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
梦里冰雪四散, 微风挂着火苗掠过整座城市,于是城市间的边界消融,北城和奉城合二为一。
何意从小居住的那座房子也跟贺家挨在了一块。两户有一处小小的房间重叠, 何意安心居住在里面, 并给了它一个明确的定义——家。
是能遮风避雨,储藏着许多温暖的家。也是一处环堵萧然, 除去爱意和憧憬外别无所有的家。
何意露出小小的犬齿, 将力气汇聚在牙尖,用力咬着贺晏臻的肩膀。天气很凉, 体内的酥意却浸透骨骸,让人只觉得空气都过于滚烫。
——
甄凯楠哀叹了一声。
窗外北风卷地, 迟来的初雪簌簌落下。客房里的中央空调嗡嗡作响,但被彭海的鼾声盖了过去。
甄凯楠站在床边,到左边看看, 又到右边比量了一下,忍不住崩溃了。
度假区内的酒店因位置特殊,所以雪季的价格居高不下,双人间就要四千多。甄凯楠他们虽然都不缺钱,但这边性价比太低,因此三人最后商量着住个家庭房,均摊下来费用能低一些,客房的面积也大。
白天三人开房时, 已经分好了床铺,甄凯楠跟彭海睡一米八的双人床,史宁自己睡一米五的。
事情原本安排的挺好, 直到今晚, 彭海被他们几个人合力灌酒, 如今醉醺醺地躺在床铺中间,鼾声震天,酒气熏人。
重度洁癖的甄凯楠洗完澡刷好牙,出来后看这情景顿时疯了。
他今晚喝得也不少,站在床边评估了一会儿给这个一米八几的醉鬼洗澡刷牙的可能性,最后决定放弃,转而求助史宁。
史宁刚刚要入睡,被人晃醒的时候有几分不耐烦,皱着眉要发火。
甄凯楠在他说话前,飞快地提出了自己的诉求:“就一晚上,那张床太脏了。”
史宁不肯,扬起眉毛示意:“你可以睡沙发。”
“我没带睡袋。”甄凯楠苦着脸,“酒店的沙发多脏啊,谁知道别人在上面干过什么……”
史宁一愣,顿时乐了:“笑死了,在沙发上能干什么?沙发上能干的床上就不干了吗?”
“我带床单了啊!”甄凯楠说,“我自己带了床单被罩,就借你个地方……
史宁目瞪口呆地看着甄凯楠从行李箱里拿出了一套折叠整齐的水粉色四件套。
甄凯楠:“你稍微站会儿,我一会儿就铺好了。”
史宁傻眼,盯着那套水粉色的床品看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我不想动。”他闭上眼,又裹了裹被子,“你自己铺吧。”
甄凯楠:“……那你躺着吧”
能被允许上床睡觉就不错了,甄凯楠也不生气,自己小心翼翼地拉开床单铺好空出来的半边,随后用被子把史宁裹一裹,推过去,再把剩下的另一边扯开铺平。
然后再把史宁推过来。
史宁连眼睛都懒得睁,滚来滚去,再滚回来的时候,发现枕头的触感不一样了。甄凯楠给他铺了一条枕套。
“匹马棉的,触感很好。”甄凯楠把自己的也换上,又开始套被罩。
“别动!”史宁一愣,突然按住被子,“我裸睡呢!”
“啊?”甄凯楠吓得立刻松手。
“那你,你睡衣呢?”甄凯楠问,“我给你拿过来,你穿上后我再……再套被罩。”
“我没带睡衣。”史宁说。
甄凯楠:“那……我把我的借你?”
“不想穿别人的。”史宁故意道,“就这样睡吧。”
甄凯楠傻眼了。他不能接受用酒店的被子,谁知道这被罩洗没洗干净,之前的客人干过什么。当然即便他能接受,他也不能跟裸睡的人盖一条啊……
“那我打电话问问前台,再要一床。”甄凯楠有些尴尬,红着脸去拿座机拨总台服务。
史宁侧躺着看他打电话,在甄凯楠按下总台键的时候,他才突然伸手,把电话按断了。
甄凯楠:“??”
“一起裸奔呗,老大。”史宁道。随后他用脚踢开了被子。
甄凯楠震惊地看着他,脸色蹿红,却没有转开脸。
被子下史宁穿着短款的睡衣裤,上面还印着黄色小鸭子。
甄凯楠:“……”
“你竟然还看!老色批!”史宁指着他哈哈大笑,捂着肚子滚到了另一边,又踢了下被子,催促道,“快点换!”
甄凯楠在巨大的无语中火速换好了被罩。关灯,上床。
然而即便俩人这么闹腾,彭海的鼾声也依旧震天响,甄凯楠不由叹了口气。
“真羡慕,醉成这鬼样。”
“我也羡慕。”史宁轻声说,“我也有点醉了,但睡不着。”
史宁身上有种淡淡的香气,甄凯楠刚刚只想快点休息,却忽略了他跟史宁取向一致。现在俩人盖起了同一床被子,说完全没有波动是骗人的。
甄凯楠今晚还喝了酒,此时后劲往头上冲,他不禁紧张起来,生怕自己冲动。
床有点窄,甄凯楠不好意思多占地方,于是改为侧躺,贴着床边。然而背对着别人有些不礼貌,他又翻身过来面对着……
“你别动了。”史宁仰面躺着,叹了口气,“一点儿热乎气都别你扇没了。”
“啊对不起。”甄凯楠立刻不动了。但随后,他看到了史宁眼角的一点光亮。
甄凯楠愣了下,不由凑近了一点:“你哭了?”
“醉了。”史宁笑了下,转开头冲向另一边,抬手盖住了脸。
“要不,聊聊?”甄凯楠想了下,今晚吃饭的时候史宁就有些反常,他想了想史宁被问到的真心话,又琢磨不出头绪,“我可以先拿自己的伤心事给你做个铺垫。”
“大意失荆州吗?”史宁闷声问,“今天你问的那个人是谁?”
甄凯楠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史宁指的关于贺晏臻的那道提问。
“一个不认识的男孩子。”甄凯楠说,“见过贺晏臻跟他在一起,挺般配的。”
史宁最讨厌“般配”两个字,闻言冷笑了一下。
甄凯楠却继续道:“何意是真的很爱贺晏臻,他最后跟我道谢,是因为他什么都听明白了,但他想装不明白。别人千好万好,有一点不好他都会介意。贺晏臻这不好那不好,但只要有一点好,他就能付出全部。”
他跟何意之间是不可能的了。何意并不喜欢他,而他对何意的喜欢也没有机会发酵。火锅之夜反而是俩人距离最近的时候。
“爱一个人很难,相信别人爱自己也很难。”史宁轻叹一声,“真羡慕他们。”
甄凯楠点头赞同,又安慰道:“你也可以的。你这么优秀,身边没有人追求你吗?”
史宁摇摇头:“我要单身到死。”
甄凯楠一愣:“你……”他想问“你为什么”,但是脑子一混,另一个问题脱口而出,“你不会有需求吗?”
话一出口,自己也傻了。
史宁却应了声,半开玩笑道:“会吧,想要了就找个炮友。”
隔天一早,贺晏臻叫了早餐。酒店餐车敲门时,李默也带着女友到了,正过来要跟他们打招呼。
贺晏臻在房门口把人挡住,低声说:“今天你们自己玩,我有事。”
他说完不等李默回答,又转头叮嘱送餐的服务员,脚步放轻一点,里面还有人在睡觉。
李默往房间里探了下头,顿时明白了。
“你真行啊,这样还能玩?”李默啧道,“我可是千里迢迢携家带口过来找你的,你怎么着也得教我两招才行。”
贺晏臻瞥他一眼:“自己去请教练。”
“卧槽,教练多贵啊,有免费的舍友干嘛不用。”李默嘿嘿直笑,又压低声,“你也真行,谈恋爱怎么不去泡温泉?他们宿舍的是不是都来了?”
“嗯。”贺晏臻往卧房看了眼,脸上浮起浅浅的一点笑意,“他喜欢跟他们宿舍的一起玩。”
贺晏臻发现何意没有什么朋友。
lamp的空间里访客寥寥,何意也从来没提过同学朋友的名字,而据何意自己所说的,他中学时十分孤僻,并不合群。
405宿舍的几个人对何意来说很重要,贺晏臻第一次带何意出门,当然希望他能开心一些,有自己相熟的朋友陪着。
当然,他自己偶尔会有一点嫉妒的情绪。他总觉得有时何意跟舍友们的关系更近一些。
李默上下打量着贺晏臻,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一份资料。
“我爸以前写的,我偷出来复印了一点,你看看就行,别给外人看。”李默把东西递给他,拍了拍贺晏臻的肩膀,转身走了。
早餐被服务员用东西盖着保温,何意还在睡觉。贺晏臻关上门,按下免打扰,又走到床边低头看了会儿,知道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于是回到沙发上,打开了文件袋。
李默的爸爸是名记者,曾写过三份内参,其中有一份便是关于职务犯罪的。如今李爸爸已经退休,那几份文件却还在保密期限内,李默偷出来的是老爷子当年整理的部分数据。
贺晏臻翻着看了看,他很想了解何意的过去,但何意不主动分享,他也不敢问,怕何意的回忆里都是不好的事情。而那个名为lamp的QQ记录又只有两年。
贺晏臻从对方空间里能获得的信息有限,因此便打算假扮成法学院的学长,以网友的身份继续跟何意保持联系。
他提起找着材料,研究《刑法》,琢磨自己现在能在哪里帮上何意。
——
何意没想到史宁的调侃成了真——在同贺晏臻初尝禁果后,何意再也没能去滑雪。
有几次他甚至都换好衣服了,出门之前不知道哪个眼神或者动作又触发了贺晏臻的点,于是最后被人绑回去,换着花样深入学习小视频。
何意当家教老师时,一直为贺晏臻的领悟力感到欣慰。然而现在,好学生把领悟力放在他的身上,开始无师自通地调教他时,何意的内心便只有崩溃了。
他偶尔被折腾的脾气上来,会生气地呲牙去咬贺晏臻的脖子。偏偏后者特别喜欢他生气,他越凶贺晏便越强势,最后仍是他溃不成军,任由对方摆布。
回北城的这天,何意终于呼吸到了户外的空气。
“回去后一定一定不能这样了!”何意懊恼道,“这也太……太没有节制了。”
他们俩人是上午的航班,刚刚跟几个朋友打招呼先走,何意见到几个舍友时恨不得把头盔戴上——这么多天不出现,鬼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幸好舍友们放了他一码,没有当众调侃他。
“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宝贝。”史宁给何意一个大大的拥抱,又摸了摸他的头,“我们年后见。”
何意点点头,随即却看到史宁的锁骨上有一个草莓印。
何意:“!!!”
“这这这!”何意双眼放光,拉着史宁往旁边走了两步,“这是谁干的?”
史宁循着他的手指低头一看,脸色顿时变了变。
“炮友。”史宁拉了下衣领,回头见贺晏臻眯着眼瞅着这边,啧道,“你老公变色了……”
直到登机后,何意才明明史宁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酸呗!舔一下ph纸都要变红。”贺晏臻理解的比他快,没好气道,“他们怎么都惦记你。史宁是不是零零恋?”
前后都是正在入座的乘客,何意尴尬地要死,红着脸拍他:“小点儿声!”
贺晏臻一脸高冷地闭了嘴,过了会儿又过来给他系安全带,倾身过来时说:“那你亲我一口。”
发生过关系后,俩人之间的气场就变了,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缠绵旖旎。何意出门后甚至不好意思跟贺晏臻对视。他一对视就想接吻,接吻就会出事,俩人没羞没臊地像两只小动物。
“学长,亲一下嘛……”贺晏臻拉开座位扶手,侧身过来,腻歪着挡住何意的视线。
何意下意识地看了眼周围的旅客,见大家忙于找座位,没有人看向自己这边,这才咬了下唇,蜻蜓点水地在贺晏臻嘴角贴了贴。
俩人一触即分,却又不约而同地红了脸。
“你脸红什么啊?”何意不禁觉得好笑。
贺晏臻的纯情时刻毫无预兆,何意又总会被他偶尔流露的少年气所俘虏。
“再亲一下,好不好?”贺晏臻拉着他的手。
何意很不争气地又凑过去。
“学长……”阳光在贺晏臻的发间跳跃,俩人的唇似挨未挨时,贺晏臻嘴角微扬,突然用告密的口气轻声道:“我爱你。”
何意怔住,贺晏臻主动凑前,在他嘴上“啵”了一声:“很爱很爱。”
——
新学期开始后,何意的生活模式发生了改变——梁老师在过年时,提出让何意以后住在家里。
贺叔叔的工作忙,一周之中只有两三天会回家,贺晏臻住校后,家里吃饭的便只有梁老师自己了。
她一个人饭量有限,吃饭也觉得没胃口。阿姨也十分为难,毕竟一个人的饭菜太难做了,又想营养均衡,又不能浪费粮食。
梁老师知道想要让贺晏臻回家住,何意才是关键——俩个同校不同区的孩子,每天就指望吃饭时间谈恋爱呢。
“你俩可以看看课程商量一下,至少周末在家住两天。分校区离着又不远,我一块开车接了。”梁老师拍板决定,又对何意道,“何意,我跟你贺叔叔一直拿你当干儿子,你就拿这里当自己家,别不好意思。对了,你爸最近找你了吗?”
“找过。”何意不知道话题为什么突然跳转到米忠军身上,不由紧张了一下,“但我刚跟他吵过架,所以没怎么聊。”
米忠军让秘书给何意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让何意解开黑名单,另一次是让何意过年回家住。
何意接到对方电话时,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兴奋,他甚至会感到恐惧,怕被米忠军拖回以前孤立无援的黑暗里。
“我偶尔会想要放弃。”lamp在网上给那位G留言。
G在隔天回复了他。
God:“我也建议你放弃。”
lamp:“你改昵称了?”
何意看到了G的访问记录,虽然这样想有些自作多情,但他很怕G是因为自己的那句留言改的名。假如是这样,俩人的昵称就太暧昧了。
何意不想跟任何人有一点点暧昧关系,问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删除好友的准备。
幸好G的回复很简单。
God:“因为‘God is a girl’。”
lamp:“是那首歌?”
God:“不是”
God:“上帝不公”
lamp:“……”
何意没想到对方玩了个梗,他猜着可能对方遇到了什么不平事,犹豫一番后,决定不去打探对方的隐私。
lamp:“很有趣。言归正传,你为什么建议我放弃?”
God:“原因很多,你拿到有效证据的难度大,耗费时间长,成功的可能性低,你身边人也会担心你的安全。”
他给lamp列出了一串数据,职务侵占罪有七成是靠群众举报的线索,然而在总体举报线索中,初核的成案率又很很低,检察院收到的信件太多了,大案要案侦查时间长,其他的又太琐碎,很难做到每案必查。
即便举报成功,举报人被打击报复的比例也很高。《刑法》有保护举报人的“报复陷害罪”,然而主题过于狭窄,仅限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假如被举报人的亲属朋友施加的报复,是不在这个范围内的。
至于其他隐性的报复行为,界定更难。李默的父亲做调查时,便发现那两年公开的“报复陷害罪”裁判文书中,无一例是认定被告人有罪的。
从公共道德来看,举报当然要受到鼓励的,然而当此事落在至亲和好友身上时,私欲和人性又会让人反向劝阻。
God:“你如果跟对方有恩怨,可以想想其他的解决办法。”
God:“更何况,你身边的人一定不想看到你有危险。你可以问问你的朋友和亲人。”
贺晏臻一直等着何意来找自己,他不想被隐瞒,而且假如何意能与他坦诚相待,他们或许能商量出别的办法。
然而lamp的回复让他陷入了沉默。
lamp:“谢谢提醒,我朋友知道,他一直在支持我。”
贺晏臻愣住,以为何意在说谎,但很快,他明白了何意说得朋友是甄凯楠。
“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我每次犹豫时,听到他的劝解反而会更加坚定要继续下去。我想举报那人是因为我们有个人恩怨,但有时我也会产生一种责任感。他的钱是哪来的,这些钱有没有破坏别人的家庭,是不是吸了病人的血,有没有人因为他的豪宅豪车崩溃?”
“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我就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放手。”lamp道,“朋友的愿望是当法官,再怎么样,等他当上法官的时候,这个案子总能立上吧。”
God:“你朋友学法律的?”
lamp:“他在修双学位。”
甄凯楠的双学位修得很苦,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每天一睁眼就是学习。他甚至犹豫过要不要转专业,因为他更喜欢法律系。
因此,何意在新学期开始后,跟甄凯楠的交流少了很多。
他发现甄凯楠似乎比以前更严肃,更奋进了些,对自己和彭海的态度也越发一致。
这种发展让大家都很轻松,何意之前总会刻意避嫌,现在终于不必额外关注舍友的情绪和感受。他将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至于恋爱,则留着回贺家的时候一块谈。
贺晏臻的脸皮厚,俩人每周至少有三天会回贺家。何意的小房间里放着的都是贺晏臻的东西,因为贺晏臻总是半夜摸到他这边一起睡。
俩人食髓知味,根本控制不住。何意又生怕搞出动静,因此贺晏臻要做什么他都随他捉弄,只不过有时候受不住,会咬住贺晏臻的胳膊或肩膀。
他这样做纯粹是为了避免自己出声,贺晏臻却很喜欢被他咬着,甚至动不动主动把手递过来,又或者将胳膊横过去。
与之相比,他对何意又格外温柔,经常用最轻的力道撩拨他,对待何意像是抚触一件易碎品。
这种模式持续了几个月。在何意决定重新跟米忠军取得联系的这周,贺晏臻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的态度突然发生了转变。
当天晚上,何意被他用领带捆住了手腕。
贺晏臻关了卧室灯,开了一盏台灯,稍稍探身,盯着何意的眼睛。
橘黄的光线温柔似水,枕边人的表情却不甚生动。
“何意,”贺晏臻深深地望着何意的眼睛,喊了他的名字,同时低头在他的手指上轻轻咬了一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