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四月末, 北城的倒春寒突然发威,温度骤然降至七八度。

贺晏臻跟林筱约了两天也没约到。后者只道自己要忙着工作养家糊口,没时间跟他见面。

周围的同学多从三月份开始就在准备法考, 贺晏臻之前忙着比赛, 此时开始备考已经晚了很多,可他完全无心看书。

林筱不肯见面, 贺晏臻就去找彭海和甄凯楠。

彭海叫苦连天, 几乎要躲着他走。

贺晏臻在学校里找不到人,宿舍楼下也蹲不到, 于是跟梁老师借了车子,开去口院, 将车停在医院楼前盯着来来往往的人。

彭海才出医院大楼,就被他挡住了去路。

“大哥,我是真不知道。”彭海无奈道, “你是他男朋友你都不清楚,我们上哪儿问去?”

贺晏臻不跟他争辩,只问:“那你知道什么就跟我说什么。你们去年实习的时候,何意遇到过什么事吗?”

彭海摇头:“没有啊,我们就一直那样啊!”

彭海不是甄凯楠,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什么心思都在脸上写着。贺晏臻仔细看他神情,的确不像在撒谎。可是何意既然一年前就有了分手的念头, 那说明一年前肯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

贺晏臻能想到的一点是自己错过了何意的生日。可是以何意的性格,如果仅仅是因这个,不至于这样决然离开。

贺晏臻这几天几乎没睡什么好觉,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怎么回事。

“那样是哪样?”贺晏臻只得问, “他去年生日怎么过的?”

“去年他的生日我也忘了, 好像就上课了。”彭海道,“何意平时生活挺规律的,就是每天上课,然后晚上去送送买卖,到宠物店打工。”

天色灰暗,有细雨无声落下。贺晏臻听地稀里糊涂。

“……你说什么?”他拧着眉问,“何意晚上去做什么?”

彭海说:“送外卖啊!不过因为他对路况不熟,后来就不做了,只去宠物店打工,给狗子洗洗澡吹吹毛什么的。有一回他还被咬了,也没去打狂犬疫苗。”

贺晏臻:“……他做这个干什么?”

“挣钱啊!”彭海道,“他自己说是回归原来的生活。”

贺晏臻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他完全不能想象,也不能理解何意为什么去做这个。去年暑假,何意谎称自己在做家教时,贺晏臻都觉得以何意的时间成本,挣这点小钱不值得。

……

“他做了多久?”贺晏臻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完全不知道……”

“就去年上半年,做了一学期呢。”彭海道,“他说过不想让你知道,你太忙了。不过你也真挺忙的,从来没问过。”

口院门口人来人往,彭海看他发愣,忙摆手说:“我要去忙了,有空再联系。”

他说完拔腿就跑。

贺晏臻回到车里,降下车窗,任由蒙蒙细雨扑自己一脸。他愣了许久,又给林筱打电话。

贺晏臻提出愿意给她误工费,请她无论如何见自己一面。

林筱仍是百般推脱,言语间很是客气:“我最近工作太忙了,实在是腾不出时间。您的事情我听王越说过,但我的确帮不上忙。你也知道的,我哪里敢接触何意?”

贺晏臻当初对防她像防贼一样。

然而她越推脱,贺晏臻越发肯定她一定知道什么。

“当初我多有失礼的地方,这次见面,我也给林小姐赔个不是。”贺晏臻道,“你工作再辛苦,总要吃饭睡觉的吧?我只占用你半小时,如果你不介意,我愿意按小时支付你一定费用。”

“支付费用?”林筱听得一愣,随即失笑道:“贺同学,你当我是钟点工吗?”

“按时收费的除了钟点工外,还有律师和心理咨询师。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如果你在见面后觉得我不靠谱,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贺晏臻说到这停顿了一会儿,又低声道,“如果何意是移情别恋了,开开心心离开我,那是好事。但他不是,你应该清楚,现在我俩的这种状态,痛苦的不止有我。”

林筱这才沉默,半晌后冷冷地呵了一声:“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如果非要见也无所谓。到时候别后悔就行。”

俩人终于敲定,周五林筱下班后,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贺晏臻跟她约定的时间是五点半。他五点钟便到了地方,找到座位后一直耐心等着。

五点半,林筱却道自己被留下来加班。

于是贺晏臻又等,旁边的座位上客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快七点时,林筱终于姗姗来迟。

贺晏臻在她进门的一刻,便抬了抬手示意,林筱反倒是怔了怔。

不过隔了一年,贺晏臻身上的男孩气便被沉静内敛的成熟气质所替代。如果一年前,在车边吃醋的人是现在的贺晏臻,林筱只会觉得他很酷,充满男性魅力,而非当时以为的缺乏涵养的富二代。

“变化挺大,没敢认。”林筱走过来,自顾自地坐下点餐,道,“有什么事,说吧?”

贺晏臻犹豫着是开门见山,还是适当做一番铺垫。他能感受到林筱对自己的排斥。

林筱见状,反而笑道:“贺同学,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见你吗?”

贺晏臻摇头,如实道:“不清楚。”

“那我们不如先聊正题。”林筱笑了笑,“你不必假惺惺做铺垫了,你找我是想问什么?我能回答的尽量说实话。”

贺晏臻问:“你知道何意为什么出国吗?”

“不知道。”

“他去的哪个学校?”

“也不知道。”

贺晏臻沉默下来,过了会儿,他又问:“那次在酒店,他跟米忠军之间发生了什么?”

林筱霍然抬眼看过来,眼神阴冷。

贺晏臻坦然回视:“我只问有关他的部分。”

“当时你不是报警了吗?”林筱过了会儿,才收回视线,低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见你吗?贺晏臻,你真的很自私。你求人的时候还理直气壮,一边通过王越给我施压,一边再主动找我道歉。但我问你,你的道歉是真心的吗?你会为此感到难为情吗?你刚刚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有想过我的感受的吗?”

她说完再次抬头,神色已经归于平静。

“你不会。因为你根本没有同理心。”林筱道,“你眼里只有自己的目的,你根本不觉得别人的痛苦跟你有关系。其实律师的职业还挺适合你的,道德跟律法有冲突时,你一定不会感到困惑。”

隔了半天,贺晏臻才点头,道:“我承认,你的话不是毫无道理。至少,你不是第一个给出这番评价的人。”

“看来还有其他受害者。让我猜猜,是你的追求者吗?里面有米辂?”林筱仰头靠在沙发上,嗤笑着打量他,“你问何意那天遇到了什么,我可以告诉你。那天他踹了酒店的门,在最后关头救了我。米忠军恼羞成怒,让何意把东西都还给他……”

米忠军的原话比这样转述的更具侮辱性,林筱便将当时的场景详细复述了一遍。

贺晏臻在听到何意脱掉衣服,光着脚离开酒店时,耳畔突然嗡嗡作响。他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黑沉沉的望着林筱。

林筱道:“那天他要脱衬衣的时候,我拦住了。那会儿我还醉着,脑子不清醒,所以想的并不是那天夜里只有零下,他脱光了会冷。而是迷糊着想,米忠军可是他爸,他怎么可能还得清呢?身外之物都好说,但如果米忠军要索命呢,你觉得何意会怎么样?”

何意最为仇恨的和厌恶的米忠军,正是给了他一半生命的父亲。

当爹的要索命,其他人或许只会跟父亲决裂,但对何意来讲,恐怕影响远不止于此。

贺晏臻那天报警时正在外省,准备去带队老师的房间里开会。然而他第一次报警时,说朋友被人灌醉了,可能遭遇强奸,接线员却问他,“你在现场吗?”

贺晏臻道:“我在外省,朋友发来了求救信息。”

接线员拒绝道:“那让你朋友自己报警。你又不在现场,我们无法受理。”

贺晏臻当时愣住,幸好带队老师听了个大概,提醒他异地报警可能涉及到接警管辖权的问题,所以事情会很麻烦。最后,带队老师给一位朋友打了电话。老师人脉广,没多会儿,朋友便回复说民警已经把人带回来了。

贺晏臻记得前后也就十分钟的功夫,他当时彻底安心,却没想到,何意在那短短的十分钟里遭遇了这个。米忠军老奸巨猾,说话必不会无的放矢,他能拿捏的一定是何意的死穴。

贺晏臻绷着脸,问林筱,“还有吗?”

“有啊,米忠军还说,你妈妈喜欢米辂,你跟米辂是两家家长看好的。何意对于你来说,只是你年轻冲动的玩物而已。等你过了热乎劲儿,自然就会听家长的,跟其他人组建家庭。”

林筱眯起眼,如同一只炸开的刺猬,冷冷地盯着他,“让我猜猜,米忠军是不是说对了?你这一年热乎劲儿过了,所以何意才跟你分手的,是吗?”

贺晏臻如同遭到当头棒喝,他终于明白去年暑假时,他跟何意的那次争吵。

那甚至算不上争吵,他指责何意有事情总瞒着他,何意则对他的忙碌满腹怨言,但随后,何意又立刻服软道歉,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

贺晏臻被转移了注意力,他从那之后在有意识地改变自己,频繁去看望何意。

但实际上,横亘在俩人之间的问题并没有解决——那并不是俩人见面频率的问题,而是何意从他身上得不到安全感。因为他在何意最需要的时候,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何意的那番话,是累积后的爆发,是对他不再抱有希望后的,一只兔子发出的痛喊。

何意之后的服软道歉,不过是在粉饰太平,因为在他说出来的那刻,贺晏臻的行为就没意义了。他不再需要,也不相信贺晏臻会无条件地爱他。所以剩下的半年里,何意只是在付出自己。

可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

贺晏臻对比赛雄心勃勃,全心投入,是因为他确信他跟何意之间已经没有了阻碍。他们的感情是稳定的。

“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贺晏臻心里阵阵发窒,他压低声,怒气从胸膛里冒出来:“别人怎么想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什么家长看好!”

“除了你,别人都知道。除了你,别人都会在意别人的目光和感受。你的行为已经印证了米忠军的说法,何意怎么可能不分手?难道他要等着你主动提出来?等着你去选择米辂,他去重蹈他妈的覆辙?”林筱看他脸色都变了,一番讥讽的话忍了忍,终究没说出去。

“要么解决掉后顾之忧。要么,就放何意自由。”林筱转开脸,末了叹了口气,“我答应见你,是因为你那句话,你们俩现在分开,痛苦的不止有你。但我过来是想告诉你,跟以后无尽的麻烦相比,何意现在的痛苦或许不值一提。”

服务员把咖啡和甜点送上,林筱将咖啡一饮而尽,喊了人将餐点打包,随后看了贺晏臻一眼,提着打包袋离开了。

贺晏臻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看着年轻女孩踩着高跟鞋,站在路边打车。夜风夹杂着雨滴,吹乱了行人的衣服。林筱挺着脊背,望着车来的方向,目光里透着一点狠劲儿,以及一点微不可查的茫然。

一年前的冬天,暴风雪的晚上,林筱也是这样站在路边打车,目光跟他们短暂地接触又错过。那时候何意频频看向路边,目光里流露出担忧和同情,还有一点贺晏臻看不懂的东西。

彼时贺晏臻格外戒备林筱,因为女孩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惹人怜悯的柔弱。他怕何意因怜生情,发现温柔女孩独有的魅力。这是他所不具备的。

然而此时,他才突然明白何意的眼神里,那点自己看不懂的东西——那是深埋在温柔下的自悯。

何意眼里,林筱是他的同命人。他们都一无所有,是不被爱的第七只乌鸦。

贺晏臻早早回到家里,他呆坐半晌,从日历上撕下一页。

不知不觉,距离他跟何意的最后一次见面,已经一个月了。去年时并不觉得时间这么漫长,去年时,他也没觉得一次见面会这么难……这么难……

他回国后,每天都在想方设法打听何意的消息,每天都会去何意的宿舍楼下转转,想着或许还能有转机。但事实是,何意的确走了,干干净净,断绝了一切联系。

贺晏臻如果想找到他,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医学院的交流项目有过公示,虽然最后参加项目的学生信息没有公开,但是学校名称他还是知道的。

一共十一个国家,十六所学校,每所学校有两三个名额。

五月份中旬时,贺晏臻飞了一趟日本。

梁老师在他走后才知道的。

贺晏臻回国后,梁老师便格外留意他的情况。她跟法学院的老师打了招呼,这孩子有异常的话一定告诉自己。

起初贺晏臻只是时不时旷课,梁老师知道他感情上受了打击,只得暂时忍耐着,偶尔旁敲侧击地关心他的课程情况。

然而这次,贺晏臻不声不响出国追人的行为已经超过了她的底线。尤其是她看到贺晏臻列出的排查计划后,更是惊怒交加,急忙告诉了丈夫。

贺爸爸也没想到会这样,以前看到社会新闻时,他曾担心过贺晏臻会不会也那么偏执,在别人分手后不依不饶,怎么都不会放过。现在看,贺晏臻的行为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感情问题并不是这样简单粗暴的,贺晏臻对于何意的许多占有行为,已经超出了夫妻俩的认知。

他们两口子在家等了一周,共同做出了一项对全家人来说,从未考虑过的决定。

一周后,贺晏臻一无所获地回到家。

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梁老师的震怒,然而让他意外的是,梁老师和贺爸爸什么都没说。

他们带他见了一位韩阿姨,对方是梁老师的朋友,看起来比梁老师却要年轻很多,职业是心理咨询师。

这次见面,韩阿姨的目的是跟贺晏臻聊聊,如何建立一段健康的恋爱关系。

贺晏臻对这种安排嗤之以鼻,他应付公事地坐在韩阿姨的会客室里,在手机上翻动着订票网站,琢磨着什么时候去下一个地点。

韩阿姨倒是不恼火,只温和地对他笑笑,为他泡了一杯茶。

贺晏臻又觉得这样对长辈太不礼貌,于是收起手机,认真道:“阿姨,我没有问题,也不想耽误您的时间……”

“好的。”韩阿姨微笑着点点头,随后却突兀地问,“小贺,你知道Dominance吗?”

贺晏臻的目光猛然一跳,他盯了过去。

“看来是知道的。”韩阿姨道,“既然这样,我们应当能聊一会儿的,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