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米辂一直不明白, 自己到底差在哪儿,会让贺晏臻选择何意。

他明明才是更受欢迎的那个。他继承了爸妈的美貌,米忠军虽人到中年开始发福, 但仍能看出是个美男子, 而孙雪柔更不必说,一个近不惑之年却依旧妖娆风情, 时常被同性提防的女人, 手段跟外表一样不容小觑。

米辂小时候长得就像洋娃娃,一身穿用都是名牌, 因此风头无两,宛如小明星。同学之中有人嫉妒他, 把他当成单亲家庭的孩子欺负,但他身边会有拥护者立即出面,替他出气。

直到他跟着米忠军到北城, 转入了当地的初中。

那所初中设施老旧,然而学校里的老师同学却都大有来头。米忠军跟其他家长相比,简直就是遍地都有的九品芝麻官,给人提鞋都不配。而米辂在小城市令人艳羡的一身名牌,跟同学们的相比竟也是烂大街的货。

他在这边骄傲不起来,又因人生地不熟,唯独样貌出众,被校霸盯上了。贺晏臻便是那时候出现的, 他从人群里带出了被围住的米辂,用自行车载着他回家,后来老师重新安排座位, 俩人便成了同桌。

贺晏臻会等着他上学放学, 于是米辂见到了在冬日雾气里朦胧俊秀的贺晏臻, 夏天中午伏身在车把上,任由凉风把衣袖灌满的贺晏臻,带着班级打球赛时帅气不羁的贺晏臻,以及在成绩蹿升时露出一点点得意和散漫的,仿佛一切都在把控中的贺晏臻。

米辂情窦初开,从此会因这人的一个眼神或一点笑意脸红,会患得患失,又忍不住把所有的注意力和爱慕都给这一个人。

他怎么可能会甘心放弃?贺晏臻占据了他的整个青春,他就是死皮赖脸,也要把这人赖到手里。

隔天一早,米家便陆续有人来访。

米辂前一晚一直敷冰块,后来看眼角发青不禁又急又恼,让阿姨煮了一锅鸡蛋,一大早就开始在青紫的地方揉着。

他心里焦急,琢磨着今天怎么才能逼何意说出那番话。

何意此时却已经穿上了米忠军送他的那身衣服在餐厅帮忙了。

米老太太今天过寿,但来访者并不去看寿星,大部分都是去米忠军的会客厅里见面。

何意对米家不熟悉,只知道米忠军的会客厅有好几处,一楼客厅的旁边有一处,主人卧室旁边有一处,书房旁边还有一处,其中有一个是带指纹锁的,应当是会见重要客人的地方。

这些都是他在餐厅帮忙,跟阿姨聊天得知的。

米家虽然有钱,但对阿姨们十分苛刻,活动范围要求严格,做饭的不能上楼,整理家务的不能聊天,不管是谁但凡多休息半天都要扣除相应工资。

当着外人的面,阿姨最好保持安静,即便说话也要会看眼目行事,否则孙雪柔会当众挂脸。

现在的阿姨们又不是旧时的下人,要拿着雇主当主子。米家这条件,别人多半会撂挑子走人,有的对此无所谓的,人后也免不了牢骚笑话,觉得孙雪柔真是二郎也放屁——够神气的。

现在的做饭阿姨就是后者。她之前听这家人吵架,早知道了何意的身份,这天看到何意本人,洁白的短袖衬衫一尘不染,清凌凌的俊秀小伙子,眉目安静,同情之余不由心生喜欢。

何意过来帮忙,她便洗了水果让他歇着,自己一边处理着食材一边跟何意聊天。

何意故意表现出几分没见识,纳闷客人们怎么不在客厅,阿姨便解释,这个家里会客的地方多着呢,一楼是对外的场所,二楼往上才是主人的地盘。

何意想了想,看来自己目前还是个“客”,连上二楼的资格都没有。

“我听他们说你是A大的?”阿姨问,“是读得博士?”

“本博连读,现在还是本科阶段。”何意笑了笑,“但我是学医的,跟他们本校的学生不是一回事。”

阿姨:“那也很厉害啊。你高中不是在这边念的?”

何意摇头:“不是,在奉城老家。”

“你平时就一个人住?”

“我高中住校。”何意耐心地回答,“高三的时候一个人住,放假就尽量申请在学校宿舍,或者自己回家。”

阿姨叹了口气:“你还是个孩子,又碰上这种家庭,没人给你打算。依阿姨过来人的经验啊,你现在可千万别犯傻,被那个后妈给挑拨了。也别信读书人自强自立那一套,你看历史上清高的人有几个好下场?吃不着睡不好,福气都让别人享了。”

她说道到看了眼餐厅外面,见没人走动,给何意出主意:“你啊,就跟你爸搞好关系,嘴巴甜一点,钱该要就要,要不然都便宜那一家子了。别的不说,就这房子还有你的一份呢,那可是不少钱。”

“你说的对,”何意环视了一下这处餐厅,轻声感慨,“这房子很贵吧?”

“那可不。”

“我爸怎么挣的这么多钱?”何意故作好奇,适时地咕哝一句,“我同学的爸爸也是院长,说一年才挣十五六万,那家还是三甲呢。”

阿姨看了何意一眼,有点欲言又止的揣测。

何意却伸手提了一条待处理的活鱼过来,自然地转移了话题:“阿姨,这么多菜,你一个人能做完吗?”

“中午人少,晚上来的人多。到时候有大厨来掌勺,我就打打下手了。”阿姨看那条滑不溜秋地要跑,忙道,“你去歇着吧,这东西腥气,别脏了手。”

中午吃饭,餐厅果然没有多少客人,只安排一桌。

何意没想到孙雪柔这次也不在,他暗自琢磨,莫非是米忠军怕自己跟孙雪柔起正面冲突?

但很快,何意便发现米忠军身边有位年轻女士,一身衬衫窄裙,看着是职业打扮,然而在米忠军身边却是一副小女人样。

何意不由目瞪口呆看了看那女人,又看了看米辂。

“看什么看?”米辂却嗤笑道,“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罢了,晚上我妈就回来了。”

何意愣了一下,不由笑了。

“上不了台面是指地下情吗?”何意说,“着什么急,你妈等了十年呢,人家可能用不了几年就爬上去了。”

“你!”米辂气急败坏。然而还没等说什么,就听米忠军道,“小意,这是你王叔叔的儿子,小王刚上高中,你有空给他辅导一下功课。”

何意抬眼,看了眼对面耳朵上扎满耳钉的男生:“我专业课很忙,不一定有时间。”

男生显然是不愿意补课的,头都不抬一下。

米忠军也不以为忤,他觉得何意拒绝才是正常的,太乖顺了反而会让人觉得奇怪。

“也没说让你定期辅导,就有空的时候。”米忠军道,“不着急,你回去考虑考虑。对了,这个月生活费够吗?”

“我自己在做勤工俭学。能赚生活费。”何意说完,又犹豫了一下,低下头,“但我想买个电脑……”

“电脑是学习的必需品,这个爸爸支持你。”米忠军抛出诱饵,见何意上钩,便淡淡道,“今天就开开心心地给你奶奶祝寿,等晚上吃完饭,我就让人陪你去挑。”

晚上吃饭,才是这天的重点。

米忠军话里话外无非是暗示何意识相点,尤其是下午孙雪柔要回来,他不希望何意闹幺蛾子。

何意没吭声。他说买电脑纯粹是为了让米忠军安心。既然他现在不可能取得米忠军的信任,倒不如时不时作一下,这样既符合自己以往的性情,也能让自己适当出出气。

何意突然很期待,晚上米忠军热热闹闹拍全家福时,自己捧着母亲的牌位出现,这家人该是什么表情?

可惜他手里没有母亲的单人照片,否则今天应该打印一张黑白巨照,届时就挂在脖子上,披麻戴孝地登场。

何意被自己的脑补哄得发笑,他躺着一楼那间小小的卧室里,枕着胳膊看着窗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贺晏臻。

那个会在他伤心时抱着他跑来跑去的家伙,会害怕他教其他学生而“移情别恋”的人,大学生活应当过得很顺利吧。

何意甚至不知道他报的什么专业,那天的电话之后,贺晏臻再没过来纠缠他。何意有时会在陌生的分校区里四处张望,想着会不会哪一秒,这个人突然就出现了。

这样的闪念让他觉得愧疚,当初想逃离米家的时候自己果断放弃,如今另有目的接近米家了,自己却又忍不住心生贪念。

他有什么资格去找贺晏臻呢?更何况时隔这么久,贺晏臻对自己未必还有感情在了。自己放弃又回头,只能成为别人眼里的笑话。

何意思绪漂浮,看着日头一点点落下去,余晖把米家的庭院镀成金色。

他感觉到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就像闯进牢笼的野兔子,或许能对这里的主人一蹬毙命,也或许会被人抓起剥皮,落成肉被端上桌。

天色渐晚,何意听到客厅里的热闹声音,整理了一番表情,神色平静地走了出去。

晚上来的客人果然都是跟米忠军关系亲近的,何意在一楼客厅看到四五家人,都是携家带口的,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孙雪柔穿着一身改良的旗袍跟几位夫人热络聊天。看到何意出来,她的脸上闪现出一瞬的惊慌,往后躲了两步,随后又回过神,懊恼地捋了下头发掩饰。

几位夫人则审视地看着何意,客厅里骤然安静许多,只有不懂事的孩子来回跑跳闹腾着。

何意淡淡地扫了这几人一眼,没看到梁老师,心里松了口气。

他一直不知道贺家跟米忠军的关系多近,他私心是希望这俩家只是邻里关系。

今天老太太寿宴,如果梁老师和贺叔叔一直没来,那便说明他们之间不算很亲了。何意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安静地等着,心里轻松许多。

然而不多会儿晚宴开始,何意一抬头,便看到了米忠军亲自陪着贺叔叔,一路说笑着朝这边走来。

何意维持完好的表情出现了一点裂缝。

贺叔叔看到他的时候,神色也是一怔,带着几分惊讶看向米忠军。

米忠军倒是神色未变,招手把何意叫了过去:“这是你贺叔叔。听你贺叔叔说,你在他家做过家教,教得挺好。”

何意只觉脸上火辣辣的。

贺叔叔看出何意的窘迫,微微一笑,把何意揽在身边,“那就让小意跟我挨着坐吧。我俩有阵子没聊天了。”

米家的大餐厅能容纳四五十人,男人女人和孩子分着坐,旁边就是棋牌室。

何意被贺叔叔带在身边,与一桌子五六十岁的长辈一起吃饭,心里浮浮沉沉,一边暗自留意这些人的身份,一边脸上挂着假笑应付着,说几句应酬的话,试图加深自己在几位心里的印象。

然而他又太缺乏经验,平时没参加过什么社交场合,更没接触过所谓的权贵,因此看不懂的眼色,听不懂的话外音太多了。恭维别人时,分寸也拿捏得不好,要么过于谦卑,要么略有冒犯,令人皱眉。

幸好他身上有A大的光环,加上贺叔叔总用“孩子”来称呼他,因此也无人跟他计较,甚至有两个看着他合眼缘的长辈,跟他聊了几句学校生活。

何意一顿饭没吃几口,却又觉得精疲力尽,后背都要被汗湿了。

成年人的话题开始围绕着养生和股票展开,个个都跟他的目的无关,何意琢磨着怎么离开一下,却又找不到好的时机。

直到外面骤然响起一阵惊雷,这群人终于停顿了一下。

何意趁机对米忠军说了一声,又对一众叔叔伯伯点头,匆匆离开了座位。

他从桌边离开的时候,身后正有人慨叹:“九月打雷谷堆堆,看来今年能有个好收成啊。”

何意没再听,他转身离开,去洗手间洗了把脸,转身去了客厅,看着落地窗外瓢泼的大雨,心里琢磨着一会儿怎么办。

他没想到今晚会跟这些大人说上话,假如等会儿拍照的时候,客人们没走,他举着牌位出来,那今晚应酬的功夫就白费了。但要是不带着母亲的牌位,就这样跟孙雪柔一家拍全家福,他又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想来想去,唯有自己先走。

何意拿定主意,转身回房间。然而就在他回身的时候,拐角处的会客室拐出来一个人。

米辂拦住了他的去路,眼里敌意明显:“没看出来,你竟然也有两副面孔,刚刚当着贺叔叔的面装成好学生,贺叔叔一定不知道你中午还在这里骂我妈吧?”

何意今晚疲惫不已,脑子已经转不动了,朝另一边转身。

米辂却又挪了一步,问他:“你不是说你不喜欢贺晏臻了吗,你还在贺叔叔跟前晃什么?”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你喜欢他自己追去,别来烦我!”

下午积攒的火气不由窜到胸口,何意只觉混沌的大脑乱成一片,他不再忍着,冷笑着回击,“我看你家的基因是不是越来越差了,你妈十九岁能勾引已婚男人,你才十七岁,怎么费尽心思也追不上一个贺晏臻?”

米辂的拳头紧了紧,然而想到贺晏臻跟几个朋友就在旁边,只得忍下火气。

“还不是因为你骗了他,你装成好学生的样子勾引他!”米辂咬牙切齿道,“他要是知道你本来的面目,怎么可能会喜欢你?”

何意挑眉,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我知道你恨我,我昨天说喜欢他的时候你就笑话我,今天你却到贺叔叔面前刷存在感。”米辂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问,“你是不是觉得,你随时能把他骗回来,利用他故意报复我?”

何意气极反笑,他不知道米辂什么毛病,非要来自己这里找不痛快,“你这个想法挺好的。你要是再来招惹我,保不齐……”

米辂却突然露出几分得意,挑衅地冲何意笑了笑,“他不会再上你当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是吗?你知道我的游戏昵称吗?”何意问。

米辂:“……什么?”

“我是‘H先生’。”何意盯着他,“他的你应该知道吧。”

H先生的狗。

如果不是贺晏臻在这里,米辂只听到这个昵称便要忍不住发疯了。谁能容忍自己追不到的人在别人面前这么卑微。

可现在,贺晏臻就在旁边!

米辂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得意,他迫不及待地朝会客厅看去,要喊贺晏臻出来。

贺晏臻却早就出来了,他靠在客厅和会客室的隔断上,半侧身子隐在阴影里。

何意霍然回头,看到贺晏臻的一刻,他立刻明白自己做了件蠢事,撞进了别人的陷阱里。

他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贺晏臻的目光。客厅淡淡的灯光从头顶洒下来,汇聚到贺晏臻的眼里,何意想起俩人第一次见面时,自己一闪而过的心动。

他喜欢贺晏臻的眼睛,而此刻那双眼里的情绪十分复杂。

会客室里的其他几个年轻人也走了出来,看着这场闹剧。

何意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怔怔地看着贺晏臻一步步走近,当着众人的面站到他的面前。脸上阵阵发热,连耳朵都烫了起来。别人不知道,但他们俩心知肚明,那个游戏昵称跟他何意毫无关系。

米辂带着大仇得报的痛快,在贺晏臻身后问:“贺晏臻,你自己听到了吧?咱可说好的,现在你就是我男朋友了。”

他说完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拉贺晏臻的胳膊,却见贺晏臻只沉沉地盯着何意。

“我听到了。”贺晏臻突然说。

何意脸上的血色徐徐褪去,他咬着下唇,却见贺晏臻眼里露出一点点笑意。

“学长,”贺晏臻轻轻俯身,在何意耳边问,“就算是狗,也得奖根骨头吧?”

何意:“??”

何意心里蓦地一跳,他转过脸,鼻尖与贺晏臻的几乎要挨住。

贺晏臻却在俩人即将挨到的时候站直了身体,他低头看着何意,声音低哑地哄他:“主动一次,嗯?”

何意愣住,随后天灵盖像是被人灌了一口气,脑子里突然就明白了。

他故意的!

贺晏臻的眼神里有期待、欲望、委屈和得意,但唯独没有愤怒……

“你……”何意怔住,心想这是在闹什么呢?

但很快,何意便想通了——贺晏臻在被拒绝了一整个暑假后,已经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回心转意了。

何意拒绝人的时候不留余地。贺晏臻便也走极端,设法逼着何意先开口。

——你看,这次是你勾引我的,那我们总能在一起了吧?

可是……要迈出这一步吗?

选择权如今再次回到了自己的手上,何意只觉得心脏砰砰跳,脑子里也再次一片混乱。

“我……”何意迟疑着踮了下脚,然后迟迟拿不定主意,刚抬起又落了回去。

米辂已经察觉出了不对劲,他伸手要去拉贺晏臻的胳膊。

后者却不容何意改主意,在何意脚跟落下的时候,贺晏臻突然转身,半蹲下,抄着何意的腿弯将人背了起来。

何意被吓了一跳,赶紧抓住他的衣服。米辂和围观的人则都傻眼了。

“我男朋友肚子疼。”贺晏臻把人背起来,大步走到玄关那,顺手抄起一把黑伞,对后面的人挥了挥,“跟我爸说一声,我们先回了。”

大雨倾盆,贺晏臻把伞递给何意,几乎跑着冲到雨中。

何意还没来得及撑开,顿时被雨水泼了满脸。

“等等等等!慢点!”何意连忙把伞撑好,罩在俩人的头顶上,没好气道,“衣服都湿了!”

贺晏臻也被淋了满脸,他甩了甩头,也不做声,一口气背着何意走出米宅,一直走到小区的景观亭里。

雨势越来越大,亭子里四处都是积水,雨丝隔绝了四处的视线。

何意被他放在石凳上,不明白怎么突然进亭子了。

“我等不及了。”贺晏臻却放下他之后转过身,目光幽暗,沉沉地望进何意的眼睛里,“我的骨头呢?”

他抬头,仰视着何意,然而右手却勾住了何意的衬衣领口,大有眼前这人不主动他就自取的架势。

爱慕之人的呼吸和眼神都是滚烫的,能将这雨水烫成蒸汽,让人体温升高,心跳加快。

何意觉得他的手指像是带着电流,轻轻触碰便能让人战栗。

他仍是犹豫,然而这次没有犹豫很久,因为等他自己回神时,身体已经受到蛊惑,低头,闭眼,乖乖地向索吻的人送上了自己的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