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俊的话犹如一道惊雷程惜明显感受到一旁妆造老师手停顿了一下。
她跟孟知槿就这样对视着,私下里早就有过的亲昵成了束手束脚的锁链,让气氛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
可能是察觉到自己兴奋的脱口而出有些歧义卢俊拖了拖自己屁股下面的凳子又补充道:“哎呀,你们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那种床戏就是单纯的指在床上的戏。”
说着,卢俊就将手里准备好的剧本递给了程惜饶有兴致的跟她讲道:“这场戏讲的是门派被颠覆后,你为了保住门派连日迎战终于撑不住了重伤在床。师姐守着你,给你喂药。”
程惜听着卢俊的讲解,翻看手里的剧本。
师姐是武侠故事中典型的美强,对小师妹乃至整部电影的走向,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小师妹从一开始接触剑到正式拜师,再到后来修行、突破,甚至最后门派被歹人所屠戮她被迫扛起整个门派,师姐都是其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人物。
而卢俊此时讲的这份故事就是师姐在这个世界里的最后一幕。
强大如她同敌方进行了殊死搏斗为了保住整个门派拼上性命的同敌方高手对决最后以一敌二折剑取命保下了门派,却牺牲了自己。
这个人虽然戏份不多,但却是一抹实打实的白月光,照在小师妹的心上。
也照在饰演小师妹的程惜跟未来的观众心上。
放眼望去整个圈子,这样一个强大的人物程惜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想到了孟知槿。
甚至于在这以前孟知槿丝毫都没有要加入这部电影的意思,还可惜了一下。
“我当时还在想去哪里找一个穆良秋,昨天我整理家里的带子的时候看到了知槿前些年跟我拍的那部片子。”卢俊说到激动出,啪的拍了一下大腿,“我说,这不身边就有一个现成的吗?”
程惜看着卢俊这幅样子不由得笑了一下。
眼睛里还有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庆幸。
孟知槿很合适。
聊着聊着话题就偏离了讲戏,卢俊意识到后清了清嗓子,又重新正经了回来:“今天这个戏说容易也不容易,床戏就是给你们热热身,增加点熟悉感,磨合一下。最重要的是师姐死亡那里。”
“你在得知消息后,不顾阻拦冲出房间,然后接住她。”
“小师妹对师姐的感情,你要有你自己的理解,然后诠释给我。我很严格的,如果你不想你孟老师被反反复复吊到空中,好好揣摩一下。”
卢俊的表情严肃,看起来有些恐吓吓人,程惜握着剧本的手不由得紧了一下。
刚刚才拿到剧本,她是真的没有一点点准备。
而就在这时,孟知槿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嗓音温和:“不要紧张,按你自己的体会来。”
程惜点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这人的手太过温暖,将她心上的刚刚凝结的紧张感融散了几分。
卢俊在一旁看着,摇摇头,背着手笑着离开了化妆间。
.
程惜改妆结束,剧组就开始了了床上喂药戏份的拍摄。
也的确就跟卢俊刚才说的那样简单,程惜也没想到时隔多年再跟孟知槿合作,当年的那种拍摄感觉拍居然都也还在。
这段“床戏”没有太多的台词,所有的镜头都聚焦在这段看上去有些暧昧的场景互动中。
白瓷的勺子轻抵在唇边,红糖水做的药将干涩的唇瓣浸润出几分为何的光泽,孟知槿拈着勺子,在镜头中的手指似有若无的靠在程惜的脸侧。
这是一种很微妙。
程惜将小师妹那种羸弱却又顽强的感觉表现的很是精准,她虚虚的靠在软枕上,发甜的红糖水让她知道自己这是演戏。但她看着孟知槿凑在她身边,垂下的眼瞳装着隐秘的紧张关心,心跳还是会缓缓地顿跳几下。
程惜好像没有入戏,又好像入戏了。
她清醒的知道这是假的,可还是无法控制的去沉溺在这份虚假中。
那温热的手指虚虚的靠在脸侧,落下星星点点的温和。
含着病弱的眼睛就这样半垂着,镜头无比精准的捕捉到了那在遮掩却又不由自主的看向身边人的眼神。
卢俊坐在监控器后面,不由得点头。
那种他想要的感觉简直对的不能再对了。
保持着这种状态,剧组飞速进入了师姐死亡的拍摄。
只是这一次,卢俊有一点点失望。
说是从空中坠下,实际上到程惜要拍摄的时候孟知槿只用被虚虚吊起一个半人的高度就可以。
伸手,接住。
她看着孟知槿的战损装扮,一滴泪精准的从眼眶中落下。
那漆黑的瞳子里先是明晃晃的不敢相信,一片空白。
而后便是察觉到自己所爱之人居然先自己而去的悲痛欲绝,以及对那些人愈发的憎恶。
程惜觉得自己表现出来的那种感觉是对的。
她也察觉到了,小师妹对这位师姐的感情应该不仅仅是同门师姊妹间的友谊,她眼角的那滴泪就是为师姐准备的。
可卢俊看着屏幕前的画面却是摇了摇头:“不太对,好像缺了什么似的。”
“我看出来你已经察觉到你其实对师姐是有动心的。但是我要的不仅仅是那种失去爱人的痛苦,这种痛苦太表面了,你还得再深挖一下,痛苦也是有一种过渡的变化的。”
可有些东西不是数学题,即使被人指出了缺失,朝着正确的方向引导,也不一定能够改对。
孟知槿反复落进她的怀里,眼眶里酝酿的泪水都要折磨光了,可程惜诠释出的感觉就是差着那么一点点。
这个一点点真的很微妙,连卢俊自己都没办法准确表述出来。
就像是凭着自己手感雕刻的老匠人,成系统的制作方法没有,只有一点点的磨。
这场戏卢俊要明烈的太阳同孟知槿一同出现在镜头,所以拍摄的时间只有中午这两三个小时。
他抬头看了眼在穹顶中央偏移的太阳,不再跟程惜死磕,转头指挥道:“这样你先自己想一想,太阳不等人,我们先拍师姐陨落的远景。”
野心恢复知觉,挫败感来的就更加剧烈。
程惜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剧烈的挫败了,不甘萦绕在她心中,可那又能怎样?
她就是没办法找到卢俊想要的那个点。
“不要急。”
这时孟知槿的声音从程惜的耳边传来,接着便将自己的手塞进了程惜虚握着的手。
那温凉的手指扣在程惜的掌心,轻轻的握了握,像是安慰,又像是提醒:“如果实在没办法想象,就试着代入一下过去的经历,有什么东西是你怎样都不想失去却在你眼前失去的呢?”
程惜微蹙着眉头,听着这话抬起头来。
日轮中出现了孟知槿的脸。
“孟老师。”工作人员准备好了威亚,过来提醒孟知槿可以过去了。
“好。”孟知槿对工作人员点点头,又握了握程惜的手,这才放开它离去。
日光明晃晃的落在程惜的脸上,她看着孟知槿再一次吊着威亚升到空中,日头晒在她染了血的白衣上,垂下的袖子随风飘着,有一种精疲力尽的破碎感。
——她已经被自己刚才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次了。
要是会对自己生气,还好点。
可她刚才为什么不对自己凶一点呢?
于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在导演的指挥下,程惜也跟着站到了指定的位置。
她不再是刚才被无数镜头聚焦的主角,而是目睹师姐陨落的众多陪衬中比较亮眼的那一个。
程惜就这样仰头看着孟知槿跟太阳重合,而后在一声令下,从她的视线中急速下坠。
周围并不是纯粹的安静,嘈杂声中还有拉威亚的师傅们的号子声。
可孟知槿就是有那种魔力,让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将世界按下安静键。
白衣染血,太阳的光融化了人们视线中的威亚绳索。
人眼要比任何特写镜头都要来的真实,孟知槿就像是一只飘摇的仙鹤,被坠落带起的风吹拂着的衣袖是她的羽毛。
她真的好漂亮,漂亮的足以让任何一个人都心动。
也心痛。
“有什么东西是你怎样都不想失去却在你眼前失去的呢?”
孟知槿方才的话突然在程惜的耳边响起。
那日颁奖典礼的错愕闪过她的脑海,在那一日她不仅没有得到她梦寐以求的影后,还是放开了孟知槿要去握住她的手。
钝痛来的后知后觉,在这个反反复复折磨了她的很久的环境下突然出现,猛地就将她心上早就空洞的那一块压得塌了下来。
她最不想失去的,还是失去了。
程惜就这样仰头看着此刻从她视线中坠落的孟知槿,眼睛里的震颤变得真实了起来。
她终于意识到了,孟知槿坠落的那一瞬间,小师妹应该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爱她。
她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她爱上了师姐,她们朝夕相处,以为她们这辈子都永远会这样的错觉让小师妹没能及时察觉到她对师姐的感情早就跟其他同门师兄弟不同了。
她刚刚意识到自己有了爱的人,却又同时在这一瞬间彻底失去了她。
“师姐!”
程惜觉得自己找到那种感觉了,也不论这个时候有没有她的特写镜头,在卢俊喊咔的前一秒,令所有人都意外的冲向了就要落下的孟知槿。
下落的巨大冲劲砸在程惜的手臂上,她的眉头却没有皱一下。
孟知槿意识到程惜找到感觉了,就这样望着她落在她的怀里。
“姐……师姐……”程惜扼住了自己对孟知槿的称呼,颤抖的喊着电影里她对师姐的称呼。
这是她第二次失去她。
可她并不想失去她。
就连第一次,也不是她想的。
而卢俊看着突然闯入的程惜,看着她的眼神,猛地就意识到她的感觉对了。
那抬起的手换了一种方式,示意摄像机不要停,其他人也赶紧架机器过去。
镜头在卢俊示意下推进,程惜却没有出戏。
要入戏就要做一个将现实融入戏里的疯子。
恍然间的悲恸、迟来的懊悔、甚至于自我厌恶凝聚在程惜的脑中,过去跟剧情交织在一起,程惜在众多镜头下哭的不能自己。
那撕扯般的嗓音让坐在镜头外看着的卢俊都格外的动容,就这样看着程惜的小师妹搂着她的师姐哭嚎了很久,才抬起手来喊了咔。
而孟知槿几乎是在喊“卡”的同时睁开了眼睛,抬手回抱住程惜:“我活过来了,小孩。”
泪珠打散了程惜的视线,只剩下耳边听到的温和的话语。
她感觉到了怀里人的回应的拥抱,于是抱着的手更紧了。就像个幼稚的孩子,紧紧的抱着她过去放开过,如今又失而复得的宝贝。
孟知槿看着她久久无法释怀的样子,心尖像是被人掐了一下。
只是她的后悔并没有维持太久,在程惜停顿的抽噎后,于周围的嘈杂声中听到一句令她心跳骤停的话。
“姐姐,你再追追我,我就跟你回家了。”