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 贺爸爸收到了合作伙伴的邀请,约他一块到朋友的饭馆品尝新菜。等到了地方,他才发现米忠军和另一家子公司的老总也在。
贺爸爸略有诧异, 却没什么不快。大家平时在业务上交集不多, 但集团中人际关系千丝万缕,真要深究, 彼此的利益都有牵扯。
因而于公, 众人表面一片祥和。于私,米贺两家认识多年, 虽然这两年减少了走动,但米忠军处事圆滑周道, 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处。至于他的家事,贺爸爸更无心也无权置喙。
这也是米家家事曾让不少人议论纷纷,却并没有人因为这个疏远米忠军的原因。
毕竟对男人来讲, 只要事业成功,风流韵事不过是一点花边点缀。更何况智不拒贤,明不远恶,旁认心里如何想,都不影响大家在酒场上交谈甚欢。
酒过三巡,几人聊到最近业内的几桩官司时,米忠军想了想,转而问贺爸爸:“我倒是有个法律问题想咨询下晏臻, 不知道他有没有空?”
贺爸爸有点意外,先问他:“什么问题?”
“是我朋友的官司。他有一家物业管理公司,年初的时候跟一家拖欠物业费的公司打官司, 结果败诉了。他现在不光要不回物业费, 法院还判他倒赔那家企业损失费。”米忠军喝了口酒, 摇摇头,叹气道,“我那朋友要强,现在正忙着上诉。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怎么都想不通……”
“还有这事?”旁边的老总吃惊道,“这是什么道理?”
“老贺的儿子是学这个的,所以我就想了解了解。你说我朋友忙得焦头烂额的,我总不能去瞎打听。找个律师问问吧,人家说话得收费,一小时就两三千,我也不值当。”米忠军说到这,对贺爸爸道,“这不,就想占你家个便宜,老贺就说行不行吧!”
“这有什么不行的。”贺爸爸笑了笑,“回头我给你问问。但晏臻还是个学生,还没法考呢。”
“隔行如隔山,他怎么都比我们这些门外汉强。”
米忠军三言两语便将这事轻轻带了过去。
贺爸爸看他只是随口一提,心想贺晏臻多半不愿意,也没往心里去。谁知道当晚,贺晏臻竟然欣然同意了。
贺爸爸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不喜欢跟他们家来往。”
贺晏臻却说:“我能算什么,天底下的事情又不是绕着我转的,以后不喜欢的人和事多了去了。”
他说完伸手,捞过茶几上的烟盒,抖出来一根,夹在指间玩耍。
贺爸爸又吃了一惊:“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贺晏臻格外讨厌烟味。他念初中时,不少同学早早开始吞云吐雾,贺晏臻对此极为反感,让抽烟朋友的滚远点,不要来祸害自己。
贺晏臻长时间不做声,过了会儿,他才道:“还没学呢,只是看看。米叔叔说别的了吗?”
“没有。”贺爸爸越发觉得奇怪,反问道,“你以为他会说什么?”
当晚,贺爸爸跟梁老师出门散步,等到僻静处,他忧心忡忡道:“我觉得晏臻有点不对劲。”
他将米忠军的请求和贺晏臻的态度讲给妻子听,最后道,“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疑。晏臻这俩月的变化太大了,跟他以往的行事作风处处相悖。”
“会不会是我们太紧张了?要是放宽心来看的话,他可能就是失恋受打击,变得成熟了一些。”梁老师道,“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你看以前想带他去饭局,连哄带骗都不好使。现在他自己就知道要维护人脉关系,遇事也懂变通。总比以前的孩子气要强。”
贺爸爸道:“他以前是太自我,这些年你看他挺听话,实际上想要的东西千方百计地都得了手,想玩的也哪一样也没落下。现在我不怕他受打击,只是担心他有什么事瞒着咱。”
“他一直嘴严,真要瞒我们也没办法。”梁老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说他跟何意谈恋爱这事,俩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能把我蒙在鼓里小半年。”
夫妻俩冷不丁提起何意,又想到了米忠军,不由都是一叹。
“何意有点命苦。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样了。”贺爸爸道,“那老师给你回复了吗?”
前几天梁老师出差参加了研讨会,医学院交流办公室的老师也去了一个。于是梁老师在午饭时候单独跟对方聊了聊,问了下何意的情况。
那位老师才来学校四五年,没跟梁老师打过交道,但看过她主编的期刊,听她打听何意,惊讶之余倒也表示愿意帮忙,回去了解一下。
“那老师说,何意并不在医学院办公室的交流项目里。”
暖风徐徐,梁老师拢了下披肩,对丈夫低声道,“他是跟的S市医院的交流机会。其实那位老师并不建议何意这样做,今年正是选导师的时候。大导手里名额有限,学生都是早早去抢。何意现在出去,等回来的时候很可能钟意的导师手里满人了。再者,他这操作不是常规流程,医院能给他名额,应当有其他原因。”
“问问晏臻的生物老师?”贺爸爸道,“咱这两年的节礼也没断过,可以托他打听一下。”
“我觉得不合适。人家老师的亲戚早就调走了。上次何意是在那边学习,得罪了带课老师。我们托人说情照顾还算情理之中。现在无缘无故的,一层托一层的去打听情况……”梁老师摇摇头,又道,“再说我们贸然去问,何意说不定还觉得被冒犯了,他把消息瞒得这么严,显然是不想让我们知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贺爸爸看她不愿再管,显然语气也不怎么愉快,想了想问:“老师还说别的了吗?”
梁老师没吭声,沿着小区的花坛慢慢走着。绕过两圈之后,她才道:“何意这事,至少去年就在准备了。”
也就是说,何意提前一年就做好了现在不告而别,跟贺晏臻分手的打算。
之前贺晏臻跟偏执狂似的到处找人时,梁老师又心疼又害怕,同时心里也有猜测,是不是自己儿子做错了什么,才会让何意决然离开
她并不清楚他们交往的细节,虽然她认为恋人之间真诚坦率的沟通是基本的。但如果何意年轻气盛,情绪上头考虑不了这么多,那也情有可原。
然而现在,她却得知了这是一场早就准备好的分手。何意早早做好了准备,在贺晏臻出国,参加最为重视的比赛时,猝不及防地宣布分手,断掉所有联系。
人和人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如果早就觉得不合适,为什么不能一年前就提出,正常体面的分手?
现在想来,贺晏臻当时的崩溃太正常了。
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接受这样的对待。
贺爸爸也没想到会这样,他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又觉得当前局面下,似乎也没必要了。
“那天米院长还说,咱俩之前开过玩笑,说晏臻跟米辂般配,问我是不是后悔了。”贺爸爸叹了口气,“孩子的事情,大人掺和什么。”
梁老师道:“我倒是盼着,晏臻最好哪个都别谈,离那家人越远越好。他要再跟米辂谈上,这算什么事啊……”
然而人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没过多久,贺晏臻竟然开始频频出入米家大宅。
甚至有一次,米忠军邀请贺家吃饭,说要道谢。梁老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仔细询问,才知道贺晏臻给米忠军解答了不少法律问题。
第一次是米院长的朋友正在打的合同纠纷的官司。
朋友并不在北城,且有自己的代理律师。米忠军出于对一审判决的疑问,找贺晏臻解惑。
那是一个工作日,贺晏臻在离亚和医院不远的咖啡馆里见了米忠军。
他称呼米忠军为米叔叔,神色有几分冷淡,但礼节周全,很有风度。
米忠军对此暗暗满意。他知道因为何意的缘故,贺晏臻不会喜欢自己。现在看他表情如此,便知道这孩子还不擅长伪装,现在连表情都不会控制。
而贺晏臻的礼貌,又显示他有良好的教养和约束能力。这样的孩子做事懂分寸,同样危险性也低。
至少跟何意那个差点蒙蔽了自己的狼崽子相比,贺晏臻更容易看得透。
米忠军将案情做了简单介绍,又抛出几个问题。
贺晏臻略一思索,先为他解释了判决依据,都是根据的什么条款,后又指出了代理律师可以采取的策略。
“现在的分歧点主要在于双方对合同服务的认定上,是安保服务还是物业服务。所以如果上诉的话,先要提出一审判决对合同性质的判定是错误的,这样便可以指出,一审适用的法律错误……”
米忠军起初还有些不经心,等贺晏臻条分缕析,将案子剖析清楚后,他不由暗暗吃了一惊。
最后,贺晏臻冷漠地说:“就现有条件看,二审很可能维持原判。”
不久后,米忠军询问朋友的二审结果,得到的回复是维持了原判。他又问代理律师当初怎么说的,朋友依稀讲了几句,竟跟贺晏臻分析的相差无几。
米忠军找贺晏臻咨询问题,当然不是真得要他解疑答惑,而是想以此作为契机,跟贺晏臻增加来往。毕竟他手下的两家公司,无论规模还是性质,都跟另几家做实业的没法比。
要跟人建立联系,请求对方帮自己忙是最快速,又容易见效的方式。
只不过这次,米忠军发现自己或许有意外之喜——贺晏臻的潜力很大,或者自己真能从他这学到点什么。
因此,没过几天,米忠军便以感谢为由,再次跟贺晏臻单独吃了顿饭,并询问了另一个问题。
他的朋友交往了一位小女友,现在小女友要分手,朋友之前借给对方的300万要怎么追回来。当然,朋友已婚,他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自己的家庭。
贺晏臻一听,便知道米忠军的“这位朋友”,并非是借给了对方300万,而是在出轨期间,陆续花了这么多钱哄小三开心。
他询问了几样转账细节,随后以惯有的冷淡态度,给米忠军列了几条方案。
最初的方案都很好理解,然而最后两条,操作复杂,手段狠辣,米忠军听了个开头便忍不住点了根烟,眯着眼慢慢琢磨着。
这种将一切掌握在手里,拥有绝对胜算的感觉令人痴迷,而他一直以来谨慎处事,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体验了。
隔行如隔山,贺晏臻的知识储备和专业心理远超了米忠军的预料。
等最后,贺晏臻也点了根烟。他微眯起眼,吸了一口,随手徐徐吐出,眼底露出一点得意和暴烈。
“这种事,我个人建议不要做绝,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师兄接过一个案子,结果那三儿心里素质太差,最后一分钱没捞着,差点闹自杀。”
米忠军笑笑,啧了一声:“多少钱?能连命都不要了。”
“三千万吧。”贺晏臻道,“师兄那级别,小案子入不了眼。”
米忠军知道大律师都是按百分比收风险费,听到这个数额,他自己心底一合计,不由想要骂娘。心道自己担惊受怕才挣那点钱,他们倒好,名气大了,几个案子就能钱包鼓鼓。
当然,社会上多的是收入低的小律师,但以贺晏臻的潜力和人脉看,他必然是顶层的。
“小贺,你要不考虑下,来叔叔公司帮个忙?”米忠军不愿再拖,主动道,“我们公司没有法务部分,现在是找了个律所,请人做顾问,平时就过过合同。你要是来实习,我按集团里的法务工资给你开,当然你在我这工作量会比较大……”
贺晏臻仰头靠在椅背上,吐了口烟。
“不瞒您说,”贺晏臻说,“我妈应该不会同意。从我学这个开始,她就希望我以后要么进纪检委,要么去检察院。当然我自己不想做公务员。”
“那你的意思呢?”米忠军道,“你在这就是个实习,如果想安排出国读研了,或者要去法院检察院了,完全可以随时走嘛。咱自家的公司,什么事儿都方便,也没那些规矩。”
“你为什么会让我去呢?”贺晏臻侧过脸表示疑惑,“律所的律师工作很专业,有他们把关就够了。”
米忠军哈哈一笑,抬手磕了磕烟灰,隔着烟雾看着他,问道:“晏臻,你对米叔叔是不是有意见?”
贺晏臻愣了愣,脸上闪过来不及隐藏的惊愕和心虚。
米忠军早有预料,只看他的反应。
“以前……有过。”贺晏臻垂下眼,避开了他的视线。
米忠军略作沉思:“是何意跟你说的,对吗?你随你爸,重感情,又心软,何意命好啊,能跟你们家结缘。但是男人做大事,不拘小节,感情的事情跟工作前途比起来,不足为重。”
贺晏臻抬眼,虽然没说什么,但表情明显十分赞同。
米忠军笑道:“你俩闹个别扭,以后总会有机会和好。我承认我对何意来说不是个好爸爸,但我也有自己的苦衷。更何况刨除掉这一点,我在合作上可从没亏待过任何人。”
“这一点我知道,我爸说起过。”贺晏臻目露真诚,他想了想,最后道:“我会试试说服我妈的。就实习而言,我自己是希望能多接触些正事,而不是给人打杂。之前的疑虑,也不是质疑叔叔你的人品,而是不想尴尬。”
米忠军笑着问:“怎么说?”
“你应该知道,米辂对我比较好。”贺晏臻说,“如果我到你们公司工作,那我希望自己的雇主明确,是叔叔你自己。而非你们全家。”
米忠军的神情微滞,内心却难以控制地激动起来。他从刚刚杀人不见血的策略里,便已察觉到贺晏臻是个目标明确处事果决的人。现在可真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
米忠军面上分毫不显,甚至佯做不快:“这话说的,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米字。我就米辂这一个儿子。我的公司自然是他的公司。”
他说完一顿,意识到有句话不合适,然而话已出口,便干脆借此目不转睛地看着贺晏臻的表情。
贺晏臻却对“一个儿子”没什么反应,他神色严肃地摇了摇头。
“你将来的财产要分给谁,如何分,那是另一回事。我为谁做事就只考虑谁的利益。我不希望陷入复杂的人际关系里,将来被逼站队,衡量高低。”
贺晏臻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冷然道,“所以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如果我为你做事,那就让米辂离我远点。我入职后,只要是你的员工,就绝无可能是他的什么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