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林筱今天穿了厚厚的羽绒服, 但因走了太久,仍是头冷脚冷。听到有人喊自己时,她还觉得惊讶, 回头看了会儿, 才认出是贺晏臻。

贺晏臻让她上车,开了暖风, 又问她来法院做什么。

“来这总不能是逛街的。”林筱仍是快人快语, 道,“来打官司。”

贺晏臻惊讶:“今天开庭?你律师呢?”

“没律师, 我先来问问还需要什么材料。”林筱道,“你们律师可太坑了, 我去咨询问题,上来先要咨询费,又给我派个才工作的小律师。”

“可能你的案子金额不大。”贺晏臻直白道, “先说说,遇到什么事了?”

林筱这才想起贺晏臻就是学法律的。她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其实如果只从外表和气质看,贺晏臻看起来比她见过的小律师要靠谱许多。但她知道他还没毕业,这会儿顶多给自己支支招。

俩人上次不欢而散,然而贺晏臻都不介意,林筱当然也不会端架子。

她现在的确需要专业人士的建议。

林筱整理了一下思路,简明扼要地说明了原委。

“我想要离职, 但原公司扣了提成不给我。”

林筱做业务时交到一位好友,对方内推她到另一家药妆公司做运营。新工作不用应酬,又能让她发挥所长, 给出的薪资也很丰厚。

林筱欣然同意, 然而原公司的离职却不太顺当。公司先是以业务没有完成为由, 扣下了她几万块的提成,当年的年终奖也泡了汤。

林筱当然不服,但几次去公司要钱无果,社保还被卡着。想申请仲裁,提成没有白底黑字的规定,公司又以她擅自离职造成的经济损失为由,说要让律所起诉她。

林筱心下一狠,心想那就打官司,于是今天跑来问怎么立案交材料。

贺晏臻疑惑:“你不是认识王越吗?”公司明摆着欺负人,但林筱跟王越熟悉,按说不至于连提成都被扣下。

她筱却道:“我跟他也不是很熟。”

他与王越的关系只维持了两三个月,王越怕父亲发现,林筱也没真打算跟一个高中生谈下去。因此后来俩人联系慢慢减少,关系也自然而然地变淡。现在已经半年没怎么联系了。

现在临时有事,林筱也不想再求到别人门上。

“我之前查过了,我打官司的话赢得可能性很大。”林筱期待地看着贺晏臻,“所以不请律师也可以吧?”

“你要是经济困难,可以申请法律援助。”贺晏臻思索片刻,问了她几个问题,最后道,“不过我建议你先别着急立案。”

林筱愣住:“为什么?”

“从权益来说,你的主张没问题。但这种公司的法务都很精明,他们到时候采用拖延战术,不断提起异议,再反诉你给你造成压力,到时候你未必撑得住。”

贺晏臻看着她,“即便你能坚持下去,从立案到开庭再到最后判决,可能半年都过去了。到时候一审才结束,公司继续上诉,二审再拖……能熬到终审的人其实很少。”

更为关键的问题是,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新公司的职位不可能一直为她保留。

林筱之前便想过为什么公司这么猖狂,现在听完,她不由也气笑了:“追求正义的时间成本还挺高。”

“如果要打,就做好充分准备,请律师的钱不要省,提交证据的细节关系到你能拿到的赔偿金。不过这次,我可以先帮你试试别的办法。”贺晏臻道,“应该不难处理,你把情况整理给我,回去等消息就行。”

林筱最近被这场纠纷闹得心力憔悴,如今突然有人说可以替她解决,她心头顿觉一块巨石被人搬走,终于能够透口气了。

可是等缓过神来,她又觉得不确定。

“你要帮我?”林筱迟疑道,“可是为什么呢?如果是为了何意的话,我可能帮不上你什么。我俩也几个月没联系了,而且我跟何意之间,也是我欠他的人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晏臻停顿一下,解释道,“他对朋友很好。我很高兴你能维护他。”

林筱:“……”

“这事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也不必往心里去。”贺晏臻说,“你接下来去哪儿?”

林筱报了一处超市地址,贺晏臻沉默点头,开车上路。

悠扬的钢琴曲冲淡了车里的尴尬,林筱看着窗外的大雪,觉得这曲子好听又应景。问了名字,贺晏臻却说出了一长串的拗口外国名。林筱发现自己根本记不住,也不好意思继续问,于是抬头,端详后视镜里浓眉深目的贺晏臻。

她想起自己当初纠缠何意时,知道何意是名校学生又家产丰厚,内心其实很很自卑。她可以嘲笑有钱人没文化,可以嘲笑文化人穷酸,但当对方学识和财力兼具时,她就只剩下了无地自容。

每次纠缠,林筱都怕何意恶语相向,哪怕何意只是随意嘲讽她一句。

但何意没有。

林筱以前觉得是何意素质高,后来知道何意的经历,她才意识到对方大约是经历过这些伤害,所以面对自己时便格外注意。

而在接触了贺晏臻这种真正出身优渥,自身也格外优秀的天子骄子后,林筱也终于明白,这些人也不会嘲讽她。但比嘲讽更让人难受的是,他们会漠视自己的存在。

这是真正的云泥之别。

这些人看到的,听得的,接触到的……跟自己不是同一个世界。

“我之前谈过一个男朋友,”车子开到超市附近时,林筱突然道,“他家是普通的小富之家,在老家有房产两三套,总价不高,但我家一穷二白,他配我绰绰有余。我们认识三年,越临近结婚越吵架,许多矛盾并不值一提,但在经济悬殊的背景下,琐事也会被放大千百倍。”

目的地已到,贺晏臻停下车,看着她。

“你看我是个敏感多疑的人吗?”林筱说:“我不是。但我在爱情中是,我也受尽委屈。很难相信你将来的恋人是什么样的,我想,他要么是跟你处于同样的阶层,要么一定拥有强大到可以抑制自卑的内心,要么就是有其他条件可以抵消他人的轻视和敌意。”

与。熙。彖。对。读。嘉。 贺晏臻知道她的言外之意,不由说:“何意很优秀,他的个人能力足以抹平这点差距。”

“你这样想,你家人也这样想吗?”林筱笑着问,“你父母请他做家教,是因为他优秀吗?还是因为你家富庶,不在意那点余钱?你能让你舅舅为米辂出头,让王董吃教训。你舅舅会为何意徇私吗?”

贺晏臻皱眉,听到最后一句愣了下。

“其实还是不一样的,人生是接力赛,从父母的终点上起跑。何意要赶上你,那他要靠自己,先拉平你父母跟他母亲的差距。”林筱说完,不等贺晏臻细问便下车了。

当晚,贺晏臻思索半天,给王越打了电话。他对最后那句话感到疑惑。

王越一听便知道是林筱告了状,骂骂咧咧道:“我对她可不薄,就那次说起头上的疤时提了一句,她怎么还去找你告状了?”

“是我先问的,你那疤跟我有什么关系?”贺晏臻皱眉道,“别拐弯抹角,我还有正事。”

王越支吾了一会儿,这才说:“就之前我把米辂揍了那次,没过几天我爸公司的器材就被卡了,审批一直不通过,后来才知道是你舅的意思,我爸这才打了我……”

贺晏臻皱起眉:“即便是我舅舅管审批,跟米辂挨打有什么关系?”

“他不就是为了教训我给米辂出气吗?不是你找的你舅?”

贺晏臻深吸一口气,把脏话压住,先问,“谁说的?”

王越以为他要否认,撇了瞥嘴:“米辂自己就说过。”

贺晏臻:“……”

贺晏臻想起之前送何意去王家上课时,王越表现地十分忌惮自己。那时候他只当王越是欺软怕硬,因此并不知道还有这种传闻。

别说是他,就连梁老师都不可能去找娘家徇私情的。可是王董能深信不疑,并大动干戈到打王越,这话就绝不可能是“误会”。

贺晏臻的心里突然有了种猜测。

这种猜测跟师兄的警告,米忠军数年来的表现……刚好能对得上号。

冷汗从额头冒出,贺晏臻深吸一口气。

“臻哥?”王越在那头喊。

贺晏臻稳了稳心思,道:“林筱是来找过我,她从你们公司离职,提成和年终奖都被扣了。我找你正是为这个,你跟你爸说一声,要么把钱给她结了,要么我给她找个律师,好好跟你们公司的法务打打交道。”

他语气紧绷,显然压抑着怒气。

王越一个激灵,忙说:“这是哪个犊子办的蠢事?这事儿还用说吗,明天就把钱给她!”

公司的确有长期合作的律师团队,然而谁都知道劳动者一告一个准,法务们多数时候还是搞人心态。如果对方有专业律师坐镇,法务们就会思量一番。

更何况贺晏臻都来打招呼了,王越便知道这事儿一定得解决。

他满口答应,又邀请贺晏臻平安夜一定要参加他办的聚会,到时候务必带着林筱,他亲自给林筱赔罪道歉。

“后天,还是鱼公馆。”王越服了软,又卖惨道“我爸要把我送走,现在就是最后的狂欢了,能玩一回是一回。我知道你平时不爱参加这些,这次就卖个面子,那个谁也来……”

他说了几个名字,要么是某局长千金,要么是某部长的孙子,潜台词是聚会干净,没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贺晏臻只想当面问问那件事的隐情,于是答应下来。

翌日,林筱果然发来信息,公司给他发了通知,钱款已经到账,年终奖也会足额发给她。社保等手续一周内便可办完。她的个人物资会让别人转交给她。

林筱知道与公司闹得太难看,对方不愿让他回去办理,因此也没有挑剔。别人自然是王越。她的同事们在他离职时便被公司禁言,要求不能跟她联系了。

林筱不住道谢,贺晏臻无心应付,匆匆挂断。

平安夜这天,北城又降暴雪。

贺晏臻早早到了鱼公馆。宴会五点开始,他没有心思上去社交,在停车场里将王越拦住,俩人在车里聊天。

王越对他刨根问底的行为感到不解,答了两句,才疑惑道:“这事儿不是你做的?”

贺晏臻抬眼瞧他:“我要是为他出气,把你也打一顿就是了,何必拐弯抹角找大人?”

王越傻眼,“可这是你舅的秘书亲口说的……我爸那时候求到门上见不着人,最后送礼人家也不收,最后才让秘书提点了一句。”

贺晏臻心里突突直跳,他拿了根烟,冲王越示意。

王越忙摆手:“我不介意。”

贺晏臻将车窗降下,点着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那秘书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我哪记得这个!”王越嘿了一声,忽然一愣,不确定道,“好像是姓辛?”

贺晏臻眯起眼,他对他舅舅的工作情况并不了解,但他知道三年前他舅舅职务调整时,的确有个姓辛的也跟着升了职。

他又问王越其他问题,无非是王董有无在家提起过他舅舅,然而王越只说自己也不清楚,除了那次外,王董没在家提起过梁家人如何。

“你还上去吗?”王越问。

贺晏臻摇头:“不去了。我一会儿有事。”

王越心里犯嘀咕,只得先走,上楼去迎客。

林筱来时,宴会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外面暮色幽冥,华灯初上,她也没穿礼服,只在一楼让服务员给王越带话。

王越心里叹了口气,他原本想当着贺晏臻的面把东西交给林筱,顺便道个歉,让面子好看一些,以后好跟贺晏臻来往。贺晏臻的舅舅一路高升,如今交情不好攀,自己若能为老爹找个突破口也行。

谁知道自己自作多情一场。

没有贺晏臻在场,他也不着急,先应酬着上面的宾客,过了会儿才下来,紧皱着眉头将东西递过去。

林筱在楼下坐了半个小时,接过自己的东西时仍是客气道谢,只是临走时问:“贺晏臻在吗?”

王越摇头:“他不在,没来。”

“哦,那就好。”林筱点点头,转身要走。

王越见天色昏暗,雪片飘飘扬扬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不由问:“你怎么走?让服务员给你叫个车。”

“不用。”林筱匆匆摆摆手。

王越也懒得多管,他转身上楼,然而就在抬脚的一瞬,大厅的大门被服务员向内拉开,有人撑着伞迈步进来。

王越的余光先是看到了那人的鞋子,白净的运动鞋,鞋头上溅了几点雪泥。

他心里暗嗤,哪个不懂事的穿这个来参加宴会?然而等视线上移,看到那张清冷的脸时,他不由怔住,张大了嘴巴。

林筱已经快步走了过去,她警惕地回头看了王越一眼,随后压低声对何意道:“你怎么过来了?我就拿下东西而已。”

“不放心你。进来这么久了。”何意笑笑,他将伞往外遮了遮,远远地冲王越略一点头,权做招呼,随后转身同林筱朝外走去。

林筱低声道:“还好,那谁今天没来。你这刚回来,要是因为我的缘故就碰上他,那我得内疚死了。”

何意今天才回来,原本约着今晚跟她见面。听说她傍晚要来这里取东西,不太放心,于是亲自开车接送。

“今天路况不好,不好打车。”何意为她撑着伞,笑着抬头,突然停下了脚步。

林筱走快了一步,雪花顷刻间便钻进脖领,她缩了下脖子惊讶地抬头,随后,她也愣了。

在前方不远处,贺晏臻摁灭手里的猩红,缓缓站直了身子,他的神色有几分茫然,似乎并不敢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真的。然而即便如此,林筱也看到贺晏臻的眼角红了。

林筱脑子里“嗡”地一声,心想,完蛋了,这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