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的生活渐渐归于平静。
其实跟周围人比起来,他的生活一直是单调的,每天三点一线,宿舍、课堂、家教的地方。这条线路上偶尔会加入图书馆和食堂,但次数很少。
何意的人际关系更简单,除了两位舍友外,他熟悉的便只有梁老师和贺晏臻。他他跟其他同学的关系很远,以至于学期末申请助学金的时候,整个班级投票他的只有四个人。
何意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
他无比庆幸自己会遇到梁老师,梁老师支付给他的辅导费,让他暂时摆脱了贫困,可以不必为这次投票感到失落和难堪,也不必站上讲台去口述自己的困难,毕竟他的困难难以启齿,总不能对别人说“我生父有了新家庭,没有给我生活费,所以我要申请助学金来吃饭”吧。
何意对梁老师心存感激,眼看着马上就是考试周,他便抑制不住地紧张起来。
检验他辅导成果的时候到了。
寒假前的最后一次辅导是在周五的晚上。
“下周我们也要开始考试了,我就不来了。”何意端坐在书桌前,埋头给贺晏臻改卷子,忧心忡忡道,“你这次考试不要紧张,就按照平时我给你测验的水平发挥,应当没问题。”
“我不紧张,这有什么好紧张的?”贺晏臻看着他,“紧张的是你吧,你怕这学期挂科?”
“我怎么可能会挂科!”何意哭笑不得,“我是担心你的成绩。梁老师给我开的辅导费这么高,我怕我教得不好……平时测验的难度都太低了,还看不出成果。”
这次期末考试是附中跟三中联合举办,模式则完全按照高考来。学生们到时需要拿准考证和身份证,安检监考老师的设置也跟正式考试一模一样。
贺晏臻“嗤”地一下笑出声,视线从何意的脸上下移,触及喉结时目光一荡,偏开脸去。
“看运气吧,你让我紧张我也紧张不起来。”说完停顿一下,安抚道,“我尽量认真一点。”
何意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听你下个保证真难。”
“其实你也不用有压力,”贺晏臻说,“我妈还在考虑送我出国。”
“……什么时候的事儿?”何意问,“最近吗?”
“就前几天,让我考虑考虑。”
贺晏臻表白被拒后便决心跟何意保持距离。但实际上,他发现自己完全做不到。
何意就像他无意中发掘出的一块宝石,虽然明知道对方有主,但他总会有种莫名其妙的占有欲,认为这宝石是自己的。
他没谈过恋爱,拿这个问题“无中生友”,去咨询一位发小。发小在国外念书,男友已经换过几任,算得上经验丰富。贺晏臻半夜开着视频,把“朋友”的纠结传达过去,最后却只得了三个字。
普信男。
贺晏臻:“……”
贺晏臻气得差点顺着网线爬过去砍人。发小看他反应,倒是恍然大悟:“是你自己啊?对方是何方神圣?怎么就让你开窍了?”
贺晏臻说:“我哪儿知道,就觉得他好看,想跟他在一起。”
发小嘿嘿笑:“在一起做什么?”那笑容里很有猥琐的味道。
贺晏臻却说:“在一起做题。”
发小:“……”
“跟他在一块的时候,我特别不像我自己,”贺晏臻却沉浸在了跟何意相处时的情境中,露出向往的神情,“会变得特别兴奋,有很多想干的事情,连做题都觉得有意思,当然了……他讲题特别好你知道吗?我觉得他简直是天才。而且他笑起来也好看,平时看着冷冷清清的,笑起来还有月牙眼……”
贺晏臻滔滔不绝,开始描述何意的种种“好看”。发小在对面努力脑补,最后脑补出一个傲娇高冷的小仙男。
“是这样的吗?”发小把自己脑补的人设问了问。
贺晏臻坚定点头:“对的对的!就是这样。”
“那你完了。”发小幸灾乐祸,“他这属性跟你不配。你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家伙,又不会哄人,也不会甜言蜜语。最多给人家的感情当催化剂。”
贺晏臻被一棒子打醒,恼羞成怒。
发小笑道:“你不如考虑一下出来吧,暗恋很苦的,处理不好还会给对方添麻烦。别最后恋人不成成仇人。”
贺晏臻被最后一句击中。
如果说人的成长是从不如意开始,那贺晏臻这次算是开始长大了。他认真考虑起梁老师的建议。
此时何意一脸意外地抬起头,等着他的回答。
贺晏臻笑了笑,说:“我妈说他们想送我出国,如果我愿意的话,春节就全家出去看房子。”
何意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挺好的。这是个很好的选择。你有喜欢的学校吗?”何意想了想,内心又升起一点身为老师的责任感来,问贺晏臻,“你妈有没有给你学校资料之类的?我帮你一起看看?”
贺晏臻说:“还没有喜欢的。在她书房,有空我就去看。”
何意“嗯”了一声,“好好选,功课也别放下,明年对你来说太关键了。”
对何意来说,高考是一架独木桥,被米忠军掌控着失败悔恨的一生在这边,能够脱离米家获得自由的人生在另一边。他则是个连退路都没有的孤兵,只能望着深渊边缘,胆战心惊地往前爬。
但对贺晏臻来说不一样。
何意在这段时间里已经见到了贺晏臻所拥有的不一样的人生。
在何意为了一双快要露出脚趾的旧鞋子哭泣时,贺晏臻正痴迷玩贺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游戏机,又或者在家里上钢琴课。
童年的贺晏臻如果往下看,要穿过一个层级又一个层级,才能看到何意。
“我很羡慕你。”何意微笑道,“高考对你来说,是一个十字路口,每一条道都通往不同的人生方向。你呢,比别人幸运的地方是选择更多。只有一样,大家是平等的。”
他说到这停顿一下,伸出食指,认真地说,“这是一条单行道,无论你选择什么,都不会有回头的机会。”
贺晏臻被他明亮的眼神烫了一下,情绪也被感染,若有所思地看着试卷。
“我没想过这么多,什么未来啊人生啊,对来我说都……太虚了。”贺晏臻说,“你呢?你是怎么确定自己人生方向的?”
何意笑了下,随后低下头。
“我爸出轨了。”他从来没跟同学说过自己的家事,然而想到贺晏臻可能会选择出国,那样俩人年后可能就不会见了,他便觉得说出来也没什么。
假如能对贺晏臻有用的话。
“他跟小三生了个儿子,只比我小一岁。后来我妈知道了,要跟他离婚,结果小三找上了门,不知道跟我妈说了什么,我妈当天被气死了。那时候我小学,正要升初中。”
贺晏臻:“……”
贺晏臻完全没想到何意会有这样的过往,手足无措地摆手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何意却笑了笑,“我从小什么都不行,只有学习还可以,所以升初中的时候就想选个好学校。但我爸不同意,怕别人说他给我走关系。他这些年一直在打压我,让我吃少点,穿差点,然后用我的窘迫来维护他的形象。操蛋的是,他成功了。”
哪怕大家都知道米院长在北城再婚了,但在看到何意时,众人的评价竟然还是“虎父无犬子”。看到何意朴素的打扮,众人的结论竟然还是“米院长真的廉洁”。
“……所以你没有生活费?”贺晏臻这才意识到,梁老师的眼力果然毒辣。
当时梁老师说何意没饭吃时,贺晏臻还诧异过,何意刚做完雪场的兼职,拿了三千多块钱的工资,怎么可能会没钱吃饭?他当时猜着何意有烧钱的爱好。
没想到事实就是这样,又残酷又简单。
何意说:“对,他什么费都没给我。我也不想要。”
贺晏臻:“……”
“我初中的时候很暴躁,会经常跟人争吵,骂街……但那些都没有用,后来我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念书,于是跳级了一次,中考考了个高分,又拿着这个当筹码去跟高中老师谈判。”
贺晏臻中考成绩也不错,但他拿着这个跟他爸邀功,要了几万块钱。
“后来的事就没什么可讲的了。成绩这东西,是我身上唯一的价值。目标专一是因为我也没有别的选择。还好我如愿考到了这里,学校给的奖金和我自己攒的钱,用来交这几年的学费。”何意说。
贺晏臻好奇:“你攒多少了?”
“九万八。”何意算了算,“我们八年制,总体学费挺贵的,加上住宿费,水费……这些钱应该差不多了。另外还有一部分,是上个月梁老师结算的工资。我可以用来当大二的生活费。”
贺晏臻没说话,他知道何意为什么如此感激梁老师了。
到现在为止,梁老师支付了他四万多的辅导费。而梁老师从不在何意面前掩饰自家的高消费,应当也是为了减轻何意的心理负担,让他把这点钱看淡。
这笔钱对何意来说,是个大数字。
贺晏臻知道人和人之间有贫富差距,但当这种差距发生在他跟身边人身上时,冲击还挺大的。
“你爸妈都是很开明的家长,你如果自己拿不准主意,不妨听听他们的意见。”何意抿着唇,眼底满是笑意,“他们很爱你。”
台灯柔和的光线从侧翻照过来,穿着白衬衫的学长此刻眉眼温润,笑意里有淡淡的潮气。
贺晏臻安静地看着他,恍惚中仿佛越过时空,看到了穿着校服的游离在人群外的少年。
“……我会好好考虑的。”贺晏臻望着何意的眼睛,想了想,又道:“我也会认真准备期末考试。谢谢你,何意。”
考试周在大一学生的怨声载道中结束了。
甄凯楠的情报没错,新来的主任三把火没烧完,于是最后一把用在了超度新生身上——根据大家的猜测,这次期末考得有小一半的人挂科。
何意也觉得这次的考试有点偏,都是上课听讲时才会注意到的知识点。
大一新生们被丰富多彩的生活吸引着,只要老师不点名,便会有人逃课。加上大部分人都加入了社团,除了社团的日常活动外,节假日他们还要组织庆祝,从感恩节到圣诞节,元旦节……一场比一场隆重,自然没有闲暇时间翻课本。
何意估了下分数,知道自己学分绩点没问题,便只等着放假回家。
祖母在他高三那年便被米忠军接到了北城,何意回家也是一个人,回到那处老房子里。
他其实想过寒假不回去的,就在这边给贺晏臻补课,到时候补课费就不收了。这样既能保证贺晏臻的学习进度,又能蹭饭,还能报答梁老师的恩情。
其他的时间,他可以找个小时工干一干,北城商场和娱乐场遍地都是,他可以去当导购,最不济去发传单。或者也可以送外卖,寒假里没人管,自己可以送一晚上。
但没想到,贺晏臻可能不需要他了。
假如这样,留在北城就没了意义。他不如回到老家,在家里办个小补习班,用A大学生的名头招揽几个上课的学生,最好是中学生,省心省力,一样不少挣。
这样拿定主意,何意便在学校下达放假通知后,第一时间买了回家的车票。
临走的前一天,他又去了趟商场,狠狠心买了两身新衣服——虽然是在家授课,但人靠衣装,招揽学生时,他要尽量把自己打扮出一种不差钱的气质,这样才好端起架子开口要价。
另一身则是除夕夜里,守岁之后穿。何妈妈生前工作忙,一年之中大部分节日都不能在家过,唯有过年,她特别重视,会尽量陪着何意跨年。
而在除夕守岁之后,何妈妈都会很有仪式感的拿出新衣服新袜子新鞋子,让何意穿上,以表辞旧迎新之意。
何意形成了习惯,在何妈妈去世后,他也这样做着,没有钱买新衣服时,他至少也会买双新袜子,然后把旧衣洗净,换个扣子,或者贴个布贴,假装是新衣。
商场的东西都傻贵,何意在从这家商场走到另一家,始终找不到既符合自己期望,又不会超出预算太多的品牌。他从一间间的橱窗前走过,最后终于逮到一个搞特价促销的,位置在商场两个店铺的过道里。
何意选了两身衬衣西裤,想着以后工作了也能穿,狠狠心让人开了票。
付款的时候,他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个人影。
何意惊讶地抬头,果然看到了扶梯上的贺晏臻。
一件简单的黑色外套,被贺晏臻穿出了模特的帅气。他应当是刚换了发型,比寸头稍长一些,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和漂亮的眉眼。
对面下行的电梯上时不时有人往他身上看,贺晏臻也视若无睹。
他旁边有个戴帽子的男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拿胳膊碰了碰他。贺晏臻便转过脸,随着对方的手势往侧前方看了眼,随后挑眉一笑,摇了摇头。
那笑容里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而并肩而行的俩个男孩子,举手投足间也是天然的贵气优雅,与周围的人群界限分明。
何意驻足,目送他们上楼,又低头看着手里的小票,将它小心地叠了起来,放到了上衣口袋里。
第二天一早,何意拉着那个破旧的行李箱,赶着最早的公交车奔向火车站。
手机里有一条来自贺晏臻的未读信息,是凌晨时分发送的。
“学长,我的期末成绩出来了,给你看下成绩单。你的辅导很有效,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