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这天, 何意跟舍友们一起去了一处古庙。
甄凯楠也加入进来,其他人主要是去爬山,何意跟甄凯楠却是去拜佛许愿。
南方的冬天对他们来说仍是暖和的不可思议, 何意穿了一件风衣, 甄凯楠则是一身运动衫打扮,手腕因前几天扭伤带了护腕。
俩人往寺庙走时, 恍惚觉得这是北城的春天。
“这温度跟你过生日那天差不多。”甄凯楠先笑道, “说来也巧,我今天穿的正好是那次的衣服。”
何意回头看他, 记忆纷涌而来,眼前的舍长跟那年春游的舍长慢慢重叠。
“我还没有正式谢谢你。”何意道, “当时知道了你的好意,但是没好意思开口,也觉得难以置信。”
甄凯楠爽朗一笑:“你要自信点, 何意。”
何意笑着“嗯”了一声:“你怎么也要来寺庙了?”
“心里有惑。”甄凯楠一脸高深,过了会儿,自己忍不住笑了,主动解释:“我在考虑要不要参加学校的交换项目。”
他们学校春秋两季都有跟国外大学学分互认的交流项目,有的为期一年,有的则只需几个月。
史宁参加的便是为期一年的。
“是我父母的建议。我自己还在犹豫,所以来求个签看看。”甄凯楠又道,“你没考虑报名吗, 以你的成绩应该更容易拿到。”
何意摇头:“暂时还没打算。”
他内心十分羡慕,很真诚地对甄凯楠祝福。
甄凯楠却说:“史宁说希望我再劝一下你,出去走走。我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 有什么问题尽可以咨询我们。”
史宁报名后, 劝何意也珍惜一下这样的机会,他甚至替何意参谋了一下医学院合作的学校。但何意底气不足,对国外的印象还是各种大花费。
但当时他们主要讨论的点,在于何意的感情上。
史宁认为,何意是太沉迷于恋爱中了。他跟贺晏臻的感情让他做事畏手畏脚起来。
“如果没有贺晏臻,你现在敢放手去闯一闯吗?”史宁道,“交换一年,学校给的奖学金并不少,足以cover掉你的费用。你的压力不会比在国内多很多。”
何意并不觉得是自己太依赖这段恋爱,抱着手机没有说话。
史宁却问:“宝贝,你相信爱情吗?”
“当然相信啊。”何意问,“你呢?”
史宁:“我不。”
何意:“……”
何意以为他是受上一段感情的影响,对恋爱有消极看法。
谁料史宁却说:“我是说,我觉得爱情只是人为创造的一种体验,是一个集合了复杂情绪和行为的概念。我们是它的创造者。你会相信自己写的作业吗?”
史宁:“你不需要相信,因为你才是主体。”
何意当时便觉得这意思有点绕,现在回想,感觉仍是隔着一层迷雾,影影绰绰看不清
——
元旦后,甄凯楠回了一趟北城。
何意则从学校论坛、官网和班级群等地方看到了贺晏臻的照片。
他们学校的护卫队在汇演中表现极其亮眼。何意在汇演当天晚上便看到了别人发的视频,护卫队军装笔挺,步伐整齐,队列动作标准到让人难以相信这些人都是在校生。
最后汇演结果给学校大为增光,贺晏臻跟队友们英俊到摄人魂魄的照片也被更新到了学校官网上。
“明年招生的宣传照肯定要用他们了。”甄凯楠到北城后,在本校区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海报推广,社团正好借此招新,学校也在卖力宣传,这次的汇演着实长脸,完全颠覆了别人对A大学生体质弱鸡高分低能的刻板印象。
他拍了几张海报发给何意,由衷慨叹:“你男朋友现在绝对是校园男神,不过说实话啊,真他妈帅!早知道我也报名了。”
“你身高不符合,太高了。”何意笑了笑,看着海报上五官俊朗贺晏臻,心里骄傲之余,不禁愈发觉得自惭形秽。
现在史宁和甄凯楠都在为了交换项目而努力,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可能已经人在国外了。
贺晏臻也在校际活动大出风头,完美又耀眼。好像这群人里,只有自己在原地踏步,除了学习还算可以外简直一无是处。
他又想起元旦当晚,医院里组织元旦联欢晚会,有领导笑呵呵地问何意准备了什么节目。何意只能赧然地表示自己毫无才艺。
他不会唱歌、也不会乐器,阅读面又窄,史宁和甄凯楠偶尔跟他聊起什么艺术家哲学家时,何意都只有满心茫然。虽然他事后回去找资料补课,但那种追赶的感觉,偶尔也会让他觉得疲惫。
仿佛自己一直在盛装打扮,试图参加上等人的聚会。但别人的高贵浑然天成,跟他们相比,他卖力的人工装扮,更像是聚会中浓妆艳抹的小丑。
上等人这个词,是何意跟师兄聊天时候听来的。
师兄以过来人的身份,跟他聊了很多,有些观点在何意看来未免太消极,比如师兄说,人活着想要轻松,就必须放低自己的期待,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的现实。
年轻人,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尚且雄心壮志,总觉得哪里都能搏一搏。但一旦过了三十岁,就会发现世界的真相是,你生来就比别人辛苦,你十几二十年的努力,可能完全比不上别人出生时含的那个金汤匙。
有些人天生好命,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已经站在了金字塔顶端,这些是上等人。
其他的大部分人都在中间层。至于下等人,就是那些期望远高于自己的本事,活在幻想和痛苦中,尚不认命的家伙。又或者太想要得到别人认可,总是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可怜虫。
何意对号入座,发现自己就是那个可怜虫。而除了他之外的那些人,无论是舍友还是贺晏臻,又或者是米辂,都跟他隔了一等。
何意打算在自己的等级中继续努力。
米忠军在学期开始时提醒他可以学车,何意便在学习之余报了驾校。学期结束时,他顺利拿到了驾照,回到了北城过寒假。
米忠军在这学期跟何意打过几次电话,对他在S市医院的表现格外满意。何意表示寒假想去米忠军的医院里观摩学习,米忠军却没有立刻同意,而是转而送了他一辆奥迪车。
入门级别的小轿车,但也要二三十万。何意面对这样贵重礼物有些手足无措。
直到几天后,贺晏臻告诉他米忠军前不久给米辂买了处房产,位置离着A大很近,首付付了一半,剩下的办了贷款。那处房产总价值是奥迪车的十倍多点。
米忠军此举多少有点补偿的意思,且潜台词是,一台车就足够了。
何意身后也没什么人,不会有人为他鸣不平,争取利益。给多给少全看米忠军的心情。
贺晏臻的意思是让何意收下,米忠军给什么东西都能要就要,能多要绝对不少要。何意听的时候没作声,转头却把车还给了米忠军。
“我还是想去实习,哪怕在医院里给医生打打下手,写下病例都行。”何意在米忠军应酬完回家时,到他的书房里恳求道,“我现在才大三,临床知识都没学完,去别的医院人家也不会收的。我又不要钱,就是想去学经验。”
米忠军夹着香烟吞云吐雾,过了会儿才问:“为什么要去?你学的是口腔,又不是临床。你们口腔的课程还没分吧?我们院主要是做康复的,现在也不收实习生。”
“技多不压身。更何况我要学的也不是专业技能。”何意说,“了解医院生态,如何跟患者沟通相处,这些都很重要。”
米忠军隔着烟雾看他。
何意又道:“当然还有个原因,我……不太想留在家里。孙阿姨最近心情好像很好,但我看见她高兴我就不高兴。我之前想过去图书馆,但是,爸,你也知道课本和现实是两码事,医院里很多经验是看书学不来的。你的事业做得那么好,我也不想将来太差。”
米忠军被他不经意流露出的崇拜的哄得神色舒展。
“这车我也用不着,我就只跟贺晏臻和王越熟悉,平时见面让他们接我就是了。”何意又抛出了米忠军很在意的两个人,他知道贺家和王家对米忠军来说依旧重要,“我现在就想长点本事,反正工作了就能自己买了。”
“就你们?毕业不先熬上几年还想买车?”米忠军果然有所松动,最后,他想了想道,“在医院想要吃得开,可不只是做手术的问题。你以后慢慢学。实习观摩是不行了,你先去几天看看。”
何意最后被安排做了医生助理,那辆奥迪车仍是给他开着,米忠军又暗示他没事可以多喊贺晏臻和王越来家里玩。
王越看不上孙雪柔母子,何意更不可能让贺晏臻来家里。
自从圣诞节的事情后,他也不再好意思去贺家,于是主动要求约会时在外面住酒店。
贺晏臻乐得如此,在家里的时候他们俩都小心翼翼。贺晏臻喜欢何意隐忍的样子,但在外面里显然更能放得开。
他们在夜晚酣畅淋漓地享受欢愉。白天便各自忙碌。贺晏臻背诵大量的法律条文,查阅校队的赛题记录。
何意则在医院里勤勤恳恳当小助理,当然,他“不小心地”透露了自己是院长亲儿子的身份。
这层关系很快作为秘密在医院内部传开。
开始有人有意无意地接近他,何意一反常态,无论是谁来表达好感,他都会微笑以对,温柔地拒绝。有人越挫越勇,也有人看中了他的好脾气,将他作为了事业上的突破口。
春节前,有位年轻的女职员在停车场拦了下何意。
何意那天跟贺晏臻约了在酒店见,因此自己开了车出门,结果傍晚下班,就见车前站着一个姑娘,看着二十多岁,梳着高马尾。
女孩靠在他的车旁补妆,抬头看到何意走过来时候,眼睛亮了下。
何意疑惑地看向她。
女孩自我介绍:“我是远峰医药的销售代表。”
何意心里打了个突,眼皮忍不住跳了跳。
“可以找个地方聊会儿吗?”女孩略微有些害羞,指了指何意的车子。
何意冲她一点头,他开车带对方去了一家消费不菲的咖啡店,离着医院有些距离。
女孩有意无意打量何意,眼神里有显而易见的欣赏和好感。
何意也在观察她,女孩叫林筱,来意跟何意猜想的差不多,希望何意能够在米院长跟前带个话,考虑一下他们公司的产品。
但让何意失望的是,对方太年轻了,身上还有初入职场的虎劲儿,说话的时候兴冲冲的。依他这一年的观察结果,这样的人往往只是企业的马前卒,接触不到核心问题。
林筱大约知道他好说话,又要拿资料书给何意看。
何意无奈地笑道:“林女士,我又不是医院的采购,您给我看了也没用啊。”
林筱睁着大眼看他:“可你是米院长的大公子啊,你要是觉得好,在院子跟前替我们美言几句,这不比采购经理说话还好使吗?”
“医院又不是我爸开的,你怎么确定他能做得了主?”何意道,“更何况采购问题,只听你嘴说就行?产品只是决定因素之一而已。你如果是新手不懂事的话,你们经理总明白吧?”
林筱愣了下。
何意指了指手机,示意自己还有事要办,转身出门,开车走了。
师兄跟何意透露过,医院里的利益关系很多,管设备采购的,管药品的,管器械的……如果风气不正,那大家各吃各的。医院从上到下,从领导到主任、到医生……一层一层的都要照顾到。
至于方式,可以是给现金财物,也可以借助科研费、新药推介费入账,还能给子女办留学,安排全家出国游……
纪委每年都会严查医疗卫生领域,但回扣已是顽疾,尤其是像米忠军这种老奸巨猾的,恐怕手段要隐蔽得多。
从林筱的话里,何意听出她们公司跟亚禾医院并没有合作过,如今在努力寻找突破口。何意希望能借此搞明白米忠军收钱的方式。
但他随即又忍不住想,倘若林筱他们并没有多余的想法,而是经由自己的暗示去行贿,那自己岂不是害了人?
何意出门便后悔了。他打算下次再见到对方的时候,严厉拒绝他们。
然而才过了两天,林筱又找到了他。
这天王越过生日,包下了鱼公馆的二楼,请一群朋友们去吃饭。何意和贺晏臻也在邀请之列。
何意下午提前从医院离开,出门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雪,北风卷着雪粒子遮住了行人的视线。
林筱只穿了一件大衣,自来熟地钻进了他的副驾上,主动道:“上次是我说得太啰嗦了。我们经理的意思是,我们做销售的呢,底层逻辑就是以客户为中心。客户想要什么价值,我们就提供什么价值。客户有什么需求,我们就满足什么需求。这个回答可以吗?”
何意愣了下,随后摇头正色道:“我正要向你表示抱歉,我其实对医院的事情不懂,那天纯粹是故意为难你。你们企业该怎么做事怎么做就行,不要去做……”
“每10盒120。”林筱径自说,“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大力度了,当然,如果米院长考虑的话,也可以我们经理来谈。我们经理的朋友在旅行社,还可以安排您及家人出国游,费用全包。”
“……你们是一早就定好的?”何意忍不住问,“还是上次回去现商量的?”
“一开始当然没这么高,”林筱眨着大眼,楚楚可怜道,“这是我好不容易跟经理申请到的。听说您之前就去法国留学了一年,您如果还想留学,我们也可以安排。”
看这样是一早就有的安排。可惜这人是个新手,功课做得不足,不知道米院长出国的宝贝儿子另有其人。
何意看了她一眼,随后转头看着窗外。
“你以后别来找我了。”何意最后仍是狠不下心,他叹了口气,“我帮不了你。你该找谁找谁去吧。”
“您至少给我安排个机会呗,让我跟米院长见一面,可以吗?我请你吃饭。”林筱侧过身,冲着他撒娇了一会儿,见何意迟迟没反应,顿了顿道,“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
何意皱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林筱咬着下唇看他:“你们这些从小就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一定觉得我们这些人低声下气的很可笑吧?可是谁想这样啊?我妈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等我拿医药费呢,要不是为了挣钱多,谁乐意干这个啊。我知道你很烦我,可我是新来的,根本见不着你们医院的主任……”
“你就当行行好,就让我见米院一面,我只要五分钟。”林筱恳求道,“我保证,只要见上面,以后再也不来烦你。”
“我爸又不是没有车,你为什么不去停车场拦他?”何意问,“他也是天天来上班的。”
“我找过啊,可是他都是司机接送,碰上了也不理人。”林筱道,“你就给牵个线搭个桥,事成后我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行不行?”
何意捏了捏眉心,没来由地有些烦躁。
按说他一直盼着这一幕发生的,可是现在,真要牵涉进去了,他又忍不住心生恐惧和焦虑。
林筱看他表情不好,倾身过去,正要关心两句,车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她回头,跟一位帅哥打了个照面。
贺晏臻扶着车门,盯着副驾上的俊俏女孩,神色极其不善。
何意扭头看了眼,意外他会过来,先对林筱点了点头:“先这样吧,我朋友来了。”
“你男朋友。”贺晏臻在外面道,“不是朋友。”
何意:“……”
林筱见这俩气氛怪异,忙冲何意笑笑,告辞离开。
何意看她衣着单薄,想着这里离最近的地铁站也有好些距离,迟疑了一下。
“吆,心疼了?要捎她一程吗?”贺晏臻坐进来,将窗户降到最低,任由寒风呼呼往里倒灌。
何意只得作罢:“风太大了,把窗户关上吧?”
贺晏臻:“香水味呛人。”
何意:“……”
“你怎么来了?”何意搓了把脸,按捺住刚刚的疲惫感,疑惑地看向贺晏臻:“我以为你会直接去呢。”
他们昨天晚上出去开的房。今天何意离开前,跟他说了晚上去给王越庆生的事情。贺晏臻当时并没有反对,当然也没说要去。
何意突然意识到,贺晏臻可能是来拦他的。
果然,贺晏臻看他一眼:“你也别去了,跟王越说一声有事。”
何意:“为什么?”
“我想让你陪我。”贺晏臻说。
何意:“我们昨天不是刚做过?”
“……我想让你陪、我、吃、饭。我们之间难道只剩下那个了吗?”贺晏臻生气地看着他,想了想,又道,“是我妈,说你放假后还没去过我们家,今晚想请你去一趟。”
何意听到梁老师的名字犹豫了一下。他发现自己有点逃避心理,上次的事情太尴尬了,他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梁老师。
贺晏臻发现了他的犹豫,探究地看着他:“学长,你跟我妈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