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的大二是从暑假开始的——他们八月中旬开始军训, 地点是离着北城不远的一处军训基地。
基地的条件跟学校自然没法比,十几人一个宿舍,上下床铁柜子。洗澡的地方没有隔间, 每天洗澡还限时, 人多的时候能几个人钻一个水龙头。
何意的日子一直比较清苦,高中的学校澡堂也是这样, 因而对这些习以为常, 倒是甄凯楠叫苦连天。
铁架子的上下铺稍微一动便吱哇乱叫,晚上只要有人翻身或起夜, 甄凯楠就会睡不好。
他这人还有些洁癖,来的时候不仅带了床单被子, 还拿了一个睡袋。因此每天起床整理内务也比别人麻烦一些。
有时他忙不过来,何意便会伸手帮忙。
甄凯楠感激之余也想着法子答谢,比如每天训练完后去小卖部排长队买雪碧和冰红茶, 吃饭的时候也跟何意一起,找口味好的菜的换给何意。晚上何意如果抽到值夜班,他会跟何意的同伴换一下。
何意的这个暑假过得兵荒马乱的,因而并没有心思注意这些,等意识到甄凯楠的特殊照顾时,军训已经过去了一大半。
那天他凌晨两点值班,同岗的是临床医学的一位同学。何意半夜起床,推门时就见甄凯楠忍着困意在门外等他。
何意之前跟他一起值班只当是巧合, 这次抽签的时候,那位临床的同学跟他打了招呼,何意便知道今晚不是甄凯楠了。
这会儿再见到对方, 不仅有些疑惑。
甄凯楠的眼睛发红, 见何意出来先递了一罐雪碧过去。
“今晚不是你吧?”何意没有接, 只压低声疑惑地看着他。
甄凯楠便走近了一点,指了指楼下,等俩人从宿舍楼出来,他才笑着说:“我跟你同组的换了,反正我也睡不好。”
他说完借着路灯的光线看着何意,似笑非笑道:“难得,我还以为一直等军训结束你也不会发现呢。”
“你之前也是换的?”何意明白过来。
“聪明!”甄凯楠抬手,轻轻拍了下他的头,因为力道太轻,反而像是碰了下何意的头发,“我一直都是换的。”
“别换了。”何意说,“闭目养神也比这样强。”
“你心情不好吗?我知道躺着比熬夜强,但想陪陪你。”甄凯楠看着他,忽然问,“何意,你跟那个男生……是不是分开了?”
何意:“……”
何意沉默着转开脸,他这些天拼命的训练,别人天天盼着下雨,唯有他内心希望能一直晴天,太阳再毒烈一些,训练量再大一些,最好让他汗流浃背地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晕在这里。
但这里的教官实在太温柔,何意上学期参加篮球社后,身体素质又好了许多。虽然他不敢参加比赛,哪怕是社团内3v3的挑战赛也不敢,但平时跟着大家跑跑跳跳捡捡球,活动量也增加了不少,应付军训绰绰有余。
因此这种带有自我惩罚的期望并没有被实现。
何意并不能轻松地忘记贺晏臻,他只能假装事情过去了。尽量不去想,可甄凯楠却又来问。
何意有些隐忍的恼怒,但是想到甄凯楠是好意陪自己,却又不好发作。他露出一脸疲态,叹了口气:“可以不聊这个吗?”
甄凯楠眼里的光芒闪闪跳动,他专注地看着何意的侧脸,想了想说:“等军训结束那天吧。”
何意:“什么?”
甄凯楠:“我有话跟你说。”
四天后,何意他们参加完军训的汇报演出,开始准备返校。
这几天里,何意时常会想到那天晚上甄凯楠的神情。
那种忐忑不安又有些郑重的复杂表情,上次见到是在寒假前,火锅店里。
何意感到十分困惑。甄凯楠对他太好了,除了买饮料陪吃饭,这人的目光似乎随时都在他身上,何意的表情稍微有点不对劲,不管是磕了碰了还是低血糖犯晕,甄凯楠都会迅速过来给他解决。以至于很多人都误会他俩是一对。
可他们明明不是。
何意还记得史宁的提醒,让他提防甄凯楠是在养鱼,但他留意了一下,甄凯楠对其他人又很正常。起码在自己能看到的范围内,这种程度的关心是独一份。
其实回想一下在宿舍里的时候,甄凯楠虽然跟史宁说说笑笑,却并没有为史宁做过什么事。反而是何意,有时候明明一天没怎么说话,甄凯楠也会给他带饭回来,帮他装好热水,在他值日的时候替他做完卫生。
何意:“……”
这样一想,是该好好谈谈了。
军训结束当晚,大家纷纷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学校来接。何意主动找到了甄凯楠,打算问问他要说什么话,顺道把自己的困扰讲出来,让甄凯楠以后不要对自己这么好。
俩人默契地走出宿舍,在楼下慢慢走着。
何意琢磨着开场白,甄凯楠身上的佛手柑的清凉气息让他有些心烦意乱,每当这阵气味靠近,何意就忍不住迈步走远一些。
“你知道了是不是?”甄凯楠却突然问。
何意愣了一愣,回头看他:“知道什么?”
“知道我喜欢你。”甄凯楠站定,紧张地舔了下嘴唇,眼神诚恳坚定,“何意,我喜欢你很久了。”
何意:“……”
何意第一次被人当面表白,感觉却没有惊喜,只有茫然。
假如这句话发生在一年前,他一定会不可救药地喜欢上对方。甄凯楠本来就是他的理想型,成熟、温柔、体贴又帅气。可是现在……
“为什么?”何意此时只觉得不解。
甄凯楠却答非所问:“我们第一次见面,我选床铺的时候就想跟你挨着了,但你后来把东西放在了彭海那边。”
何意一怔,当初他们第一次在宿舍见面的时候,甄凯楠一身潮牌,身上是高级香水味,看起来像个韩范儿明星。他笑着跟何意打招呼,把背包扔在了跟何意挨着的床上。
何意却感受到了俩人的差距,本能地选择离他远点,把东西挪到对面去了。
何意:“……”
假如甄凯楠那时候就注意到了他,那他后来的所作所为就不是自作多情了?可甄凯楠跟男友分手后,为什么不表白,反而要跟自己澄清?
何意一头雾水,盯着甄凯楠。
甄凯楠何其聪明,看他这表情便知道问题所在,主动解释道:“我跟前男友分手后,是准备向你告白的。直到那次我请假回家。”
他苦笑了一下,低下头,叹了口气,“当时我无意中了知道了一点事情,所以内心产生了顾虑,回来后就……犹豫了。”
何意:“……”
何意终于确认了,甄凯楠当时的确看出了他有点动心。为了避免何意表白,他急匆匆说了那段话——我对你没有那种意思。
被人喜欢,又被人单方面放弃。这次表白的气氛已经跟浪漫不沾边了。
唯一的可取之处是真诚。
何意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了想,转身继续往前走,“是什么顾虑?我可以知道吗?”
甄凯楠沉默了很久,一直等俩人绕着宿舍楼走了半圈,他才道:“因为你爸爸。”
何意霍然回头:“什么??”
甄凯楠说到这里抿了下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过一会儿才道:“我爸妈的工作性质比较敏感,我虽然学医,但也在计划着修法律的双学位,将来或许会考公。所以……我对于另一半的家庭背景比较在意。”
他说到这看了看何意,脸上阵阵发热:“我知道你的父亲是米先生,所以回家的时候了解了一下。”
何意敏感地抓住了重点:“他是不是犯事了?”
甄凯楠摇摇头:“没有。只是他的财产跟收入太不匹配。以他的行政级别和手术量,年薪翻十倍也买不起他家那套房,米先生现在的配偶又喜欢高消费……”
甄凯楠说,“一个家庭主妇,不事生产,哪里来的大额资金?当然也有可能,比如她擅长理财投资,用几十万的年薪赚几百万的收益,但这种可能性太低了……”
与之相比,还是米忠军灰色收入的可能性更大。更何况对于医院院长来说,这样几乎是常规操作,只是大多数时候都是民不报官不究罢了。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这样,但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真得利用职务做了什么,将来被人举报出来,判刑是必然的。他是你的父亲,又有共同生活经历,将来你跟你家人的政审都会受影响。”甄凯楠说,“所以,我回校后,对这段感情选择了……逃避。”
何意张了张嘴,混沌的大脑里像是被人劈开一道裂隙,一时间烈日灼灼,让人头晕目眩
——他为什么没想到!
他为什么没想到!米忠军那么有钱!举报他可以让他坐牢!
何意只觉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直勾勾地盯着甄凯楠,眼睛亮得吓人。
甄凯楠被他突然亮起的眼睛吓了一跳:“怎么了?”
何意抑制住住自己的激动,他摸了摸嘴角,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没什么。”何意心乱如麻,只想多打探一些消息,“还有吗?你还知道什么?后来呢?”
甄凯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后来,你是指的今年吗?今年我才知道,他们医院已经改成民营了……”
米忠军的医院年初完成改制,从公立医院变成了民营企业,医院的事业编都收回,他自己也不再是干部身份。
民营医院的院长不在监察范围内,米忠军平平稳稳几十年都没事,现在更是没了后顾之忧。
“我知道这样显得我这人十分势利,但你有权知道我这段时间的想法。”甄凯楠对于何意皱起的眉头感到讶异,他已经感觉到了气氛的不适宜,何意的情绪变化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但他还是打算说清楚。
“我很喜欢你,也想获得跟你恋爱结婚的资格。今天这样表白仓促了点,但我怕你回到学校后……”他以一个简短的停顿指代了贺晏臻,随后轻咳了一声,“总之,现在我想为自己争取一下。你可以慢慢考虑,也可以对我提出要求,比如考察我的家庭或其他方面,我都很愿意。”
他说完停住脚步,带着几分期许看了过去。
何意却忽而皱眉,随后又一笑——他想起自己闲时看的法律书籍,米忠军就是辞职了,过往的事情也不会因此一笔勾销。
“谢谢。”何意只觉心头云开雾散,说不出得畅快,“你知道举报信怎么写吗?”
大二刚开学,何意便发了一封匿名检举信,上面写着米忠军有来源不明的巨额财产。
这部分内容都是甄凯楠帮他打听的。
甄凯楠也没想到自己表白完会是这种局面。他只得哭笑不得地配合,然而俩人到底年轻,除了知道对方有钱之外,并没有证据或线索,证明这些钱来路不明,于是第一封信石沉大海。
何意想要继续写,最后被史宁劝住了。
大二开始,何意他们便从本校区搬到了分校区,史宁仍留在本部,因此俩人不再同宿舍了。史宁跟大一的学弟们同住,却时常找何意聊天。
何意便时不时回本部看他,俩人多数时间都在图书馆的阅览室见面。
“这种信件肯定不会受理的。”史宁叹了口气,以过来人的经验道,“如果要举报,只能附上证据线索。这样受理的机关才能调查核实。你只说怀疑他肯定不行,而且匿名信递过去不一定看,实名的才管用。”
何意也知道这样的希望太渺茫了,他可以实名,但是他跟米忠军从无来往,怎么掌握证据?
“你们大二是不是很忙?要不先别管这些了。离人渣远点不好吗?”史宁看他皱着眉头,抬手在他眉心上揉了揉,笑着说,“听甄凯楠说你们要被虐死了。”
“是啊,从早到晚上课背书做实验,完全没有休息时间。”何意趴在阅览室的桌子上,枕着胳膊叹气,又想起一件糗事,“老大那天被蟾蜍滋了一身,疯了,回宿舍后不肯进门,要在宿舍门口换衣服,笑死了,一层的人出来围观。”
甄凯楠有点洁癖,不肯进宿舍污染空气,让何意和彭海把衣服扔给他,他换完后再把被尿过的衣服下楼扔掉。
何意当时心疼那身衣服,彭海却大嘴巴嚷嚷,喊大家来围观裸男。
甄凯楠当然不会真裸,但被里三层外三层的起哄脱衣,笑翻了不少人。
“啧,老大身材怎么样?”史宁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凑过来低声说,“身材不错的话就试试,人生短短几十年……”
何意知道他会闹腾自己,笑着伸手把史宁的脸推开。
“我得回去了,下午还有课……”何意收起举报信的草稿,抬头的一瞬,却看到了不远处的一道人影。
那人穿着短袖T恤和运动裤,大概是刚打完球,额头和鼻尖上覆着汗,刘海被随意地朝后拢着,露出轮廓鲜明的侧脸和极为淡漠的神情。
何意怔住,视线忍不住追随着贺晏臻的身影,看他拿着一本书,在门口排队。队伍前后总有人有意无意地朝他脸上看。
贺晏臻的神色有些不耐,嘴角抿直,眉头蹙着,不多会儿轮到他,他抬手刷卡扫码,动作行云流水,何意想要再看一眼,他已经出去了。
何意愣了好一会儿,不敢出去。等琢磨着那人应该离开后,他出去又忍不住到处找他的身影。
之后几天,何意在午饭或晚饭后,课前的那点休息时间里,总是忍不住往本校跑。
他买了顶帽子给自己做伪装,每次都是直奔文史阅览室,在外面找个不起眼的角落,从帽檐下扫着来来往往的人。
可是这样看了一天又一天,也没再看到贺晏臻。
国庆假期便在这样的失望中悄悄来临,何意渐渐明白这是老天爷对自己的暗示。既然他已经放弃了那段未开始的感情,如今的阵痛大约是感情上的戒断反应,他必须适应。
那份未成功的举报信草稿被他贴在书桌上,何意稍微想要琢磨别的事情时,便会看一眼,当做提神醒脑的利器。
米忠军再次主动来找是何意没想到的。他听到对方的声音时又惊又俱,心想自己明明刚换过号码,米忠军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可随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张草稿上——等他接近了米忠军,证据能不能套出来?
惊惧变成惊喜,何意深吸一口气,等着米忠军的邀请。
米忠军打这通电话是无奈为之。
暑假里,何意在贺晏臻的升学宴上大闹一顿,让米家三口被人议论看笑话。米忠军心里恼火,只能找孙雪柔撒气,怨她明知道何意就是那个家教老师却一直捂着不说。
家里鸡飞狗跳闹了好几天。米忠军却没想到,当时在场的宾客里却有人只在意何意跟米家的关系。
对方那天本就是冲着何意去的,他有意给自己刚念高中的儿子找个辅导老师,听说贺家的家教老师厉害,便打算在现场相看一下,若是中意,就设法将人请到家里去。
当时何意一番大闹,别人都在看热闹,那个人却在暗中打量,以自己的经验来判断何意的气度品性,最后的结果自然是非常满意。至于何意打人,他也觉得这是男孩子的血性。
这人先找贺家要何意的联系方式,然而贺家抱歉地表示,他们也联系不上何意了。
对方便又找米忠军。米忠军是何意的监护人,何意在学校留的联系人电话又是米老太太的,因此打听出新号码易如反掌。
他把何意的手机号给了出去,那人却希望他能牵线,一个老师用不用心,差距可是天上地下。
那人对米忠军劝道:“这么出息的孩子,你怎么不知道把住呢?现在他刚刚念大学,生活还不能独立,你这时候拿出父亲的身份替他处理些事情,给他点经济支持,慢慢也就能树立起当爹的威严。要不然等他工作了,你再想拉拢就晚了。”
米忠军被人恭维两句,一想到原配的死因,何意这么容不下孙雪柔也情有可原,于是叹了口气:“他主意大着呢,就没好好跟我说过话,我都不知道怎么降服他。”
“书读得好,眼界自然就高。”那人笑道,“但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你总得先让他亲眼看着这利。百闻不如一见,见多了,心思也就活动了。”
对方说到这,又笑了笑道:“就像你小舅子那公司,这些人哪个不是先见着利才愿意入伙的?”
米忠军笑了笑,心思便又活泛起来。
他日后还有求于这人,而且自己的确有意拉拢何意,米辂虽好,但是孙家人对他家财产虎视眈眈。小舅子用起来再顺手,也不如亲儿子。更何况那小舅子还是带了个表子。
米忠军现在换了身份从商,自然只想培养自己的势力。
他于是耐心等了一阵子,趁着国庆假期给何意打电话。
没有合适的借口,他便说是老太太生病了,想要见一见何意,又问何意老太太怎么也照顾了你四五年,你还真就狠心到连看都不看一眼?
何意听着电话,琢磨着怎么答应才会显得没那么突兀。
“所以她在家里养病?”何意道,“你知道我把姓孙的打了吧?就不怕我把你家给砸了?”
“你孙阿姨不在,家里没外人。”米忠军听出他话里有余地,感到意外,立即道,“你在学校吗?我让司机去接你。”
“今天没空。”何意垂下眼,手指在那张单子上轻轻敲着,“明天下午一点。”
国庆节的第一天,何意第一次踏进了米家的大门。米忠军支开了孙雪柔和米辂,让何意跟米老太太独处了几分钟。
何意跟祖母之间没什么感情,敷衍地坐在那里玩手机,等离开米家的时候,他往玄关处的一双鞋子投去羡慕的一瞥。
隔天,米忠军便让人给他送了一双同系列的篮球鞋过来。
又过几日,米忠军说要给老太太过七十大寿,邀何意出席。他这次像是突然懂得了做父亲,还让司机给何意送来两身衣服。
“你可以提前来家里住一晚,我让阿姨给你单独准备了房间。过寿那天,我们一起拍个全家福。”米忠军又发信息。
何意看着全家福三个字,只觉火气往头顶冲。全家福……他这些年都没有家,如今去给别人添福?
何意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忽然又笑了,他给米忠军回了两个字。
“好的。”
既然是全家,当然一个人都不能少,大小儿子都在场了,不如大小老婆也聚一聚。
只是……去年贺晏臻说,梁老师在他朋友爸爸的生日宴上,怼了朋友的妈妈。如果没猜错,那个朋友就是米辂吧?
现在米忠军给老太太过整寿,那梁老师和贺叔叔还会去吗?贺晏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