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晏臻的转变令梁老师和贺爸爸迟迟不能适应。
他明明一向自我, 排斥社交,既不参加同龄人的娱乐聚会,也不屑于参与长辈们的饭局。夫妻俩以前想带他出门应酬, 连哄带骗都不好使, 以至于在北城圈子里,贺晏臻出了名的不爱交际。
然而现在, 贺晏臻竟开始主动跟着参加应酬。
贺爸爸带他参加了几次私人聚会, 又让他一同出席了两次商务宴请,贺晏臻的表现也远超旁人预期, 他身上丝毫没有学生气,跟众多才入职场的年轻人相比, 他反倒表现地更为沉静稳重,游刃有余。
贺爸爸不禁想起当年的何意,同样是初入交际场, 何意那晚却聪明有余,气度不足,身上有显而易见的讨好和笨拙。
论才智,俩个孩子难分高下。他们俩最大的不同在于彼此的人生经历。
何意的成长过程中缺乏长辈的保护和引导,生活经验全赖自己总结,委曲求全过多,因而那孩子对他人的情绪和目光十分敏感,也会格外在意末端小节。
贺晏臻则从小受尽宠爱和鼓励, 梁贺两家一政一商,社会地位已然处于上层。他们夫妻俩又格外注意给孩子鼓励和关爱,因此贺晏臻从不在意他人脸色。
在交际场合里遇到陌生人, 他更不可能先放低自己, 因为有足够的底气。
何意跟贺晏臻的差别, 在贺爸爸看来,正好是互补的一刚一柔,他很喜欢何意,也希望俩孩子能成熟的在一起。
然而梁老师却一直不看好。
在俩人恋爱的初期,梁老师便说过,何意是个很优秀的孩子,但他跟贺晏臻的成长经历相差太多,无论是消费习惯、人生态度,还是三观都有很大区别。这些差异没有高低对错之分,却会制造很多不必要的矛盾。
更何况何意自尊心强烈,又格外敏感,这种性格会抑制他的的自信,让他羞于求助和支配,也更容易被消极的信息伤害。适合何意的,应该是一个温柔细致,心理强大且共情能力强的恋人。
但以上这些品质,贺晏臻并不怎么具备。
“分开也好。”梁老师叹道,“反正现在还年轻,不如先立业再成家,感情的事情等以后慢慢谈。”
说来也巧,没隔几天,贺晏臻也说了同样一句话。
那次聚会是贺爸爸攒的局。
起因是贺爸爸的一位朋友来北城发展,想要私下结交新海区的一把手,然而那位周书记为人低调,甚少参加这些聚会。朋友听说贺爸爸与对方关系不俗,于是找他帮忙。
贺爸爸之前负责海外收购案时,这位朋友提供了不少助力,因而这次贺爸爸也投桃报李,设法为朋友牵线。
正巧周书记的侄子周昀刚回了国,那小子跟贺晏臻关系也不错。贺爸爸便干脆约着彼此熟悉的几个家庭,带着孩子一块去南湖会所打高尔夫,让朋友在一旁作陪。
贺晏臻上次跟周昀见面还是高三寒假,如今三年过去再碰头,俩人竟也没有任何隔阂,很快自成一组,边聊边玩。
直到周昀问起他的男友,贺晏臻的脸色才变了变。
周昀一直对那位清冷的小仙男充满好奇,问他:“你这重色轻友的家伙,谈恋爱后压根儿都不回我消息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反正啊,我这次回来一趟要多玩几天。你最好痛快点,把人叫出来让我认识认识,要不然我杀到你家去。”
贺晏臻垂着眼,神色晦暗不明,只挥杆击球。
他平时很少打高尔夫,今天却一记短切将球攻上了果岭。
眼看小白球落在果岭上又径直滚向球洞,周昀不由啧了一声:“论玩乐还是你有天赋。你这是跟小男友练过?”
贺晏臻仍是沉默不答,只皱起眉,看着照管旗杆的球童。
周昀也随他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那球童不知道扭头在看什么,一时分心,竟没来得及拔旗杆。小球碰到旗杆,滚到一旁。
于是周昀得了机会,他顺利的推杆进洞,得意地大笑。
一旁的球童自知犯了错,害怕地抿起嘴,怯生生地看着贺晏臻,怕客人发火。
日头渐渐高升,小球童的脸恍然间跟记忆中何意的某个瞬间有了短暂重叠。
贺晏臻的一身戾气瞬间被蒸发掉。
周昀惊诧地看着他,发现他的神色淡下去,眼底还有一点难以察觉的悲伤。
贺晏臻对球童摆摆手表示不介意,随后他转身,回到球车上,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我们分手了。”
周昀换男友如换衣服,见他这样大感惊奇:“分就分呗,你俩闹得很难看?”
贺晏臻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无奈道:“想聊天就别提感情的事情,我现在没这个心情。”
他说完转头,却正巧看到另一辆球车开过,车上的父子俩正在聊天。
贺晏臻的眼神几乎顷刻间变得冰凉,他往那辆车上淡淡一瞥,适当停留。
米辂早就看到了他在这边,察觉到贺晏臻的视线时,他迫不及待地抬脸,冲对面露出惊讶的微笑。
米忠军见儿子这样,忍不住提点:“你表现得太明显了,既然是偶遇,打招呼时便不能立刻微笑。这会让人觉得你要么早有准备,要么这笑不真诚也不值钱。”
他忍不住拿米辂和何意做比较,米辂乖巧听话,是他的福星。但论察言观色的本事和聪明程度,米辂远不及何意,大概是遗传了孙雪柔。
“无所谓,反正他心里清楚我喜欢他,我的笑早一秒晚一秒在他眼里也没区别。”米辂扭身看着,直到那车离远了才转回头,问米忠军,“你今天要见的是那个周书记吗?我表舅说他们新城区的房子挺好,正打算买一套。”
“你表舅?”米忠军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他就说新海诚的二期要开盘了,他跟我表舅妈看好了一套大平层,想把现在的房子置换过去。”米辂道,“那房子是真不错,表舅那天跟我妈商量,说买楼上楼下最好。”
“新海诚?”米忠军皱眉,“那里首付就得五六百万,他哪来的钱?”
说完又顿,问米辂:“你妈怎么说?”
米辂听出他口气的不满,迟疑道:“我妈这两天正在看……”
言下之意,孙雪柔是打算跟表哥一块购入的。
米忠军听了这话,暗生警惕。
上次被何意录音后,他勃然大怒,痛恨何意不知好歹,于是当月便将奉城的老房子挂了出去,低价卖出。那房子因早就转到了米老太太名下,操作起来十分顺利。
米忠军做完这些,又担心何意狗急跳墙,他这些年里的收入大部分通过影子公司入账的。米忠军为求保险,提前跟那两家公司脱离了关系。
现在那边的股东和法人代表,都是孙雪柔和她的娘家亲戚,以及米忠军的心腹手下。
米忠军本就多疑,当初打算培养何意便是因为对妻子娘家不放心,认为那家人贪求无厌,这些年屡次以功臣自居。但没想到,短短一年,那位表哥竟然打算买新海诚的房子了。
孙雪柔也是,这么大的事情,从来没跟自己提过,莫非她自己私留了什么钱?
米忠军满腹疑窦,然而今天过来他还另有目的。不多会儿,听说贺爸爸跟周书记一行人去吃饭了,他便也立刻回场,冲过澡,换了身衣服前去拜访。
贺晏臻在对米辂对视的那刻,便清楚这父子俩恐怕是有备而来。
因而在包厢见到这俩人时,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只跟周昀坐在一旁。
米忠军在这种场合向来能左右逢源,加之做长辈的聊天,话题习惯先绕着孩子转。
他便自然而然地对贺爸爸开玩笑道:“前几年,老贺两口子还开玩笑,说晏臻跟米辂挺合适的,这俩孩子共同点挺多,我跟老贺的工作又是同领域,以后亲上加亲,这得多和谐。”
他说完幽幽一叹,“结果呢,这两年老贺成了集团副董,晏臻也是名校学子,今年还拿了比赛大奖。我们家是当爹的比不上,当儿子的也比不上。现在老贺看见我,恐怕都要绕道而走了。”
贺爸爸哈哈大笑,不由道:“哪里的话,你家孩子也挺优秀,可不比晏臻差。”
旁边的几人都知道米忠军还有个原配的儿子,也在A大读书,这会儿听贺爸爸语意模糊,并不点名是米辂,不由露出心知肚明的微笑。
米忠军笑了笑,神色看似未变,嘴角却忍不住绷紧下压。
周书记倒是有几分兴趣,在一旁道:“周昀也是学的法律,晏臻是有什么打算?你们快实习了吧?”
贺晏臻不慌不忙地抬头,道:“是的。”
“可有什么规划?”
“不瞒您说,我正在犹豫呢。”贺晏臻道:“我们有位师兄是S市红圈所的合伙人,他建议我到律所实习。但老师的意思是,希望我能申请美国T14的JD或LLM。这样日后不管进外所还是回国,都有更大优势。”
“当然是申请JD,这还用想吗?”周昀用胳膊肘碰他,“来哥大,我们做同学。”
“你之前怎么没提过?”贺爸爸反倒是众人中最惊讶的一个,他疑惑地看向贺晏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上个月。老师希望我参加这个或十月份的lsat考试,看看能不能高分通过。不过我不想读JD,时间太长了。”贺晏臻道,“LLM项目倒是可以考虑,这个只要一年。”
“家里并不着急你参加工作。”贺爸爸摇头,表示不赞同,“JD的分量跟其他的大不一样,你如果读LLM的话,外所并不认可。”
“我也没打算在国外工作。”
“那你的计划是?”贺爸爸疑惑地看向他。
贺晏臻看了包厢里的几个长辈,犹豫了一番,道,“我想先找家企业,在法务部门实习看看。红圈所的工作强度太大,如果我打算申请LLM的话,恐怕不能兼顾。”
“也可以考虑检察院或金融机构。”周书记道,“企业相对轻松一些,就是含金量太少,实习生去了也是打杂。”
“晏臻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来叔叔公司。”贺爸爸的朋友笑道,“到时候让法务的主管带你,你可以当社会实践,肯定不能让你去订书钉。”
众人哈哈大笑,贺晏臻也忍不住轻笑一声。
另一位家长也道:“真要是考虑企业,在座的几位叔叔伯伯哪个都能给你安排。你尽管挑。”
这话倒不算夸大。先不说贺晏臻的家世,单就贺晏臻自己就很优秀了。他长得高大英俊,能力不俗,涵养甚佳。虽然神色冷淡,却并不让人反感,反而比同龄人多一些年轻男子的冷酷魅力。
在座的长辈们,子女年龄都相仿,他们看年轻人时,便不可避免地带着审量相看,想着日后撮合相亲的可能性。
贺晏臻最为突出,从一开始便更受众人关注。
有个女孩在一旁观察半天,实在忍不住,干脆就着米忠军的话题问:“贺大帅哥,那你现在谈恋爱了吗?找对象有什么条件?男女胖瘦?地域偏好?”
大家又笑,贺晏臻向女孩看过去,目光巡过米辂时微微一顿,随后,他收回视线,摇了摇头:“都是先立业再成家。我在工作之前不会考虑感情的事情。”
当晚,贺晏臻回到家,便受到了父母的盘问。
梁老师和贺爸爸一致认为,贺晏臻想去企业实习的念头简直毫无道理。
这些选择里,最优项必然是申请JD,虽然这意味着贺晏臻要额外花费三四年的时间,以及至少二百万的费用,但只要顺利毕业,他便从一开始就站在了金字塔顶层。
因为只要拿到offer,进了大律所,作为应届生的他,基本薪资很容易过百万。对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这一点已经远超大部分人。
贺家不缺钱,二百多万的费用能轻易拿出。他们也不需要贺晏臻早点工作,时间问题应当也不用考虑。唯一的难点可能是贺晏臻需要在lsat考下高分,能申请上。
但贺晏臻在学校的绩点接近满分,他考试何曾为难过?
现在他却想都不想,就放弃了这一条。
“如果你不读JD,那也至少去律所或法院实习。你去企业是图什么?”梁老师百思不得其解。
“红圈所有一半人转行进企业的,我先去看看环境,了解一下。”贺晏臻不欲多谈,只道:你如果不理解,就当我去玩吧。”
“那你去企业是想了解什么?”贺爸爸也觉得蹊跷,但看贺晏臻态度强硬,他只得先安抚妻子,又对儿子道,“你如果真想学什么,那我给你看看集团内有没有实习岗位。”
他这边试探贺晏臻,另一边,米忠军也在试探米辂。
“你妈最近都忙什么了?我这几次回来她都不在家。”
米辂心不在焉道:“就跟李太太王太太出去打牌呗。我表舅妈陪她一块,帮忙赢了不少钱呢。”
他心里存着事,见米忠军“哦”了一声,犹豫着问:“爸,今天在南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让贺晏臻来咱家的公司实习啊?”
米忠军说:“来咱家?你说的哪个?我们集团里你贺叔叔是副董,安排工作还轮不到我。”
“就我表舅公司啊!”
“那俩小庙还能容得下这尊大佛?”米忠军摇头,“你看今天的这几位,哪家的公司不是税收大户?你想拉他过来,也得他能瞧得上。”
话虽这么说,神色却泛起一丝犹豫,若有所思地考虑着。
米辂看他态度松动,忙道,“今天那些人争着抢着要他,不就是看上了贺叔叔的人脉,要么就是梁家的关系?贺晏臻家一直低调,怕人说梁家的闲话,恐怕避之不及呢。”
米忠军挑眉端详他,过了会儿,点点头:“这点儿倒是有些道理,看来你这两年也有长进。”
“当然啦,虎父无犬子嘛!”
米忠军笑着摇摇头,转动着手上的戒指,在心里将贺晏臻的名字默默咂摸了几遍。
如果何意没分手,他是断然不会考虑的。但现在,这俩人显然已经闹翻了。不得不说,这次对他来说也是个机会,只不过是高风险高收益的,如果能把人用好,他便能一石三鸟。
当然用不好的话,等于引狼入室。
米忠军在官场商场浸淫多年,自认不会搞不定一个年轻人。
他心里有了计较,在米辂期待的眼神下,缓缓点头:“既然这样……这两天,我约你贺叔叔一家吃个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