真空里,许多人小心钻营,求得就是这种融入某些圈层的机会。
但让他意外的是,何意对主动送上门的机会也不怎么重视。
他对几位名人表现得得体又疏离,全无跟人继续接触的打算。
这次宴会对何意来说,仅仅是为了帮朋友忙而已。
张君心下感慨,一想何意今晚精神紧绷,估计累够呛,于是道:“外面有点冷,我们进去跟主人家打个招呼,先回去吧。”
何意松了口气,又迟疑:“这样会不会失礼?”
“管他呢,肯来就不错了。”张君笑着回头,随后停住,多看了何意两眼。
夜空下,何意的眼角闪着一点碎钻,张君细看之后,才发现那是何意刚刚笑出的一点泪,因太过微小,此刻轻轻挂在了眼睫上。
何意的长相偏冷,他皮肤白,眉眼线条利落干净,今晚甄凯楠又刻意将他打扮了一番,因此看着便很难接近。
但这会儿,眼角的那滴碎钻却让何意身上有了微妙的妖冶感。
“怎么了?”何意恍然不觉,歪头看他。
张君不好说什么,摇头笑笑,跟他往里走,随后却又再次停下。
露台门那,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
何意的眼神微微一动,张君已经微笑起来,快走两步,向年长的那位伸出右手:“梁伯伯,好久不见。”
长者看着不过五十多岁,两鬓却已全白。他跟张君握手,又在张君肩膀上捏了捏,笑道:“不错,结实了不少。”
“勉强合格,跟您年轻的时候没法比。”张君笑笑,回头招呼何意过来,为俩人做介绍,“这是我们实验室的小师弟,何意。何意,这是梁伯伯……”
何意趁这个空档已经调整好了表情,他冲长者微笑致意。
对方颔首:“你就是何意,辅导晏臻上A大的那个小老师。”
何意微笑:“贺同学天分高,又勤奋肯学,考学完全是靠的自己的努力。”
梁舅舅笑了下,随后看向不发一言的贺晏臻:“你不是有事吗?我在二楼等你,别太久。”
他冲几个小辈一点头,随后踱步离开,主人家早已在里面恭候多时,立刻将人迎去休息室。
张君目送对方走远,等一行人拐弯后,他冲贺晏臻笑了笑:“学弟找我什么事?。”
贺晏臻自始至终一直看着何意,听到这话,他终于转过脸注视着张君:“你认识我。”
“当然,我老婆的前男友,我们一小时前刚见过。”张君温和道,“你现男友呢?他怎么没跟着?”
“我没有现男友。”贺晏臻的脸色微微发白,他抿直了嘴巴,看向何意,“可以单独聊一会儿吗?”
何意微怔,随后转开脸看着别处:“没有必要。”
“只这一次,”贺晏臻执拗地盯着他,“说完我就走,以后不再打扰你。”
何意:“……”
“外面太冷了。不如进去说,我怕小意感冒。”张君很有涵养地走到前面,为俩人拉开门。
何意这才发现露台的右手边有一间小茶室。
张君指了指旁边,示意自己会在外面等候,随后便走开了。
何意迟疑了一下,率先走了进去。他听到贺晏臻在后面关门的声音,却没有回头,而是隔着玻璃幕墙望向湖面。
贺晏臻也朝外望了眼。人工湖的对面便是他爸公司举办年会的地方。
花园酒店今晚承接了两处晚宴,西区是衣香鬓影的企业年会,东区则是别人的私人宴请。
贺晏臻从拿到手表后便心绪不宁,他在那边坐不住,偷偷跑来这边来找何意,然而刚到六区地界,就因没有邀请卡被保安拦住了。
这边保卫森严,贺晏臻绕来绕去无计可施,最后看到了人工湖。
想要见面的欲望太强烈了,贺晏臻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如此迫切,就像高考前他们见面的那个晚上,好像当晚见不着,俩人就会错过一辈子。
贺晏臻一分一秒都等不得,他转身直奔人工湖,打算游过去。
就在他要下水时,梁老师的电话打了过来,说老爷子的朋友从东北寄来了不少特产,老爷子让几个孩子分一分,一会儿舅舅的司机会将东西送到酒店门口,让贺晏臻接一下,晚上带回家。
贺晏臻这才想起,他舅舅跟办宴请的主人家认识,他可以找舅舅帮忙。
在梁舅舅到酒店之前,贺晏臻一直在外面等着。何意还回来的手表被他揣在怀里,他当然知道,这块手表跟何意现在戴着的那块没法比。
就像他跟张君之间也存在着巨大差距。他是何意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一个强势自私凡是以自我为中心,需要何意不断忍让迁就的学弟。
而张君却温柔成熟稳重,能够妥帖照顾何意,且是比甄凯楠更优秀的学长。张君是何意的理想型。
在跟韩阿姨谈过后,贺晏臻便无数次地想过以后怎么办。他要做的事情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何意被他伤害过,应当也不会回来,所以俩人最大的可能是再无交集。
何意或许会跟甄凯楠重修旧好,亦或进入一段新的恋爱。只要何意能开心,获得幸福,他便能放下心来。
他认为自己别无所求。
可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贺晏臻才发现自己做不到,他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
而此时此刻,当他跟何意再次面对面坐着,却相顾无言时,那种恐慌便膨胀到了极致。贺晏臻张了张嘴,他发现自己没有发出声音。
“何意,”过了许久,贺晏臻的声音才恢复一些,他嘶哑着问,“我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茶室里一片静寂。
何意低下头,想了想道:“对不起。”
“……”
“我不该不告而别。”何意言辞诚恳,他上身前倾,双手交握,胳膊撑在膝盖上,连姿势都显得很真诚,“这点是我处理的不好,没有给你足够的缓冲,那段时间你一定很难过吧。”
贺晏臻闭上眼:“何意……”
何意道:“你听我说完。我们分手,责任都在我,我没有安全感,患得患失,又会经常因为我们之间的经济差距感到焦虑。我不想拖累你,让你降低生活品质,但是我也着实没能力达到你那样的生活水平。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做不到……”
“……”
“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问题的矛盾不在于你,在于我,我与生俱来的自卑。”何意眼睫低垂,望着地面,“除此之外,我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我粗俗、邋遢、嫉妒心强,好猜忌,我有很多阴暗的想法,但遇事又会先逃避。跟你在一起时,我一直在伪装。其实那并不是真正的我……”
“……现在的你呢?”贺晏臻终是忍不住,轻声问,“跟他在一起,你就可以做真正的自己?”
何意终于抬眼,看向他,点了点头。
贺晏臻满肚子的话,被这一眼残忍地碾碎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来得多余,来之前那个想要和盘托出不顾一切跟何意重新开始的念头,也变得如此可笑。
何意不需要,不需要被自己再次拖进危险又复杂的关系里,面对无止境的黑暗。
他已经获得了安宁和保护。
贺晏臻的舌尖轻轻抵住上颚,他的视线贪恋地在何意脸上停留了许久,他早就注意到了何意眼睫上的那点湿润,那是后者跟张君聊天时笑出来的。
那时候他已经到了。何意却只专注地听张君说话,丝毫没有察觉。
贺晏臻突然很想抽烟,他伸手去拿茶盘边上的打火机,发现自己手脚发冷,似乎有些不听使唤,等将鱼西湍堆打火机抓到手里,又发现身上没有烟。
何意沉默半晌,最后抬头看向了贺晏臻。
“你找我,是要说什么?”
贺晏臻在身上没摸到烟盒,但是摸到了口袋里的那块手表。这是那年的新款,他之所以会买下它,只是因为表盘上的那道海湾,像极了他跟何意海誓山盟的圣岛。
彼时的他雄心壮志,以为自己足够优秀便可以庇佑何意,做他的神明。他自大又盲目地往前跑,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何意早已经满身伤痕,步履蹒跚。
贺晏臻低下头,他将手表拿出来,轻轻放在了茶桌上。
“如果我的名字成为负累,请将它从礼物当中抹去。”贺晏臻说到这,喉咙一阵发堵。
何意安静地望向手表,等着他的下半句。
然而贺晏臻沉默数秒,最终什么都没说,起身,推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