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从来没想过让贺家知道这件事情。
风险太大了。
他对梁老师十分尊敬, 却并不相信梁老师和贺爸爸在这件事上的立场。同样,假如告诉了贺晏臻,要么贺晏臻陪他一块瞒着家人, 要么消息泄露, 徒增风险和麻烦。
归根结底,在关于米忠军的事情上, 他并不信任与之有联系的任何人。
何意不想赌, 但这些关系并不能向网友透露,于是他想了想, 换了个种说法。
lamp:“假如他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会阻止我,你觉得我会说吗?
lamp:“我不会。哪怕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性, 我也不会。”
God问:“你朋友就是百分百赞成你?”
“不是。”lamp回复道:“朋友反对没关系。如果我们三观不一致,朋友可以不做了。但男朋友不一样。”
God:“……”
lamp:“他反对的话,我会不知道怎么做。他如果支持我, 我也会有压力,万一我失败了会不会让他觉得失望。”
这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何意发现他内心已经有很多理由,从各方面来论证向贺晏臻坦白有弊无利。
网友过了很久才给他回复。
对方对他的选择不置可否,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正义是需要追寻和求索的。你的签名很对,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 徐之为图。你追寻正义的过程,对因此受苦的人来说已经算是一种公正。”
何意受到鼓舞,不由问:“你觉得我胜算有多少?”
God过了会儿才回:“我也不知道。有时候, 简单问题背后可能牵扯到复杂的人际关系, 官场博弈。你的顾虑是对的, 等你拿到证据后,更不要相信任何人。”
——
何意打开Q,再次看到前天的这段对话,突然从这位网友的最后一句话中读出了潜台词——你不相信某人的顾虑是对的。
他们沟通的整个过程中,让何意有所顾虑的角色只有一个——贺晏臻。
网友的这句话等于直接了当地抹去了何意的粉饰,径直接点出了何意隐瞒的根本原因——他内心并不信任他的男朋友。
何意对着屏幕呆呆地愣了会儿,脸上不由阵阵发热。
他从一开始就有一百种理由来说服自己,这件事让贺晏臻知道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们的感情应该是纯粹的,不应该受到这些考验。
但实际上,根本原因是他内心对于这份感情,对于贺晏臻没有任何把握。
他认为自己会很轻易地被人抛弃。不想,是因为不信任。
在圣岛时,贺晏臻一遍遍地跟他确认。
“你相信我吗?”
“你能信任我吗?”
“你愿意把自己完全交给我吗?”
何意每次的回答都是肯定的。彼时他是从心底这样认为,他愿意把自己交给贺晏臻,后者哪怕带他去冒险,去作死,做一切他不能接受的事情,他都愿意。
但是现在回想一下,那时候的他,是以幻想出来的,自由光明的自己在回答对方。
而现实中,他已经有一部分跟米忠军共同沉入了黑暗。
灵魂如果能够分裂,那他会两部分,一部分是无条件地爱着贺晏臻的,另一部分是阴暗偏执连基本信任都不会给别人的。
我如果不是我,那该多好。
何意从聊天页面退出,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宿舍楼是在一处居民区里,此时正是学校放学,家长接送孩子的时候。
电瓶车在楼宇和行人间穿行,轿车不耐烦地摁着喇叭,卖小吃的摊子前聚集着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等摊主装袋子。
在这平淡的烟火气里,一阵浓烈的思念突如其来地淹没了他。
何意并没有睡觉前想着贺晏臻,也没有醒来后先想起贺晏臻,但在这个平凡的下午,何意突然想,如果他在身边的话,此时自己一定要转身,给他一个温柔的吻。
他突然很想见到那人,这股念头太凶猛,以至于他毫无抵抗之力。
何意攥着手机,突然转身回寝室,从桌上匆匆捡了身份证和钱包,胡乱塞到书包里,一路跑着下楼,并在手机上约车。
甄凯楠收到何意信息时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订机票?现在?”甄凯楠看了眼手机,干脆给何意打了过去,“怎么了?是不是有事,怎么回去得这么急?”
何意坐在车里,看着迟迟不变的红灯,心里着急,含糊着回:“也没什么,一点小事。你可以帮我订吗?我把钱转给你,或者你告诉我怎么买。”
他说到这有些尴尬,解释道:“我自己没买过机票,之前都是贺晏臻办的。”
“我给你买就行,你把身份证号发给我。”甄凯楠答应得很痛快,边语音着边打开订票app。
“你七点半能到机场吗,直飞的航班最晚的是八点多。如果赶不上的话,就只能买晚上十一点,从其他机场中转的了,你要在中转机场等六个小时,这样明天上午十点到北城。”
何意没有带行李,到了机场可以直接安检。然而现在下班高峰期,市中心已经堵成了一锅粥,他们十多分钟一动不动了。
“我问问师傅。”何意狠了狠心,“如果来不及,就买中转票。”
大不了在机场过夜,他也不是没吃过苦,熬一熬就过去了。
他神色焦急地问师傅最快几点能到机场。
司机转头打量了他一眼,却怀疑地问:“你这娃娃是个高中生吧?怎么走这么急?是要离家出走吗?”
“我不是高予。溪。笃。伽。中生。”何意哭笑不得,连忙掏出学生证给司机看,“我今年大三了,着急回去有事。”
“哎吆,还真是……”司机看了眼,目露惊讶,又抬头看路况,“不好说啊,小伙子,现在堵得厉害。平时的话过去得四五十分钟。我之前在这个时间送过一趟,七点半差不多。”
何意一听松了口气,忙把自己的身份证和订票时间告诉甄凯楠。
司机又忙补充:“我只是猜着啊,不一定,万一你赶不上我可负不了责。”
“没事。”何意笑了笑,从钱包里摸出一张纸币,放在了扶手箱上:“这是额外的辛苦费,麻烦您了。”
这张纸币是王越给的。
王越平时花的都是现金,他跟何意熟悉后,便让何意给他往手机上转账,然后他把现钱换给何意。
何意第一次办时有点忐忑,后来到银行一存,见都是真币,这才放下心来,意识到这可能是王家不方便存入银行的资金。他当时还想,也不知道米忠军家里有没有大量现金。
车子开出市区后,风驰电掣般直冲向机场。司机没想到何意会这样大方,一路上聚精会神,屡屡提速。
路边的风景向后倒退成了残影,何意拿着手机,犹豫地点着。
夜色徐徐降落,等车子驶入机场大道时,他深吸一口,点开了贺晏臻的号码。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
贺晏臻二十分钟后才看到自己错过了何意的电话。
北城今年降温早,才九月份便秋意渐浓,动辄刮起一阵大风。
贺晏臻出门时太着急,穿着一身长袖的运动服便出发了,行李箱里也没带短袖,直到落地,S市潮湿闷热的空气兜头扑他一身,他才想起来南北差异。
手机在登机前被梁老师打得没了电。
贺晏臻取了行李,从显示屏上看了眼时间,先找地方给手机充电。他琢磨着等会开机后先定住的地方,等在酒店洗个澡收拾一番,再跟何意联系。
但没想到,开机后,一则未接来电的通知先跳了出来。
是何意。
拨打时间是二十分钟前。
贺晏臻对着这则消息愣了愣,虽然他这次仍是选择了主动,但内心当然是盼着何意主动联系的。
这会儿看着通知,贺晏臻自然喜出望外,然而在回拨时,却又忍不住犹豫下来,甚至有了点近乡情怯的念头——何意的那通电话是要说什么?是真的想念自己吗?还是要说别的?
万一……万一何意后悔了,是要分手呢?
贺晏臻又收回手,决定先定酒店,等会儿好好整理一下思路。然而页面切换之后,内心又莫名地感到烦躁不安。
他脑袋放空地站了会儿,最后一咬牙,干脆给何意拨了过去。
——
何意排在队伍最后,又核对了一眼机票。
谢天谢地,终于赶上了。司机师傅一路飙到机场后,何意几乎全程跑着完成了取票、安检、找登机口。等到找对地方时,这边已经开始了检票。
何意又看了一眼手机。
暑假里,他曾给贺晏臻打过一次电话。那次也是提示已关机,何意当时意识到贺晏臻应该是军训管得严,因此便歇了主动联系的念头,只等着那边拿到手机后来找自己。
他知道贺晏臻会主动。
假如他只是那个自由光明的灵魂,那他们的感情会多么的纯粹浓烈,他应该回报给贺晏臻毫无保留的爱,而非暗含猜忌和警惕的……
何意看了眼刚刚未接通的电话,深吸一口气,又打了一遍。然而这次,对面的提示变成了“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贺晏臻……在跟别人联系吗?他都三天没联系自己了。
才被搁置的猜忌卷土重来,何意愣了下,慌忙挂断,怔怔地看着手机。
那边却立刻又拨了过来。何意说不上在生什么闷气,恶狠狠地挂断了。
队伍越来越短,他的衣服被汗黏在身上,宽大处却嗖嗖钻着空调的凉风。
贺晏臻又打了一遍,何意想了想,这次接通了。
“我刚看到你给我打过电话。”才过了三天,贺晏臻的声音便陌生起来,“怎么了?”
何意看着手里的机票,这张票是经济舱的,位置也不好,但因为没有折扣,所以一张就花去了三千多。甄凯楠本想送他,但何意不想占人便宜,因此还是把钱转给了甄凯楠。
何意没打算用米忠军的那张卡,现在花的每一分,都是以前攒下来的学费。
他刚刚并不觉得心疼的。
“没事。”何意低声说,情绪一时没控制住,鼻音重了些。
贺晏臻愣了下:“你感冒了吗?”
马上轮到何意检票了。他犹豫着,突然不确定自己这次冲动是否有意义。
“你在宿舍吗?”贺晏臻又问,“我一会儿买药给你,你给我发个地址。”
“你好?”工作人员轻声提醒。
何意深吸一口气,把机票递给工作人员,心想钱已经花了,回去看看史宁也行。
“不用了。”他说。
“我已经到机场了。正准备打车去找你。”贺晏臻道,“你先喝点热水,我马上打到车了,应该一个小时……”
“???”何意愣了下,过了会儿才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我刚下飞机,来给你道歉了。”贺晏臻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一点惊喜,顿时放下心来,笑道,“你在宿舍等着,我快打上车。”
“你别打车!”何意在原地愣了一秒,霍然转身,对着检票的工作人员鞠了一躬,朝外面疯狂跑去,“你别走!我也在机场!”
贺晏臻也愣了:“什么?”
“我想去找你的。”何意跑向安检口,刚刚压抑的委屈突然决堤,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着,“我差点就登机了……”
三分钟后,何意终于跟险些打车离开的贺晏臻碰头了。
贺晏臻只带了一个小行李箱,看到他的时候干脆连行李都不要了,快步冲过来,把人扣在怀里紧紧抱住。
何意觉得自己肋骨要被箍断了。他心里吐槽,却又觉得这样才安心,低头在贺晏臻的肩膀上蹭了蹭。
“刚刚哭了?”俩人抱了足足五分钟,贺晏臻才放开他,低头给他擦了擦脸。
何意不好意思说自己委屈的,于是将责任都推到机票身上:“太贵了,浪费了三千块钱,我打车还花了二百多……”
说完一琢磨,竟然真心疼起来,鼻子又酸。
贺晏臻忙笑道:“没事没事,老公给你报销……”
何意低头,又想起刚刚的事情,拈酸吃醋道:“你刚刚给谁打电话呢?”
“当然是你啊!”贺晏臻道拿出手机给他看,“你那边怎么占线了?”
何意:“??”
何意也拿出手机。
贺晏臻:“……”俩人竟然同时拨号,一块占线了。
贺晏臻庆幸自己刚刚多打了两遍,要是先打车走了,等到酒店再联系,估计何意都飞走了。
何意也反思自己,他生气的时候会挂电话,压根儿不给别人解释的机会。这一点用在米忠军身上行,以后绝对绝对不能用在贺晏臻这里了。
有些事情果然是自己患得患失,脑补太多了。
“以后没事不能瞎吵架,劳民伤财的。”贺晏臻跟何意一块打了辆出租车回去,他左手跟何意十指相扣,右手滑开手机定酒店。
何意嗯了一声,靠在他身上,安静地想艅檄事。
“累了吧。”贺晏臻转头看他一眼,“你靠着我歇会儿。”
他抬起胳膊将何意揽在怀里,又按下车窗,让夜风从外面吹进来一些。
何意仰头看着他。贺晏臻的短发汗湿着,几天不见,似乎又帅了一些,面无表情时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地冷酷。
察觉到他的视线后,贺晏臻轻轻抬了下眉毛,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
何意看着他,抬手给他擦了擦汗。
贺晏臻却顺手捉住他的手腕,在他手心亲了一口,递给他一个勾引的眼神。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何意突然觉得,这样英俊美好的人,值得他暂时将那一百个理由推翻。
会后悔吗?或许吧,等后悔的时候再说。
“我想举报米忠军。”何意的语气十分平静,他认真地看着贺晏臻,不肯放过这人脸上的一点点表情,“他的巨额财产和豪宅来历不明,我想收集证据,告他贪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